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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城人物志之三

 图书馆1jjds612 2017-02-16
有一天,陈墨约我到美好饭店喝酒。我准点到达,刚刚落座,陈墨发来信息,时值晚高峰,他打不上车,准备裸奔过来,让我稍安勿躁。我一笑,随手翻开一本杂志,却被邻座的谈话声吸引住了。此后半小时,饥肠辘辘的我免费享受了一场精神盛宴,一个低沉、宽厚的男中音,从孔子的身世谈到孔庆东的智商,从美联储的秘密谈到山雨欲来的限购令,滔滔不绝,气吞山河,店里正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命运》,仿佛为他的谈话伴奏。只是苦了坐他对面的那位女士,除了“嗯”“啊”“是么”,完全插不上话,像一只笨拙的孔雀。我听了片刻,大惊失色:鹅城年轻一代,竟有如此博学之人!于是借如厕之机,打量了一下这二人,女士身材丰满,面目模糊,男士是一位肥头大耳的胖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陈墨来了,我低声指给他看。他瞥了一眼,如弹簧一样跳向邻座,高叫:“表哥好!表嫂好!”声音之大,几乎惊动了大堂所有食客。女士那张被脂粉严实覆盖的俏脸一层一层红起来,胖子无比淡定,微微欠身,打落陈墨伸过来的咸猪手,缓缓道:“表嫂可不能乱叫,我和小乔妹妹只是初见。”他语调一扬,转向小乔:“人生若只如初见。妹妹知道么,好好一首词,却被现代一些俗人糟蹋了……”

此刻我才想起,此人名叫周惜朝,系周子钦和陈春成的儿子,陈墨的表哥。我们曾在殡仪馆匆匆见过一面。他怎么回国了?

这是2010年初,我与周惜朝正式结识。距离陈石去世将近一年。窗外春寒料峭,周惜朝白衣胜雪,谈笑自若,只是眉宇之间,略有一丝疲意。

周惜朝高而胖,与高而瘦的陈墨站在一起,比例大约是二比一。他的脑袋,比常人略大三分之一,后脑勺浑圆,活像一个皮球。后来我与陈墨、陈余到周家吃饭,饭菜上桌,陈余向姑姑抱怨,说你们家还有好菜不肯拿出来。陈春成一头雾水:什么菜?陈余手指周惜朝的脑袋,大叫道:猪头!

饭后,周惜朝翻箱倒柜,找出高中和大学时期的照片。青春期的周惜朝体型标准,方面大耳,相貌堂堂,一副有志青年的模样。我们纷纷感慨:在别人身上,岁月是一把杀猪刀,在你身上,岁月好比猪饲料。他气急败坏,语无伦次,陈春成忙在一旁解释,说小朝从方脸变成坛子脸,都是她的责任,当年要不是她让小朝回鹅城工作,小朝的人生可就坦荡多了。

1999年,周惜朝从中南政法学院毕业,本有机会进省城法院,陈春成爱子心切,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周惜朝在外放浪,在家则是孝子,于是回到了鹅湖县政府。一年后,被派往鹅湖镇挂职锻炼。这自然还是陈春成的主意,当时顾英尚且在世,陈春成希望儿子能离外婆近一点,方便照应。结果,周惜朝当乡镇干部一年,体重剧增近四十斤,那一脸痴肥,便发源于此。

周惜朝回忆自己的村官生涯,最喜念叨一句话: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言下不胜惆怅。于是我们举杯祝愿他将来找一个鹅湖村姑当老婆,他却怒目而视。鹅湖人是鹅城人中的异类,一反功利、矜持的地方传统,而以耿直、豪爽著称,听说周惜朝是顾家的外孙,更拿他当自家人,分外热情。周惜朝说,他到村里晃荡,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猪肉可吃,他嗜好猪头肉和猪下水,每顿至少吃一斤……说到这里,他便拍拍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赢得一席赞声:好膘!

这等神仙日子,你怎么舍得离开?周惜朝答:不喜陪酒,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我们都骂他扯淡。后来他解释,在鹅湖县工作第三年,新任县长看中了他,要招他为婿,他见了其女一面,毅然对媒人表示:宁可辞官,绝不娶这朵奇葩(关于此女的奇葩故事,周惜朝称以后会写回忆录,令我不得染墨)。不想一语成谶。县长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见周惜朝不识抬举,遂处处刁难,且这厮背景极硬,据说在省里都有后台,周惜朝本想请父亲周子钦出面摆平,却怕就此结仇,连累父亲,于是在2003年初,挂冠而去,从此绝缘于体制。

陈墨则提供了另一种说法:周惜朝在鹅湖县拈花惹草,色胆包天,竟与一位同事的老婆白日偷情,被捉奸在床,县领导念他平时东奔西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看在周子钦的面上,压住了此事,同时暗示他主动辞职。周惜朝只能卷铺盖走人,有此劣迹,遂绝了体制之路。

回到鹅城市区,周惜朝做起了生意。捣腾两年半,债台高筑,还卷入骗局,差点坐牢。他实在不是生意人这块料,一来面慈心软,对方稍稍诉苦、求告两句,他便让出大块利益,这还怎么赚钱;二来,他的行事,正如周子钦所言:“小事深谋,大事无主”(我想起陈秋离论断陈墨,也是八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而他一心要做大生意,必定失败,终究还是连累了父亲为他善后,直到他出国后一年,才了断所有债务。

周惜朝在欧美前后游荡了四年,除了一个硕士学位,以及各色洋妞的丰乳肥臀之外,几乎一无所得。当然他去国,本怀避难、散心之意,并无远大志向,能开洋荤,已经超出了预期。而且,美国的法学硕士(LLM,俗称老流氓),在鹅城这鸟地方,还是能唬住一些人。我与周惜朝在美好饭店偶遇那一回,那位来自东北的小乔妹妹,便为他的文凭及游历所蛊惑。此后不久,他约我和陈墨喝酒,征求我俩的意见,说眼下有两个去处,一是做律师,二是进鹅城大学法学院,不知该如何取舍。我心想,就你这德行,去鹅城大学,那得祸害多少女学生,去当律师,受害者终归会少一些。当然这话不能直言,我找出的理由是,其实两者可以得兼,相形之下,以律师为主业,兼职当教授,与以教授为主业,兼职当律师,前者更加体面。他连连点头,大呼“高见高见”,于是去了天歌律师事务所。

不曾想,我这一席鬼话,将周惜朝送上了正道。说起来,如今律师入行的门槛极低,周惜朝好歹也是科班出身,而且记性好,反应快,头脑聪敏,口才了得;鹅城人口音重,普通话大都不佳,周惜朝则字正腔圆,充满磁性,听来令人如沐春风;更兼三年官场沉浮,学得一身察言观色、循循善诱的本事。天歌所的李全一主任与周惜朝仅谈了半小时,便开出丰厚条件,请他加盟,并且断言:你小子若不做律师,不仅是你个人的遗憾,更是中国律师业的遗憾!

李主任还相中了周惜朝的一个优点:善于与女性促膝谈心。于是命他主攻离婚案件。说来好笑,并无婚史的周惜朝,做起离婚案件却如鱼得水,据他吹嘘,只要向他咨询,那些犹疑不决的当事人,都会迅速决定离婚。不出三年,周惜朝便成为鹅城律师界的一头大鳄,江湖人称“周大状”。

在外人面前,我们统称他“周大状”。私底下,我则叫他表哥。最初我喊他“惜朝兄”,他说太酸;改口喊他“朝哥”,他说太土;无奈之下,我便随陈墨、陈余,表哥来表哥去,倒也亲热。

周惜朝被敬称表哥,还有一个原因。他好认表妹,除了正牌表妹陈余,据说还有十三个表妹,合称“鹅城十三钗”。每到年终,他都要摆一桌表妹宴,诸表妹人人一个大红包。他居中而坐,四周环肥燕瘦、粉妆玉琢,那场景,羡煞几多须眉。

周惜朝酒喝到六成,才能进入状态,开始与众表妹调情。他站起身来,冲对面的大表妹背两句小晏的《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身侧的小表妹多才多艺,顺口接道:“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于是满堂喝彩。周惜朝眉飞色舞,享受了片刻,举杯对小表妹嘿嘿笑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小表妹呸了一声。他纵声长笑,志得意满。此刻他黑里透红的坛子脸愈发油光闪闪,仿佛能刮下二两猪油。

写周惜朝,我曾考虑这样开头:“每当周惜朝走过宋诏桥,他的脑中都会浮现余光中的诗:‘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随之前列腺隐隐作痛……”发给周惜朝看,他大叫:“十个蹄髈,发回重写!”可惜这十个蹄髈,至今尚未兑现。

在鹅城,周惜朝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外号:周宝马。他读高二那年,恋上了比他低一级的校花,为此不惜留级,以与校花同班。然而校花不喜他的公子哥习气,为了摆脱其纠缠,竟将他呕心沥血写就的情书公示于校宣传栏。周惜朝深以为辱,毕业晚宴,酩酊大醉,当场狂言:“开车当开宝马,娶妻当娶校花!”这后半句自是空谈,前半句倒是兑现了。陈秋离退出商界以后,把簇新的宝马车送给了外甥周惜朝,以报当年姐夫周子钦的提携之恩。高中毕业十周年聚会,周惜朝驾宝马长驱直入,在校花面前狠狠耀武扬威了一番。“周宝马”因此名震江湖,传诵一时。

这么写周惜朝,对他也许不公。然而他的故事,几乎都与女人有关;他的名言,对象全是女人,如形容一位女当事人胸大,“每次都要把胸搁在我的办公桌上”;说三表妹太瘦,“瘦得令人蛋疼”。倘能抛开女人,则当承认,周惜朝正是一介好男儿。他继承了周家人忠厚、宽和的秉性,为人慷慨仗义,一身大哥风范(能得众多表妹的青睐,便是明证);平素纵然浪荡,却好读书,手不释书,博览古今,他的包里,常见三样东西:中华烟、杜蕾斯、哲学书。还有一点最令我欣赏:酒品一流。

周惜朝、陈墨与我,三人酒量相当,一同喝酒,十分快意。有一年深冬,周惜朝甘冒雨雪,驱车百里,带我和陈墨到他当年工作的地方,鹅湖镇一个农家乐,喝农村自酿的米酒,此酒有如化骨绵掌,入口清冽,沉到腹中,却如一团火,肝肠迅速燃烧起来。酒桌之上,我们谈起京城一宗要案,不想那位名满天下的被告人,竟是周惜朝的同门师兄,大学期间,他们偶有往还,后来周惜朝在美国,曾花三天时间,通读了师兄的博客,读罢感慨系之,万端心绪,汇成长信一封,学长回信,道“既然君子,云胡不喜”,并以“大道不行,各尽本分”与其共勉……

往事历历,悲怀难遣。周惜朝早早醉了,伏在案上,鼾声大作,眼角犹带泪痕。屋内烟雾缭绕,似有一种郁愤之气。我推开窗门,远山寂寂,风雪漫天。

2014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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