杜随 《杯水集》

作者|杜随

[孟依依曾言：杜随是天生的诗人。余亦不能忘“余生渐可知究竟，往事何堪论倘如”句。惜杯水集仅得诗集三、诗集四两卷，是集，并而为一。 编者]

小诗

偶尔停电夜，燃起半支烛。一霎心底影，分明若可触。

黄昏街上过，有人与君似。匆匆隔街人，淡淡隔年事。

取下床头镜，闭锁任尘积。生恐有朝起，相看不相识。

秋感

老树临广陌，秋来青无力。喧阗佳节近，缀以彩灯饰。

天凉乃添衣，开箱自斟酌。去年入时装，今岁少人着。

旧曲独珍爱，置作手机铃。数夕听风雨，喑喑不一鸣。

我居江之右，君居江之左。此夜凭窗立，江头放烟火。

昔闻

昔闻屠南京，地积三尺血。今说屠东京，漫天飞口沫。

拜神复修史，怒向东海指。修史复拜神，年年惯如此。

彼族劣等族，彼民俱妖魔。彼货倾天下，上国奈其何。

玉碎何足惜，我有十三亿。君勿言和平，和平等卖国。

信笔

陶公有东篱，卢子有荷塘。诗人固漂泊，心魂守其乡。我心何所居，行行向殊方。月出繁灯外，推窗偶一望。

杂诗

亦存抱柱心，洪波奈今古。莫从桥下过，恐忆少年侣。

三岁心成木，十年木成石。抚之有深痕，未忍幽潭掷。

饥餐嗟来食，渴饮盗泉水。烧却圣贤书，人生徒尔尔。

秋风日以深，秋怀日以杳。黄昏无所思，倚窗看飞鸟。

铸剑竟成弓，此铁合铸错。徒许令狐冲，终是陈家洛。

严妆掩情思，信手拨弦索。四座醉喧阗，曲误无人觉。

得之偶然间，失之亦草草。顾我行囊中，何物随人老。

天雨乃思归，雨止复思往。踯躅在中途，回风吹榛莽。

昔着牛仔裤，三月懒换洗。今偶忘梳头，久对车窗理。

晴日读庄子，雨夜听陈升。凭窗看城市，忽思远游行。

无为杞人忧，终日宜饱食。令彼沈东阳，羡我腰带窄。

九鼎既已失，谁惜萨达姆。麋鹿竟未得，所以悲项羽。

一岁今夜尽，忽如烟花空。天寒但无雪，听此新年钟。

经岁易模糊，宛若铅笔迹。小像记偷描，眉目今难忆。

灼灼艳阳天，青青那年夏。昨宵同窗会，见说伊己嫁。

君自默无语，我自默无语。春雨不曾飘，蔷薇不曾吐。

江南多冬雨，何似北国雪。想象天地空，苍茫无一物。

诉者涕纵横，闻者一嗟嘘。过者齐唾詈，斯人罪当诛。

憾事生而有，知此吾不怨。但恨水湄人，每向梦中见。

漂流信所之，此心竟何着。颇羡卓一航，百年承一诺。

牡丹名园里，百合空山中。一般开与落，一样是春风。（中岛美雪《被爱的花不被爱的花》）

台风午夜来，扑窗倾骇浪。一梦荡孤舟，失桌沧海上。

何不恸而哭，何不怒而诃？何不思而往，何不感而歌？

年年吃粽子，年年说屈子。粽子今不香，久矣诗人死。

稚子何不乐，何不雨中逐。我亦有童年，不堪忆孤独。（儿童节有雨）

冷却少年血，空说百年悲。复生不复生，有为安有为？

白羽飞旋下，夕照芦花荡。水天俱澄明，轰然猎枪响。

譬如乱涂鸦，一日污一纸。二十九年非，今其等身矣。

九五入考场，九八亦看球。骄阳不改昔，但从少年游。

人间各为客，网上偶一晤。斯人不再来，攘攘题诗处。（有网友逝）

我有无用树，树此无何乡。其下得寝卧，其侧足彷徨。（BLOG题记）

到底凉秋近，风蝉几日歌。小窗朝暮雨，想象听残荷。

漠漠十六春，死生俱孑然。亲朋或己忘，我亦近中年。（先父下世十六年矣）

孤独生之常，斯语或堪藉。谁为燃一烛，当此秋寒夜。

天空静如床，月似初生子。无情日夜流，我是江中水。

不见采莲人，但闻采莲曲。亭亭藕花红，渺渺湖波绿。

颇念夙昔友，风尘各在途。素衣已化缁，素心复何如？

月出兮山阿，月流兮江河。何往兮东坡，何所兮姮娥？

造物拈骰子，一掷乃有我。拈此我复掷，半生旋未妥。

雪国行

张艾嘉歌曲《戏雪》，听之辄生怅惘，感莫能申，试翻为乐府。

长空万余里，候鸟思归乡。飞机簸云海，我心正彷徨。回顾失来途，前路何所望。收束扰扰思，深心一隅藏。邻座一老者，默然满头霜。手中握相片，相纸泛深黄。想有烟尘事，迢遥不可忘。请问相中谁，何以久端详？老人转相视，双目生光芒。为说毕生憾，微笑语怅怅。一九四八年，家国作战场。临歧别至爱，岂意永参商。北风肆呼啸，大雪落纷扬。火车缓缓发，渐尔疾如翔。驰过山与河，驰过岁月长。驰过生与死，竟驰向何方？四十一年间，痛悔每自伤。海岛南国春，不得暖肝肠。老人指相片，伊人年正芳。道是嗔笑态，与我略相当。劝我惜青春，珍重此时光。问我竟何寻，胡为曳行囊？语罢复沉默，神情宁而庄。侧耳听远处，似闻北风狂。似闻汽笛鸣，车轮转铿锵。火车归去罢，归去伊身旁。归去伊身旁，归去卧北邙。归去向北国，亘古雪茫茫。

读荷塘集随涂一首

荷花开时火满湖，荷花落时烟满湖。风吹烟散天何意，竟生至美在虚无。

龙华机场

此地杀人地，枪声如可闻。何人杀人者，过往自纷纷。碧血湮青史，蓝天飘白云。因君识圣洁，愧我在人群。

按：龙华机场，林昭殉难之所，今四十年矣。

昨夜

昨夜火已烬，昨夜水将竭。枕边人未醒，残梦在眉睫。身躯感温润，呼吸颊边拂。此刻愿永恒，何忍竟分别。分别知须臾，南北各车辙。人生行其轨，道路宁可择。一月二十九，七时复一刻。披衣启窗帘，城市正飘雪。

影像

山中云有虎，大叶覆其身。房中云有女，婀娜体横陈。真者斥其伪，伪者辩其真。观者一时聚，真伪岂足论。但足夺人目，指点俱欢欣。世界何多彩，影像幻缤纷。

短歌三章

彼美人兮云之涯，跂足望兮朝暮霞。行无路兮泛无槎，春英落兮青鬓华。

念子于心，其乱如琴。斯音谁和，暮雨霖霖。

授我其血，哺我其乳。牵我学行，拥我学语。饱我羹汤，暖我衣褚。丰我羽毛，送我远翥。鬓其斑矣，望我天涯。千里万里，在母之怀。

失题

后会何须约，前尘自可忘。一时同梦寐，万古各参商。

词尚未结集，附录九首

菩萨蛮

玫瑰十一香盈袖，烛光红漾杯中酒。只是眼前人，遥遥看未真。　　剥残花几瓣，聊把空杯转。微笑但无辞，侬心君不知。

生查子

同此晚风前，同此梨花下。记得结同心，记得言分舍。　　一样晚风来，几度梨花谢。不恨薄情人，我亦无情者。

减字木兰花

冰凉红豆，一缕清甜尝未透。窗外车铃，又伴声声知了鸣。　　单车颠簸，却道天涯能载我。今我天涯，栀子香时每忆他。

清平乐　检旧稿自题

云飞风起，纸上奔千骑。一卷词倾江海水，不在斯人笔底。　　无非短叹长嗟，古人容我抄些。终是天生俗骨，未曾题到梅花。

浣溪沙

一树花开忽满林，雏莺几日解歌吟。东风多事动衣襟。　　涂绿涂红童稚笔，变晴变雨女儿心。教人惆怅在春深。

风入松　雪

冰之世界梦之城，城上舞精灵。素裾斜曳吹银笛，绕身边，白羽轻盈。片片裁开月色，纷纷洒落花馨。　　时光流水悄然停，呵手触晶莹。悲欣历历分明在，但教人，恋此微生。谁倚街灯微笑，掌中捧起凉萤。

夜行船

白眼镜中相对望，问尊容、与谁相仿？万户封侯，千秋列传，有若个、君般模样?　　车到穷途舟失桨，笑愚顽、更耽痴想。蹈海诗人，投缳词客，总不脱、如斯形状。

减字木兰花　读史

编些最好，大国小民须热闹。隐去何妨，未转头时便已忘。　　涂脂抹粉，自有伶工排脚本。台下欣欣，指点英雄与罪人。

菩萨蛮　与唐臣生日

初逢犹记论谁小，如今我自颓然老。可恨老唐臣，依然小女人。　　想君天海侧，薄醉依明月。裙摆向风斜，摇摇朱槿花。

观量子物理学史话，量子论有多世界解释（MWI）之说，即俗谓平行宇宙者也

讵止恒沙数，世界叠无涯。互如阴阳隔，老死不同偕。其间亿万我，浩浩兄弟侪。面目绝相类，行动略相乖。一我正刷牙，一我恰穿鞋。一我方危坐，一我已仆街。饮啄宁前定，命数如摸牌。众我各得一，上帝免安排。斯世衣食足，运岂谓不佳。人民得生存，社会幸和谐。况有无穷我，岂必俱废柴。一我平天下，已堪慰斯怀。

次黄仲则感旧韵

有风有雨有云遮，二十一楼灯若霞。蝴蝶绕成心上结，玫瑰红是水中花。温留隔夜双人枕，路过经年四号车。尘海从今各漂泊，偶然回眼看烟华。

杯水集三卷编迄，因成一律

一梦几时觉，十年三卷诗。聊堪慰孤旅，无意铸雄辞。斯世沧海阔，吾舟何所之。写成封一匣，以志未沉时。

闻梁羽生谢世，感旧而作

诗是少年事，剑沉当日心。冰河流亘古，云海望而今。百年遗恨在，一例负人深。莽莽天山雪，优昙不可寻。

四首

一纸君读未，我心疲且沮。转身人不在，执手事终虚。已竭杯中水，将枯辙底鱼。元知有定命，可笑欲当车。

最好不相识，此言宁不闻？一年数与别，五内百回焚。天意高悬剑，人心易溃军。如何犹不舍，悲喜竟难分。

知此无情世，徒然说至情。况君犹客旅，而我未成名。欲与无何与，将行得不行？行时莫回首，恐有泪纵横。

三月不相见，夜深消息来。顿教心悸动，欲读指迟徊。但有平常语，何须反复猜。一时生百感，只是未能回。

余集名杯水，元无命意，以其酷耳。人或问之，乃为作解

杯如无水杯奚为，水若无杯水洒之。一水一杯存至道，三薰三沐读吾诗。

归家

微风吹着白兰花，吹着青丝鬓影斜。此景几回浮眼底，天边月出想归家。

归家有路路何赊，借我今宵梦作车。去往那年初夏夜，星灯萤火水之涯。

大隐

大隐隐于网，如何呼宅男。平生慕王二，天下让刘三。而立虽未立，不堪行可堪。明朝账单至，小劫亦能担。

王二，王小波也。有谐言云：某君潦倒，问卜，告之曰：“如此将至不惑。”复问：“而后如何？”曰：“习为常矣。”腹联故云尔。

阿姐鼓

有鼓蓬蓬声不绝，昔我闻之心恍惚。阿姐生小不能言，一旦离家成永诀。有鼓蓬蓬声不绝，谓我其音圣而洁。今知此鼓何所来，剥人皮肤拆人骨！斯骨斯皮吾阿姐，挽我之手余温热。斯骨斯皮吾阿姐，犹记明眸皎皎笑生靥。笑生靥，倏然裂，一捧圣湖之水能洗淋漓血？有鼓蓬蓬声不绝，鼓人皮肤击人骨。斯骨斯皮吾阿姐，一鼓一击痛如磔！白云之上高山雪，众生匍匐神明默。阿姐阿姐去不归，但闻蓬蓬鼓响叩天国。

诗人

一事君休诧，有人耽作诗。茂林出异鸟，造物果神奇。亦待关爱者，岂宜歧视之。譬如称智障，慎勿呼白痴。

平安夜

今岁平安夜，相思淡若忘。月光薄且脆，风笛静而芳。萤火流城市，落花漂海洋。天空如可踏，与子一徜徉。

戒烟

相得十年久，何堪一旦分。有情非草木，同命是烟云。此去须忘我，谁人不识君。因缘焚已烬，弹指落纷纷。

地球往事之黑暗文明行

吾有故乡曰地球，蔚蓝行星白云浮。蛮荒宇宙之绿洲，昔日家园回忆何温柔。吾有噩梦在地球，当日一战扼咽喉。亿万生灵碎浮沤，绝似烟花盛放照人眸。吾有善良遗地球，妨我生者即敌仇。他人地狱但相谋，与子同袍竟尔挥戈矛。嗟乎吾生不得归地球，亡命之旅信漂流。始知人类亦同蝼蚁俦，生存而外更何求。地球地球知在不，如此文明安足留。纵能留之何所投，但见茫茫黑暗无尽头。

杂诗

诗到绝高无一字，屈陶李杜元儿戏。风流不向世间传，何况无人支稿费。（久无诗，戏书一绝）

一角清阴老树旁，无人长椅坐微凉。儿童散去喷泉歇，听着蝉声语夕阳。（黄昏公园小坐）

君诗钝剑挥玄铁，我掌如绵能化骨。可惜不逢华岳巅，空教负手立明月。（读惯斋诗词）

寸屏虚点若书空，地铁来时句未工。想象绮窗红蜡泪，云笺题罢付征鸿。（近年诗作多出于手机）

眼看房价比东京，好在人民情绪平。自是安居有先后，或于今世或来生。（微博有笑话曰错峰买房云云）

已觉生前事可哀，更何人送到泉台。爷娘墓草今犹细，忍告无家幼子来。（有悼）

放学群儿戏弹珠，归家晚饭外婆呼。弄堂门闾依然在，蛛网尘丝锁旧居。（外婆家今空关矣）

罪涉安全曰可诛，况非我族更操觚。维今法治仁慈甚，不向城头挂尔颅。（感事）

凭渠噬我但微痒，我碎其身一反掌。有人堪笑复堪怜，竟作众生平等想。（打死一蚊）

欹倚车窗昏欲眠，隔窗街景看年年。半生都在铁笼里，忽羡古人归有田。（公车上作）

美人装束颇清凉，八面相机频闪光。奈我身于凡俗列，未能视作臭皮囊。（ChinaJoy，时有僧侣出没）

卓然而立斯人也，规尺千钧谁继者。十五年前不识公，我今宁敢称门下。（悼钱老）

人世十年能有几，杨花飘尽春风死。他年箧底检欢哀，曾为伊谁书一纸。（观孟氏十年回忆录）

故坟新冢卧秋风，生且卑微死且空。人命于天原草芥，芸芸谁不在其中。（哀悼日）

依然河汉水迢迢，千古空劳雀架桥。玉露金风十年过，志明不复忆春娇。（七夕）

可惜年来髀肉生，身将老矣况风情。当时座后人安在，记否黄昏逐雨行。（路见少年单车携女友行）

治国烹鲜两不能，生涯例作撞钟僧。三餐饱食犹堪幸，未在人间最底层。（工作无聊甚）

匆匆车上聚如云，记得毛衣换短裙。对面不曾交一语，到时分散在人群。（上班途中常遇一女子）

网坛诗友近如何，我向中年懒作歌。文字宁非身外物，半生相累已然多。（懒病发作，复思辍笔）

杂诗

昔我但余灰，今我蚀到骨。时光信无情，默然焚万物。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失足云雾中，万丈坠深壑。此梦恒有之，一生行悬索。

四月着白裙，四月执红伞。永忆落樱时，春风吹款款。

花烛以为祭，往事请安眠。但与春风逝，不得享永年。

斗室得自由，夜深始呼吸。一灯静不言，小窗雨沥沥。

沙滩寂无人，足迹谁遗此。知有夜潮来，一抹平复始。

万方人潮涌，一身溺于斯。举世如煮水，今当欲沸时。

无题次苏曼殊韵

落尽枯荷散尽烟，车尘南北况经年。可能身是梦中蝶，犹在采莲歌里眠？

诸相皆空何必我，镜花终不许相亲。偶从桑下生恩爱，便向人间惹怨嗔。

鸿飞云外都无迹，事过心头或有痕。此际风来如旧识，一般灯火倚黄昏。

〇五年冬菊斋社课改稿

取款机

数纸聊堪慰苦思，卿情何吝我何痴。元知非分求难得，只是心猿未可羁。

〇五年春菊斋社课改稿

一首

便得桃花源，蓬萊望云水。世界所以存，乃在不完美。

〇六年杂诗删稿

附词四首

蝶恋花

独上高楼寻月影，月影依稀，犹在遥山顶。山顶流云浑未定，人间夜色深如井。　　楼上东风吹梦醒，何物飘然，吹去遗荒岭。月落星沉天地静，浮生事往无从省。

贺新郎　末日应菊斋诗社

大地真开裂！悔当时，居然不信，剧中情节。只是手机无信号，更与何人言别。龙套者，台词稀缺。都道人生如杯具，果今朝、碎了成飞屑。依剧本，被消灭。　　沉埋地底经千劫。待何年，残骸化石，偶然挖掘。几把烂泥糊稻草，重塑形容奇绝。须考证，史前生物。博物馆中标牌立，任儿童指点老师说。团体票，打三折。

荆州亭

昔我偶然来此，恰似风吹雨至。今我欲行时，只是雨停风止。　　但有心情片纸，留下谁人名字。但有一行囊，锁着些些旧事。

破阵子

素纸能留淡墨，青春若有余芬。又是楼头云外月，已隔天南海北尘。当时一转身。　　知我容颜减故，想君儿女添新。此夜相思君负我，他日相忘我负君。流年各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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