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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张充和的私信|写字用什么纸、什么笔、临什么帖,她都细细讲清了(珍藏版)

 昵称974066 2017-02-16

张充和

(1913-2015)

祖籍合肥,生于上海

“合肥四姊妹”之小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们向来所知的张充和先生,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上有着全面的修养和很高的造诣。

尤其书法,是张充和一生的爱好。十岁时她便师从朱谟钦学古文及书法,尤其是小楷,气息清雅、恬静。

据白谦慎教授回忆,从1961年至1985年,张充和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教了二十四年书法,很受学生欢迎。

在一次采访时,她说,写字没有什么,就是要遵从传统来的那一套。现在许多的书法,她都不懂了。

那么,究竟什么是传统?

我们很少有机会见到她系统、细致地谈书法。

现在,张充和就要亲自来与你谈谈书法、绘画,以及她平日练笔的日常、细节——这些片段来自于她与十弟张宗和近三十年的通信中。

1949年,时局动荡之中,充和随丈夫傅汉思移居美国,宗和则留在黔地任教,从此天各一方。唯音书不绝,穿越重洋。近三十年间,两人通信从未间断,内容由养花种草、衣食住行、曲人故旧谈到诗词书画、文学历史……字字情真意切,笔笔简单有味。

在宗和女儿以琮与王道先生整理之下,这些信件出版为《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几乎全为首次披露。

选摘其中讨论书画的部分,与你一同分享。

在此特别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与王道先生的授权与帮助。

本文由王道先生提供的材料整理、校正而成,

若有差错,以广西师范大学正式出版的文字为准。

· 张充和论书画 ·

选自《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

张充和、张宗和  著

张以珉、王道  编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60年3月15日

近来不在外做事,就想起画来。因为唱昆曲非约有伴,画可不必,大可自得其乐。最近画了几张画,又同一个新认识的苏州人合作了两张,好像我还可以学,黄公望五十余才学,何况四十多岁的人。过两天我寄一张给你看看。在成都时张大千给我画两张小画,用的是贵州皮纸,本色,不漂白,十分淳朴,若不太贵,请你给我寄一小卷来。不要太薄的。我将来设法寄点书来交换。

1961年9月2日

你说贵州的皮纸只见过糊窗子的,我怕张大千给我画的就是那个,是本色而不是漂白的。我最不要的是查白的银皮纸。是最普通的皮纸。就是糊窗子的最好。请先给我寄一小张来。

1961年9月2日

你的字并不算抱小脚,字本有宽博有紧凑两种。我不主张你回头走宽博路子。就字论字,你仍然从唐碑入手,好颜字也不会出毛病。只是你心理上既然有毛病,我劝你写虞世南同褚遂良,虞字有珂罗版有《夫子庙堂碑》(中楷),褚字有楷书可临《孟法师碑》,若买到《倪宽赞》墨迹更好。再有《伊阙佛龛碑》,《房梁公碑》(玄龄),《雁塔圣教序》,《同州圣教序》。行书《怀仁集右将军圣教序》或王羲之《兰亭序》,(《兰亭》版本百余种,不易挑好的),以上就是你的字体发扬而光大之,若买到其中一二种都是好的。但是千万要好影印。切莫买二百五的石印本。似是而非,相距千里。宋徽宗字紧凑劲拔,其实即是褚字的锋芒。你且不管你的骨架,只在笔上加功夫,不要直来直往,需有进退揖让,抑扬粗细。情志自生。我以为字比画难多了,画是随处可以得画谱,真兰草,山水,若能通过技巧一关,无一不可为你所用。只有中国的物产字,是非临帖不可,然后才可以典雅,无一气没有来历,又无一气不是创作。像台上的身段一样,即使入了化境,也可以找得出衣钵所属。

唐 褚遂良 倪宽赞

唐 褚遂良《孟法师碑》

1961年10月17日

八月三十日的毛笔信字进步了。后面的草字也进步。字就是怪,练正楷草字会进步,练草字正楷不进步,前信提及《法帖释文》,我已早无《书选全集》,《书选》中法帖只选了一点例子,不全的。你说《历代名臣法书》又说《法帖》,想来是《淳化阁法帖》,若是,在武英殿聚珍《全书》里有释文。《丛书集成》里一定也有。大概另外丛书也有。若学校图书馆有便好,如没有,我借此间的图书馆的来抄给你。

1961年11月1日

这几天在赶一张画,忽然有人看中了我一张画,但嫌太小,我要画张大的,大概是要给我钱的。这几年来书画荒疏,刚到时开过展览后倒卖了好几张画。这里卖画全不像以前中国是打秋风式的。尤其是我最恨的靠朋友,靠名家来提拔你,来捧你,若是个女人就更了不起。画字的本质一概不管。在美国吹牛的人亦真多,除了骗洋人,骗钱外,亦不过骗自己而已。我的字比画当然有点小功夫,但是谁人来欣赏呢。除了中国人外,能够卖钱的只有画。所以我得在画上用功夫。这多少年做事带孩子,虽不动笔,却留心观察古今中外的画,近日全世界之抽象画不难于学,只是不欢喜。其实中国从工笔到写意墨戏已是抽象的路子了。苏东坡说:“画梅求形似,见与儿童邻。”这里多少画国画的人都转向抽象路上去了。如王季迁(九如巷左隔壁王家),如曾仞荷(铺仁艺术家毕业)等。张大千仍旧,我至今连彷徨都没有过意在画园中进一步,未免不通世故。眼看换一种方法可以迎合心理赚钱,但是又有多少意思呢。

▲ 张充和自书《寻幽》中的联句,私人收藏

▲ 张充和手书昆曲工尺谱

▲ 张充和 小楷 望江南词

1961年11月10日

我想拿到钱买一部《支那墨迹大成》,我想了十年。说起卖画,亦是可遇而不可求,记得初来时我住在婆家,还有闲画画,有一张临清王仞年的画三峡,十分难看,画完了我往字纸篓中一扔,汉斯倒字纸时把它理平说:“你不要我要。花了好几天功夫就甩了,太可惜!”后来有一人到过中国的,看了我三十张画,偏偏挑了这张,我得了五十块,这是我来美国卖出的第一张画。我每次甩画时,汉斯总提这件事,很得意。

1961年11月14日

我以前有自己印自己的画,比较便宜,多无色彩的,今年有一大半是自己动手画的有色彩的,有的是梅花,有的是雪景山水。

自从看了故宫的画,胆子却大得多,若去看名画,胆子就小,更不敢画。近来单项技巧的难关亦打通了不少。等忙了杂事要寄几张画给你,近来剩的好的不多了。上次有几张得意的给朋友拿走了。雪景亦是来这里第一次画,亦并不觉得难。比字容易多了。你近来虞世南写得如何?虞体长而惬意,倒适合你临。他的外甥褚遂良是长而不惬意,到底逊舅舅一筹。

1961年11月24日

现在遍地遍山都是红叶,真是江山如画呢。正预备画幅比较复杂的秋景。但要组织一个新意亦不是在儿啼女哭的空气中所可能的。你有另本《四部丛刊》不知你有无《居易堂集》,是明末遗老徐枋著的,中有论书一篇,论得真是好。题目是《临曹娥碑后》,论晋唐风格之悬殊,大致是晋人尚姿致而唐人尚功夫。其中名句是“唐人楷书似至工于人之所见而不能工于人之所不见。所谓真不通草耶”,“见”与“不见”看来像是禅语,其实是真话。唐朝人字如颜柳褚欧都是着重间架构造,其中廻环照顾去晋人远得很,而学唐人书又更远了。写楷书要记得草书,而去掉草书中之“牵丝”处,只把“牵丝”牵在空中。而不可在纸上。而又不可不牵在空中。然后才有神气,有照顾。像戏台上的照面“人之所不见”即此。虞世南还有晋人风致,《破邪论序》体长而松,倒正是你的架子。《曹娥》也许太扁,你近来临得如何?我尚有临的《破邪论序》在此。是裱好的,不容易寄。因为当时还临得得意,所以裱成两张,还展览过。

▲《睎周集》中张充和的书法  ?本图由白谦慎教授提供

1962年9月13日

你在发愤写字,真叫我兴奋,又多了个谈话的资料。我这里有一卷文徵明真迹,不知你见过没有,真写得好,如有钱我得影印出来。“文”字中最好的。所有在《中国日报》收藏“文”的字画中都未见过,又大有气魄,有黄小松(易)、沈尹默,胡适之诸跋。改日照就照片寄给你。只是长卷,不易照。

我心闲了才能为你写点字寄来。我平时不知写多少甩了。可是到了谁叫我写时我又觉得是债一样。不用说,画也是如此。我近来刻了许多字,惹事,别人叫我刻我便刻,可惜我没有刀子,是用电钻子刻的,笔锋刻不出,不知道我以在平信中寄给你看过否。不妨在此印一个给你看。我不主张用篆字刻,取其通俗易懂,刻楷隶行草都能好看,何必篆字。

我的自传式的散文写了好几篇,写时容易改时难,若稍觉得改定定给你先看。

1962年10月10日

我近来又在练字画,字用白报纸练,你用什么练?你若舍不得大量的练大字,我给你寄白报纸。大概两毛钱可寄一磅。汉斯反对我寄。说是巴巴的寄纸,寄这么坏的。你们的报纸上可否练了字再卖。我昨天起练大字,草书。我有一个孙过庭《书谱》是故宫影印的,破烂不堪,这是我的宝贝。字帖的颜柳我都暂时不练,我有一本残本《书道》刚好有褚虞字,我很喜欢,汉碑中我最喜欢《石门颂》,用篆字笔去写隶字,也放得很,不拘束。你若碰巧见到有影印的给我买一本寄来。你用什么毛笔?用羊毫还是狼毫?我刻的园印是塑胶的,将来刻一个寄给你。

1962年10月19日

上星期我去纽约看一个中国字画展览会,是一个美国收藏家收藏的。从唐到清,唐有怀素的小幅大概不假,中有一幅乔仲常画《后赤壁赋》,是我在北京时临过的。忽然见到百感交集,你道原主人是谁,是一九二七年我们去黄山,他用车子送,自己送到天目山的王文伯。后来在北京见到他,他已是大收藏家了。我间接借临。此画最大的特点是:1.宋人画宋人故事。2.中国画中第一个见到有人影子的“影在地”,三个人影清楚雅致。3.居虎豹,攀虬龙,虎豹是石头形状,虬龙就是老藤子。此画在宋画中笔画清楚,老练,笔笔可临。我所谓百感交集是永远再不能用手摸着了。

再回到展览中,有一幅幽风图(即从春到冬农事的),亦是很绝,旧题李龙眠。张大千说是牟益,也是无色的。其他山谷米芾字是假的。吴镇的竹子是假的。但一小幅《渔父图》是好的。再有一幅宋画后有范成大题字。亦是稀世之宝。范字从未见到。这批字画中有几张是价值百万了。其中若提掌故我倒略知一二。当初传傅仪出宫,所带细软中有大批书画,而且是最好的。及至抗日终了,溥仪被禁时,沈阳从皇宫中卖出之物,五万支票(不是金圆券)一捆,其中有好有坏,坏的一幅也不止五万。何况还有宋元画。一批接受的人赚了支票,即买画。却也像买奖券。王文伯亦是当时买的。但是不一定是一捆一卖,或间接从书画铺买的。

1962年10月28日

你把《九成宫》写稳了后若另找到《道因法师碑》,写几遍(《书道全集》里有?)因《九成宫》结构太平正,道因碑结体有参差。《书谱》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大概所有艺术亦如是。你的字平正有余,险绝不足。你现在已知唐碑大体,唐人重法,由斯入手最不出毛病。以后若能多看六朝碑甚好,八分书不易写,功力不逮,就易俗,六朝碑若写得不好,又易怪,汉碑中《石门颂》写不俗,若《华山》《礼器》《曹全》就容易写俗了。六朝碑中《张黑女》不错,我手边一本也没有,把名字都忘了。只要最好的才记得。六朝碑有两种形,一种是像篆字笔,一种是方笔。两种中都有好坏,若写得不好,就变成“清道人”。所以我说多看不必临写。我当初从汉碑临起,直至六朝,小时虽写颜字,但只得用笔而已。到重庆后才写虞世南同褚遂良,到了美国后做图书馆时,写给外国人看,必须个个字能在字典上查到,所以我现在字真能说复归平正了。看了旧日的《白石集》小楷,真是字字求奇。在美国写一遍《离骚》一遍《文赋》(已印出),都是平正无奇的。在美国我不多给人写字,尤其是同地的朋友要字,我以为不可给他,因为你常去之故就非挂不可。所以我只送给远处人,(可是至今还没有送你),草字与其临《阁帖》中晋人的草字,不如临真迹中之唐人的《书谱》《自叙》(怀素)、《四十二章经》(怀素),这三本墨迹若临好了,都认得了,能随字就来,那真是享受无穷。我至今尚想念《自序》《四十二章经》的墨迹。日本出的《支那墨迹大成》里面都有,就可惜太贵,从一百元时我就想买,没有那么多钱,年年问价钱,现在已涨到两百多了,而且剩下不多了。

你现在来信谈字,真知道其中甘苦了。若不临帖,即使会看字亦是信口开河。

《道因法师碑》(局部)

《自叙帖》(局部)

《二十四章经》(局部)

1962年11月1日

前信有论字,想已看到。现在我想到什么写什么,我记得我小时见到一本小书上论字,后来再也找不到,找遍丛书亦不见,中有两句是我一生记得的,说:“临帖不可有我在,自运时不可有帖在。”真是名言。沈尹默告诉我及其他学生说:“你们不要学我,你们若找到我的娘家,我的字便一文不值了。”意思要我们研究他字的来源。于是我着手研究他。他的字由唐碑入手,唐碑中褚字写都最多,他的字严谨有余,苍劲不足,他的不经意之书札小简最好。我有他数封至今宝之。在重庆时他亦间临六朝碑,但是无“石气”。有两种写字的,一是写碑出生,一是信帖出生,杨今甫沈从文写帖,朱孟实是写碑,其他真正书家必由碑而帖。若由碑而帖再金石,就变成吴昌硕之类了。所谓“碑”者,是指六朝及唐,不包括汉碑。汉碑是另一个路子。我是由汉碑跳到帖,所以小楷带汉碑味。六朝碑我临得不多,汉碑差不多临遍了。(我旧有全部中华及有正所出之汉碑。)因此我的书法严格说起是书而不法,法到唐才立的。

1962年11月27日

《书道全集》不可临,看看参考可以,因例子选本不好,《阁帖》尤坏,而且所谓全集真真则不全,说起行书有用,倒是真的,《兰亭》《圣教序》都好,《兰亭》有几百种拓本,好的不易得,如果有《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便好。欧千字文我还未见到,千万不要写苏赵之流。行书一写苏赵便糟了。

你的草书布局会了很多,也不错。只在“储势”上要讲究。何为储势?恰如我们做身段,欲进先退,意在笔先,跳高跳远跳舞都是一样。先退才得势,小楷不说,大字便要势了。行草全靠势,气,好像是空话,无一不可用科学方法分析,高等书记翰林进士字四平八稳,怕错怕不好,那里来的气势。气势必须忘记你在写字,而且写好字,不出错。错了改,少了加,王字就常错,改。有一笑话:儿子问爸爸(草字)此字为何字?爸爸说:“混帐,为什么不早问我,到我忘了时再问?”虽是开草字玩笑,亦不无至理。溥雪斋是清皇室清朝十几代都是写赵字,乾隆首其端,而雪斋终其事(雪家文尚未见过)。尽管见过好字,而竟无动于衷。实是因为皇帝喜欢无法不写。

关于谈《曹娥》《破邪》,昨日平信已谈过,再谈你说的“很不好写”,《曹娥》体扁宽而心实聚,我写《曹娥》得其宽而不得其聚。《破邪》体窄长而心实宽,我写破邪但求其窄长而同然心宽。在你是一向体长,实合《破邪》,《曹娥》是从汉碑《曹全》来的。《曹全》是汉碑中最秀的。《曹娥》的体同你的不合。上下紧凑,不临汉碑,不易得到其中结体。再你的“知”字,有点不清晰,原为“知”,最好是带上左上一撇,便不与其他字混了。你一提到字我便扪了一套,也是自己过瘾,不怕人笑话,可别同教字的老先生把我的话当回事。他对你有礼貌,当然说对。我写字不上正轨的,从小虽受过训练,但后来一变再变,到现在还是不稳定呢。虽从沈尹默学过字,而一点他到意思都没有。

▲ 张充和赠白谦慎《草字编》扉页  ?本图由白谦慎教授提供 

1962年12月26日

来信谈字是我一点兴趣,苏东坡说:“我虽不善书,知书莫若我”。诚如陶光说我的词不如字,字不如曲。这三者现在都生疏了。但是词要灵感,曲要伴侣,只有字可以自己玩。现在到了东部,生活在心理才安定点(过去汉斯的工作是一年聘书,随时可以不要),又穷得多,穷是帮忙写字的。因为一有钱就想出外玩。就想请客。还是老毛病。到了北港后,我的确用功得多,也画了几十张画。今年画兴差,字兴大,我有一本铜板的贺知章《孝经》,日日在临,现在到第五遍。真迹在日本宫内省,这是刻板的。因未见真迹,不知究竟,可是这个已够我临了。抑扬顿挫十分有情趣。待到四十遍后用好纸写遍给你。(希望此话兑现。)我信上所提到的碑帖并不急要,只是闲谈谈给你参考。我要时就找北京他们要去。你不必苦苦为我找字。一本帖要临几十遍才写,所以你要临的千万别寄给我。

明年若经济许可我要从日本买《支那墨迹大成》,那里面玩意儿可多。从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墨迹起,直至吴昌硕等。《淳化》帖翻之又翻,好的不易得。不知你买到的是什么本子。我的是明王本,又有一部《停云馆帖》,是文徵明刻的,要算精的了,在苏州买到的。但我却不常临它们。只是看看而已。谈到隶书写法,必得用毛笔,我现在在看孩子们不便。你买到《礼器碑》很好,我开蒙是《礼器》《石门颂》对你不宜,太金石气了。《礼器》格式规矩,体不太扁,易临。《孔庙碑》有一大堆,好的亦多。有正出的有《汉魏大观》《魏碑大观》,这些大观是有规模而不精,是石印而不是影印。中华,商务旧印(玻璃板)都好。选集亦好。近来印的我不太知道。故宫印的大概是好而贵。一谈字就是一半纸结束。

▲年轻时的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  ?图源网络

· 杂   论 ·

1960年3月23日

前曾开个展览会,在美国大概我的墨收藏可算第一了。从明万历年方于鲁到光绪,竟有好几块是见墨譜的,大概你知道在中国是袁励准(袁二的父亲)收藏第一,虽然我比不到他百分之一,单我带来的李鼎和(上海)陆益元(苏州)都用完,现在用的是日本鸠居堂,有好笔但得自己去买,托人买的总不对。中国笔锋长而丰,日本短而粗,只有纸最是大问题。再有一事奉托,贵州玉屏出好箫,生平所见均是细的,粗的尚未见过,若是方便,也不急,请留意选择两对,一粗,一细,留在你处,不要寄。箫上不要雕刻字画,只是细水工磨竹子,不要漆的,我认为贵州箫倒是还准,也许要费时间挑,只是刻得太劣,好竹子给糟蹋了。

1962年7月22日

《长生殿》我觉得很好,若说帝王感情不专,是古的制度使然,亦不是玄宗一人如此。若说李后主的词不好,世界便没有所谓文学了。以近代的政治立场看法去评价古代文学,怕是有些不公平呢。我读过许多国内谈“红学”的,对贾宝玉的看法仍是不变,可是他对林黛玉虽专,但在行为上同袭人,同秦钟甚至于梦中的秦可卿,严格说起又怎能说他专呢。他在那样方便的环境中,年纪又那样青,又是个反道学的孩子,在人性上发展是个自然现象。我得到一个《乾隆嘉戊脂砚斋评石头记》,即影印本第一回到八回,十三回到二十八回,是胡适收藏的,朱墨套印。是周汝昌所根据的本子(他曾影印过)。信新证的。

· 更 多 通 信 ·

1957年 1月12日—10月25日

张充和、张宗和往来的信

(美国-中国)

第一封

宗弟:

昨天五晚上收到信,今天就复,真算快的了。其实我并没有把你的信寄给三姐,也许我告诉她你吹了半天牛,还是平信,但是若每月有封平信,远胜过半年一封航空信。汉斯每见来信,总说“宗和真是好人” 。 你说你要能反映现在美国艺术的画片,我怕你看不懂,我也看不懂。即使此间艺术批评家也有问题,所谓抽象画,只有颜色的配合,或线条的组合,也没有形象,据说其中妙趣无穷呢。用新鲜材料,如旧报纸贴了满镜框,点了几个污点,还得头奖呢。又如一幅极大的画,满布都是黄色,有几点红,题目叫做《亚洲青年》,这也许可懂,也就猜得可以。可不但画如此,雕刻亦如此。其最大原因是工业发展得太快,艺术是另一回事,但艺术也希望能跟着机器跑,所以一个艺术家不能踏踏实实花一生功夫去画人体,画静物,机器能代替人工,但还是免不了忙,艺术家若是忙,什么也观察不了,第一无功夫,第二无观察,第三急于要成功,这便是近代西洋画的情形。书不必寄来,近来英国可以买到书,而且很快,价钱也不贵。荣宝斋的各种套板画愈印愈好,昨天看到沈周的《卧游图》,简直超过了《十竹斋画谱》。我设法给你弄到。因西部博物馆没有中国画,要从东部去弄,若人不在就无法挑选了,近代史材料我有一点,但是大多是从中国来的,圆明园的文献我见过些,改日寄题目给你(只能如此)。在新出《中法战争史料》有《张树声来往信件》,下注稿本二字,未注出处。想是从幕府中谁留下的。不知见到否?

四姐 1957.1.12

第二封

宗弟:

你的两封信同时收到,我先自阅一次,再读给汉斯听一次,他一路夹白夹评,到了“大排骨,炖蹄子,肉丸子”他真就受不了,他就只爱吃猪肉,但是肚子又不争气,一个不小心就拉个不停,等于白吃。我总是不让他多吃,有时看了也可怜,放任一下就真糟了。说起信,我总是航空签,可以省一毛五,若要附照片就不行了,明天我把照片夹到书里寄,你真好意思寄这么小的砖来引玉,我本想寄你同二弟,因北京同苏州我已寄去一批,二弟处我也日内寄去,现在寄你一本《唐朝艺术展览会集》这虽无颜色,但照得非常好,是一本好参考书。上面告诉你除了名称颜色外,还有收藏者及展览次数,印出次数,这是在美术展览册上不多见的。编者花了一年半时间,我们也是特地开车去看的(洛杉矶来回一千里),看了两天四次,把我的脚都站肿了。有的东西是从日本欧洲来的,共有一月时间,上次寄了一本空白簿子给你记日记,夹有卡片数百张,不知收到否?明天再寄数百张,如果合用,我可源源寄你,你可放心用。你虽能买到卡片盒子(若不贵可以定做),像抽屉一样,自己分类记材料,对于记忆上方便多了。比记在本子上容易查得多。以靖我怎么忘了她是大姑娘,真是失敬之至。……

四姐 1957.3.21

第三封

宗弟:

两周前寄的信同书,在一二月间寄的空白日记簿及卡片不知收到否?我今天买到一套印度艺术及中国艺术共数百张,携带方便,如上课时可用,传观很好。我自己也买了一套。这些东西都是在外国的中国艺术。虽然印工不算好,但是具体而微也差不多了。我要隔几天再寄,等你来信说第一批的日记簿收到了我再寄。说起美国的抽象画,最近倒真是新闻,在动物园的一个猿猴会画画,我亲眼看到的,比摩登画家的有意思多了,我看到的一张是用指头画的油画,天生的抽象画,线条的美丽,溜冰场冰刀的痕迹,颜色也用得自然,非常流利的调和,这虽然是个奇迹,颜色自然的,据人类学家说,成年的猿猴有三岁孩子的智慧,三岁聪明的孩子也可能画出那样的画了。从颜色和线条上看她(猿猴)似乎很享受画画,一班画家反对同猴子的画一同展览,可是猴子的画现在真是出名了。这可以为我出一口气。昨天的社评及读者来信都说看了猴子的画真觉得比摩登画好多了。很多人不敢说不懂摩登画,现在敢说了。

我不能静下来好好的写张楷书,要等假期中才能写,我写了一篇陆机《文赋》,同王维裴迪的辋川诗四十首都寄出了,是替人插图,而且都是善本(只印四百多份)。辋川诗我只有一本,《文赋》将来寄一本给你。你也可以对照着读英文。

接到老苏数信,至今未复,前天接到吴诚斋信,打听吴麟详消息,我已同麟通了电话,我就给他复信。大姐地址为台湾台中市信箱25号,大姐当然希望收到你的信,有人说也许怕给她麻烦,我看未必。家信自可写。你不必寄书来,贵阳不易买书,也很贵,我最近由英国买到一部新出的校胡三省《通鉴》,非常满意,每页都有西历,纸完了,再谈。

四姐 1957.3.26

▲ 张家四姐妹合影

元和(前右)、允和(前左)、兆和(后右)、充和(后左)

▲ 四姊妹合影于一九八五年,前充和,后左起:允和、兆和、元和

第四封

宗弟:

又是久不接来信,念念,前寄唐代艺术展览画册收到否?我又买了些,但怕寄丢了,要等你来信说收到了我再寄,请寄几个字,若没有功夫不必写长信。

在美国愈过久愈觉得没意思,不知何日可以回国。即使回来了拍也没有我做的事,汉斯能做的很多,那时也许我就养老了。这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漠然,看了叫人不舒服。既无亲戚可言,也无朋友可言。不像中国一向亲友的互助,连儿子替父母亲做点事还要钱,也可以出点钱叫父亲来做工,固然是各自金钱独立,但家庭间成个什么样子?欧洲自不像美国,也不会像中国的。这里从不知什么叫“义”字,有时我对朋友帮忙,人都以为过分,甚至被帮忙的反而怀疑我别有用心,故现在也知道适可而止。故老舍说:“在美国可以寂寞得发疯”。当然也以为他那时在此只写文章,不太忙,若有社交不过是表面而已。我们在此就找不出像中国的任何朋友,甚至像修綆堂书店店员李乾新先生(我们走后替我办过多少事)。一个也没有。今天偶然一个喷嚏把腰杆打疼了,一整天不大能动,这封信也写得吃力,可见写字是靠腰劲的。

匆匆即祝  安好

四姐充和 4.26

第五封

宗弟:

当天接到信就复,可见得现在上了年纪,不比往日了。来信把遵义写得那么好,我记得曾见过浙大编的《遵义县志》,我翻一翻就算了,(是否浙在抗日中迁于此处?)星期一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县志》。不知现在的遵义当又不同。但大概名胜略知一二。我现在要描写一点我的住处。风景不差,小山谷叫做夜猫涧,坐山面涧,屋子四周一道木栏,隔不住山色,此处不是文化区,但野趣横生,有鸟鸣,有马嘶,汽车路过也不闹。我们的地皮有100×50尺大。园子总够忙,回来就忙着拔草,花倒是一年四季都有,玫瑰有四五颗,太费人工,我没有栽培得好,所以虽有也不大。有一株老橡树,现在我们都在树荫下写东西。屋内不舒服。我们种了梅树(冒充的),枫树倒是正东方的,甚美。去年插的垂柳,今年也有一人高了。其他洋花洋草,我也不知道怎么种。听说以靖用心念书,我很高兴。端端会做家事,又别是一“宫”,小姑娘看连环画我最不赞成,要坏神经,千万别这么教育她,干脆认字读书倒好。现在美国孩子成天看电视,也是个问题。个个聪明而神经。报纸上常登神经孩子,瞧,她也失眠。这是怎么回事。

我寄点小东西倒不必过意不去,书等我要时再托你买。千万不要寄。因为大多图书馆都买。我们要用的也可以叫他们买。陆侃如夫妇的新版《中国诗史》只是去了一些,修订了一些,改了篇名,其实还同旧版差不多。不知你们见到程千帆同他的太太冼祖叶写的短篇论文没有?题目我忘了,大概是古典文学谈一些切切实实的小问题,倒不错。荣宝斋出的新信笺以及齐白石,沈石田版画都见到。我也不想收藏。有一件事将来托你,我要收集曲人字画,用荣宝斋的册页(不要太大),签请俞平伯写,《曲人鸿爪 第三集 充和集》,先别忙,我先寄一份目录,就不会请人写重了。所写所画都要关于曲事。这事若你去干就容易办。不然就费时了。我知道画片及小东西都收到,现在我给你寄一套印度艺术画片,一套流传海外的中国艺术画片,这些都可以做参考资料,life我也要给你寄,恐怕你要失望。其中并无黄色画片,我老早想给你寄,只怕里面有不干不净的东西涉及台湾及大陆的政治言论不方便。因为你一向糊涂,不思虑。艺术画片绝无问题的。或者你从有关方面开张证书我就放心了。我先寄几本给你,我自己检查过。本月二十三我在学校演《佳期》《断桥》《寻梦》《思凡》四出一共只有一小时半,连三十分钟说明,汉斯讲解。我先灌了笛子,然后跟灌机唱,苦交易也。老苏在什么侨委会里做事,穷得可以,写信来想要我们给他来美观光,我又有什么办法?还是那么“吊某某墓”“哭某某君”代某某叹气的诗文。寄了又写居然报纸还登他的。我只复过一信。大姐来信说周二表妹甚是上进,做事认真,只是想叫十四爷带一班人马变戏法(最近无消息),看他亲戚甚多。大姐也忙得很,但身体很好。顾志成大概生意不错,小毛同广英的弟弟结婚,大概你早已知道。我们倒还好,我害了一星期病,现在好了。只是饮食没有复原。容易累。你别说以靖脾气坏,我以前呢?现在公事房里都说我是最易相处的。年轻人没有脾气那能有志气。(此信可不必给以靖看看了就更得意了。)再谈吧。我把一块木板放在膝写的,很累人,字也坏。

充和 1957.7.6

▲ 1940年代张充和昆曲扮相

▲ 《曲人曲事》手稿(1990年代)

▲ 《莺啼序》手稿(1970年)

第六封

宗弟:

昨日接信今日即复,此信不拟寄航空,航空签十分,信则二毛五,因要附照,如过重就是五毛了。你叫我多写一点,未始不可,就只是没有时间。我现在连一星期一次清洁屋的人都没有了。我也混得过去,就是累一点。三四月来忙得不可开交。先是演戏,我告诉过你的。今寄份节目单给你。前面一段序是汉斯做的。经我通过,以为还不错。在我换衣服时他就讲昆曲的发展,用第一出《西厢》来会串昆曲来源,从元稹讲起,到诸宫弦索,到南西厢。他谈话本领没有演讲大,观众都说若没有他解释,很不易懂。结果有三百人进不了门,临时要求再演一晚。所以一星期后又重演一次。演过了戏,汉斯又忙了六星期,因为稿子要交卷,日夜忙,一天十六小时,连周末在内,成天不归家,也不煮饭,在外面吃,我吃得瘦了三磅,把我整个薪水都吃完了。这本书是《中古史译》,从别的(凡是外文,英法,德意……)翻译过的都有来源,从三国到五代,倒是一本参考书目。可以知道多少有外国人翻过,约二千册。本是为着自己用的,如果已翻过便不再翻了,可是积少成多,大家都来翻,用他的卡片认为若印出来就给人方便了。想不到这次印书印得这么苦,原因是中国字无处印,要填写,所以先用特别打字机打,留空余地写字,试好再照相,然后印。一时说不完太复杂了。总之我们暑中一天假也没有休,明天开始休假,这次预备去近处红木林逛逛,天气太冷,不能露营了。中国及印度的画片我老早包好,只是找不到,汉斯大概已寄出又忙忘记了。他一点印象也没有,里面有几个发网,给文思的……以靖要做我们的女儿,很好,洋爸爸一定喜欢,脾气待大一点便好了,许多小姐一出来磨练便好,叫她写封信给我们,先考考她。有时在家中坏脾气出来就不敢了。因为社会种种教训非经过不可。

日前忽接到刘麟生大表叔信,附来《春灯词》一本,十分高兴,这还是美国第一个亲戚长辈呢。所以我高兴之余和了他两首《浣溪沙》词曰:

剩有高情到晚香,不因人瘦咏黄花。任他时样日千妆。滴滴案钟秋夜永,娟娟庭霭客襟凉,已无枝叶傲寒霜。

问道词人鬓欲焦,昼何短短夜何逢。人间无益是相思。梦浅不妨春草绿,幽深未许意归期。温凉惟共酒杯知。

再《鹧鸪天》二首  忆战后归吴喜逢诸曲友

旧日歌声竟绕梁,旧时笙管逞新腔。相逢曲苑花初发,携手氍毹酒正香。扶断槛,接颓廊,干戈未损好春光。霓裳蠹尽翻新样,十顷良田一凤凰。

寄答文锦

小字蛮笺问短长,天教做嫁为人忙,明知蜡蕊频频嚼,闲煞幽花细细香。腕似雪,剑如霜,何时同午晚天凉。而今烂漫无愁日,输与君家雁一行。

许文锦有三个女儿,都很聪明,但没有她漂亮。她现在长胖了,很像中年太太。但虔诚信教,幽默如前,如读到宗教便无幽默。

……你如真的要life我就寄,老实告诉你,因为一星期一本,家中没地方放,寄给你也好。旧的不寄,寄最新的。看来我们国家是大进步了。上次我想把life寄给大姐,邮局说要领事馆许可才行,我气得也不寄了。就是学术书也进不了。所以在台湾的学者真是孤陋寡闻,唯一办法是到日本香港或美国来看书做点笔记。(以上是九月十四日写的) 

从十四到二十三,家里来了一对年轻人,我们在十九就去旅行了。带了此信预备寄,但是无照片,既然一开始就说寄照片,不好空着寄。昨天又接从台江来信,真是高兴,提起想回国,不是简单事,房子汽车事小,房子一大串是公司的,随时可以卖,汽车也如北京的自行车一样,有的中学生都有,观念上在这里都不能算恒产,如果另外找到事,也得卖房子。(据说越欠房债大的越容易卖,你大概不可解,我也不解。)因新买主不容易借到款,可以接旧主的债付下去。问题是汉斯父母年老,只此一子,不愿他远离。真是不得离开。将来待交通恢复后,或可同来。我也不忍说要分开他们父子,不能回来亦是因此。我虽然想家,不能比他们父母之望子。想此温情主义难免被淘汰的。我接到家中任何人信都感到快慰,但很少有人写信给我,原因我也明了,不敢妄猜。但你的信至少是够满足了,我认为你做苗族史的事是很新鲜,历史这东西做到后来,就应该稍专一点才好,张秀眉的史实就从未听到过,掘出来再好没有的。纸完不再写了。

祝   康安

四姐 1957.9.29

▲ 张充和摄于2004年,高翔摄

第七封

宗和弟:

每一次你的来信使我们两个人高兴得很,这一次你特别写一张给我,我非常感谢。

我的工作还是如旧,刚刚编完了一篇《中古史译文目录》没有什么新的材料和意见,只是一种参考工具。

除了编辑工作外,明年春季本学校的历史系让我开一门课,讲中国中古文化史(从三国到五代),这一方面虽然我懂得太少,现在有机会多学一点。你送我尚钺《中国历史纲要》、杨志玖《隋唐五代史纲要》两本书帮我很大的忙。

你现在用多少年的历史基础参加研究苗人的历史工作,我觉得很有意思。你们现在看重中国的各种小民族,我很赞成。

问你们全家好。

汉斯 1957.10.3

第八封

宗弟:

加州的天气有些像云南,只是雨季在冬天,我就不大容易办。洗了衣服也不干,还要烤,虽然洗衣有机器,可是要叠要熨,究竟没有工人舒服。在日常生活上任何国家的主妇都比美国的舒服。因为人工贵,一举一动如不学习就糟了。譬如说砍大树也就出于自己情愿,先请人来估价,说要一百五十元,难道我们舍得用这笔大款子来砍一棵树吗?如不砍树枝扫屋顶,一朝扫漏了屋顶又是糟心。所以只得自己砍。可是及至砍完了,又十分骄傲。过去中国人都说美国生活舒服,水准高,例如家中有澡盆,淋浴。可是教授同公务员中小学教员是十分辛苦的。因为工人有工会,各行都有组织,只有像我们这类人无组织,受了气无处可诉。大公司或小商店门口常常可以见到一个或两个工人肩着牌子上书“此店对工人不公平”,在这种情形下,自然顾客就不进去了。久之,公司即让步。凡是罢工,工人工会维持生活费,在门口肩牌子的人也是工会派来的。绝无双方殴击之事。这种冷战总是工人得胜。但工会本身也有贪污不平之事,最近就出了事。(问题太远,不说了。)我事做久了,尤其在美国,劳心劳力的,其间大有分别,譬如说一个新毕业个算学博士,如留在学校教书,一开始只不过薪水三四千一年,可是公司请你去当个职员,每天所做的只不过是手指头在计算机上点几点,起码是八千一月,大学生都会做的。然后涨薪水,分红。所以理科的学生总是好。而且多半不愿意教书,如此趋势,知识阶级不能在社会上占任何地位。在本校也许互相尊敬。因为街坊间的生活水准,商店的购买力都不行。教职员的任要性。我记得我有一左邻是在学校做事,后来头昏了,右邻是个木工,他的太太同我一样不明白左邻昏的原因,可是她说“也难怪要头昏,在学校做事的人是养不了家的”。那时我两个人的薪水还赶不上木匠一个人。一切家庭设备都是右邻摩登。但是我们从不觉得难为情,现在家家有电视,我们因怕费时间伤眼力,所以没买,邻居们似乎有很大的同情心,常常说“到我家来看电视”。这封信既然已谈到社会问题,索性再谈谈这里普通家庭经济问题,也许你会有兴趣。

我们两个绝不懂经济问题的,可是滚到这个资本社会的潮流里,不得不略略计划一点,否则一浪打来就一败涂地了。这里普通最美国式的家庭从房子冰箱洗衣机…大大小小以至衣服零物都可以分期付款,少至三月,多至三十年付清。但每月付款时即代付利息。譬如向公司借九千元,分十一年还,每月还九十元。以上是很久以前写的,前寄一信有词有戏装照,收到否?大概寄的是平信,我发现我装捆好的印度及中国美术画片。客人来了,我收拾东西把它放在壁橱里。汉斯已寄出。内有发网,给文思的。文思近来身体如何?怎么不再生几个孩子?这几天人造卫星飞来飞去,全世界都在兴奋。

马学良领队的西南少数民族调查所?是如何分组如何调查?能否给我详细谈谈?我对于少数民族的艺术很有兴趣。这里的红印度人我觉得也很有意思。有的同化了,有的仍在深山,保存固有文化。我看了一次跳舞,其中最精彩的是一个男孩手中执五个竹圈,各种不同的钻法,神出鬼没。我买了一副耳环同一个戒指,手工很别致。你的张秀眉研究得怎样了?你别以为没兴趣,这种研究倒是新鲜的。一般叫历史军事从正史野史找材料,最近几十年才知道就地取材你若能把张秀眉写成一篇传,就也真是好成绩了。我现在也腻了书本,要怎样做点实地工作才好。我常想我要学点做陶器才好,我始终是还有点东西未吐出来,不像是要做学问。像是艺术方面的创作。但每日琐琐碎碎,就把生命消磨了。若能把债务(房债)还了,我大概不想做图书馆事了。也没多大志气,但总想创作一点东西留下来能使自己满意。在此长久了,容易糊涂一世。

汉斯去寄信,此纸不填满了。

即祝   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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