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故乡的山(大伾山)

 lgoogle 2017-02-19

  办公楼窗外是触手可及的法国梧桐。法桐的绿色一点一点在春日的阳光里舒展开来的时候,我开始策划一场出行。

  很多地方想去。在网上看了许多的网页和帖子,坝上草原春天的花朵,丽江古城木王府的庭院,湘西凤凰的吊脚木楼……

  很多图片和旅人手札。关于风景,关于逃避与放逐,关于爱和行走。

  一个叫“永远有多远”的网友说:“我一直在寻找灵魂的栖息地。走了很多地方。在彩云之南的阳光里,我开始想念万里之外故乡的风景。”

  看到这个帖子的一瞬间,忽然有了回家的念头。一直在脑海中闪烁着的那些风景开始隐退,而山脚下的家与家背后的小山,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悄无声息而又剧烈地突现。

  周末的下午,外面的阳光温和地灿烂。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收拾了东西,匆匆赶往市中心的长途车站。

  二

  郑州是我上学和工作的城市。

  而家在距离郑州三百里之外的一个豫北的县城。没有直达的火车,每天有几趟大巴在县城和郑州之间穿梭。

  家乡所在的县是典型的华北平原,距离最近的太行山脉也远在百里之外其它县的境内,只是在县城的两侧,却有着两座精致的小山相对而立。

  到现在为止,我也说不清楚是先有了两山间的这座小城还是先有了山上的那些寺庙。上小学的时候,学校有不少叫张黎阳王黎阳的同学,后来才知道,黎阳是我们县城在几千年之前的名字。至于山上最早的大佛听说好象是南北朝时凿刻的,而大佛面对着的现在叫河套的地方,在那个时候是没有改道前的滔滔黄河……

  二十几年前修建的那座高高的电视转播塔是山上为数不多的年轻的东西,很多人觉得它破坏了山上古迹的氛围,而对于我们这些电视塔的同龄人却也并不觉得怎样得突兀,甚至觉得这座绝对高度不足百米的小山有了电视塔才似乎有了雄伟的味道。小学时候我们写过很多次《雄伟的东山电视塔》的命题作文,直到许多年以后知道汉帝刘秀当年在山上设青坛祭天的祭坛就在电视塔底座的附近,雄伟的电视塔的感觉才有点恍惚起来。

  只是每次从外地回家时,远远能望见的,依然是这座电视塔。甚至在深夜,电视塔顶端的信号灯也会一直闪烁到天明,让人想起航海者眼中的灯塔。

  三

  有电视塔的这座山叫大伾山。我们当地人都管它叫东山。

  刘秀设青坛祭天后它叫青坛山。至于什么时候改成大伾山什么时候又被简称为东山我并不是很清楚。后来不知是因为这座山的缘故,还是由于是子贡故里,我们的县城变成了全国唯一的一个县级历史文化名城。再后来,大伾山被评为国家4A级的旅游风景区。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本地人最初涌现的感觉并不是自豪,而是一种惊诧与怀疑交织的感觉,如同家里天天吃饭的饭碗被认定为御用名瓷一样,于是不能再坦然地以之盛饭,但又因为太过熟悉而永远不能将之与放在博物院里的那些文物等同视之。

  四

  似乎每次回到家都会上一次山,这次更不例外。说不清楚是想去看它到底有了哪些变化,还是想看哪些东西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家和以前读书的中学都在山脚下。景区还没有统一规划之前,从邻居家的山墙边搭个梯子就可以爬到上山的台阶那边,然后跑十五分钟就可以冲到山顶。高中体育达标之前我们有时被体育老师要求跑山,常常是一节课不到便在山上转了个大圈,偶尔还偷闲在庙里转转,即使撞见寺庙里的售票员,他通常也是不经意地问句“哪儿的?干啥?”只要应一声“一中的,跑山”便所有的地方都畅行无阻了。

  父亲说现在每天景区正式售票以后就不能随便乱转了。但是县里并不禁止人们上山晨炼,这是许多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的生活习惯。所以只要早上八点以前上山,基本还是没有什么障碍的。

  于是我又一次地去转了这座小山。

  山门前的那条连接另一座小山的路是风景区的主干道。路旁是新规划过的仿古的建筑,卖一些旅游纪念品和佛教用品。每年的正月,这里是规模宏大的古庙会。似乎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古庙会形成的时间,也难以想象出几百年前庙会的样子,但是在我记忆中,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都来这里赶会,可以买到可爱的泥玩具和布玩具,那些泥塑和布老虎的姿态,又仿佛真的是百年以前的模样。

  整个正月这里是沸腾的,但是可以听见山上的喇叭里梵唱心经的声音,于是熙攘的人群中又似乎有了某种秩序,行为的或是思维的秩序。

  而现在的这条路是安静的,安静地似乎有一点落寞。平日的游客并不是太多,来往的只是附近的居民。

  五

  进了山门是一条上山的台阶,青石栏杆。

  小时候最喜欢这条路,因为每个栏杆顶部都有一只石刻的猴子,护栏上则是浅浮雕的各种猴子嬉戏的图案。那时候全国正在热播《西游记》,我们曾很认真地在这里寻找最像孙悟空的猴子,结果却发现似乎所有的猴子都像,似乎又没有一只有那么真切。那时还并不了解这些猴子的创作者——本地民间艺术家“泥猴张”所追求的古拙质朴的神似,于是对这些似是而非的猴子有一点点的失望。但后来同学们发现了孙悟空和哪吒斗法的浮雕画,似乎终于给这些野猴子们认了祖宗,心里又切实地喜欢起来。

  那时一个师范学校美术系姓刘的老师分到了我们的小学教美术。他给我们看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画,很多图案和色块杂糅在一起,并不知道他画的究竟是什么。后来他带我们来这条路上临摹护栏上的猴子,我们才不计较他画的那些奇怪的画,开始喜欢他上的课了。

  不再记得当时选择了哪几只猴子临摹,只记得那时也是春天,青石栏后面的草丛里,可以找到那种吮起来很甜的喇叭花……

  再往上走,基本上就是大伾山的腰部了。山腰的天齐庙是供着黄飞虎的一座古庙,听说后来主庙毁于一场大火,仅剩下两个石雕的盘龙柱。我们以前并不经常来这里,因为东西两侧的厢房墙上画着极为恐怖的十八层地狱受难图。人少的时候,那个寂静的庭院会变得有点阴森,慌张之中,脚步常常慌乱了起来,但又觉得在慌乱中两条石柱上的盘龙总会分外的生动起来,象后来在一部电影中看到的一个晃晃悠悠的长镜头。

  六

  天齐庙的两侧是两条不同的路,一条上坡,通往山前部道家的各个庙院;一条下坡,通向后山佛家的两座古寺。

  经常先去后山。不仅因为转完后山有条小路可以直接爬到山顶,还由于后山的山坡上经常有未被摘净的酸枣树。深秋的季节,后山的野草发出秋日暖暖的气味,那时酸枣的叶子已开始凋落,但是枝头偶尔挂着的一个长得通红的小枣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红色光泽却一直烙在心里,很多时候,那是我们快乐一个午后的理由。

  那时同样通红的是后山的许多松柏。上山的虔诚的香客许愿和还愿的时候,会拿一尺红头绳系到树上,时间久了,便有了那些红色的愿望树。

  现在偶尔还可以看到系着红绳的树枝,但比以前少了许多。也许是景区禁止了这些带点迷信色彩的活动,也许是人们改变了自己的许愿方式。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讲,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或是对着流星是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这些西化的方式相信烛花或流星闪过的瞬间可以带来灵异,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却隐忍地系下一根红绳子,究竟是希望能给神灵一个提醒,还是想为自己留下一个见证?

  七

  早上的后山很安静。偶尔有几个僧人模样的人出入古寺的大门。后山有两座寺,一座叫兴国寺,另一座叫天宁寺。

  没有去具体查证这两座寺修建于何朝何代,也没有见过这里有印象中烧着戒疤的和尚,只是有几个人穿着灰色或棕色的僧衣,在有人进香的时候,敲一下神灵面前的盂钵。

  直到现在,依旧不清楚兴国寺中供奉着的是谁,正殿是三座仰之弥高的金漆佛像,每次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从台阶下看去,仿佛那里真的是高高在上的天界,肃穆到让人无法亲近。旁殿的朝阳洞倒是常去,那里是依山凿出的一个石洞,洞里只点几支蜡烛,昏暗的光线以至于看不清楚神像的模样,只是记住了坐在洞口旁边的一位老师太。

  她似乎永远都坐在那里,是我见过的整座山上唯一披过袈裟的人。平日戴一顶僧帽,很随和的样子。只是在她微闭双目或者用清奇的毛笔字写下布施者名字的时候,才让人觉得她与常人的不同。那时我们经常围着她看,她有时会和我们搭几句话,甚至会嘱咐我们好好读书。去的次数多了,慢慢的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据说她的父母在一连夭折了几个孩子后把她送入了佛门,后来随师父在相国寺落发受戒,再后来来了这里修行。

  只是道听途说,无法求证。可以看到的是有许多香客住在她的厢房里,而她却常劝他们不要把家人丢下乱跑,那个时候她的神情象是一位老祖母,她说,修行在心里。

  曾在洞口的墙壁上见到过她参加佛教大会的合影。照片上的她依然是平常的样子。后来便没有再见过她,这次去的时候,只有桌子还在,而寺外的山坡上多了一座圆寂塔。

  不知道她的法号,因此也无从知晓塔内的人是不是她。不过依旧清晰地记得她的神情,也许塔内塔外的世界对于她,早已合而为一了吧。

  八

  兴国寺的北侧,并立的是天宁寺。

  天宁寺中是被称为“全国最早、北方最大”的大石佛。石佛依山凿刻,相传黄河在山下流过时,此佛为镇河将军,但他终究没有镇住多次改道的黄河。以后的千年里,陪伴他的只是无尽的风沙。后来有人给他建了一座楼以避风雨,由于佛坐于一丈深的石坑之中,而楼则从坑外建起,所以佛高八丈而楼只高七丈,于是我们管这里叫“八丈佛爷七丈楼”,为大伾山的镇山之宝。

  如今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都可以看见大佛的宣传画,画上的石佛,气宇轩昂。

  而每次见到这里的石佛,都会觉得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也许是因为已经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黄河,也许是因为脚下的善男信女已经淡化了他镇河将军的身份,而向他求着众多的不归他管的闲事。

  寺因佛而建,为东西走向,与传统的南北走向的寺院格格不入。后来的朝代又沿南北轴线建了许多殿堂,又终于改为东西。如今留下的天宁寺变成了独特的十字轴线。

  见证着这里朝代变迁、佛教兴废的除了古老的石佛外,还有一株老树,一口古钟,几块石碑。碑文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石佛旁边的摩崖石刻却清晰地记载了许多年以来游人的步伐。曾经被我们念了很多次依旧念不完整的那首题诗,终于在老师讲古代哲学的时候被提到。老师说,山崖上那首诗的作者,便是说“此花与汝同归于寂静”的王阳明。

  再去看那首题诗的时候,王阳明的样子便在记忆中渐渐清晰起来。

  黄河远去,故人西辞之后,天宁寺是否也与之归于寂静了呢?

  九

  后山的路重新得到修整,路旁林立着许多碑刻,记载着神灵的功德和人类的虔诚。

  翻上山顶,佛家的轮回悄然隐去,太极宫的八面墙上幻化着的,是道家羽化升仙的微醺。八卦太极宫是山顶的至高点。自此而下的一条轴线,起于吕祖祠,中为书有“纯阳洞天”的圆石门,在往上才是太极宫。

  知道吕祖祠供奉的是吕洞宾是后来的事情。很小的时候,去吕祖祠只因为它两侧的厢房里有着人身兽面的十二生肖的立像。每当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便好象在这里找到了根源。那是一种充满归属感的简单的快乐。至于黑洞洞的庙里的那个人是谁却倒不怎么关心了,后来才知道“纯阳洞天”的“纯阳”是吕洞宾的字号,而八卦太极宫里那个象是喝醉了酒一样的人也是他。

  据说某些特殊的年月,大伾山上的圆月会与“纯阳洞天”的那个圆门合而为一,但从未见过,只是传说。

  十

  吕祖祠的南侧有一个寂静的院落,门很小,匾额上的字是“霞隐山庄”。

  对山庄的直觉来源于武侠小说。总觉得那里有一个曾经显赫过的武林世家,只是在后来云游或者没落了。而这个院落一定曾是他们习武的地方,曾经长剑如虹,白衣似雪。

  后来经常来这个院子里寻找我想象中的侠客的影子,但是除了崖壁上的石刻和一座小小的药王庙,只有一个砖雕的小牌楼上精美的图案依稀有过辉煌的影子,但依旧与我的武侠梦扯不上一点关系。我们并不怎么进那座药王庙,倒是崖壁石刻的上面有一个小砖楼,内有一座卧石像,是一个被我们叫做“睡爷爷”的笑眯眯的老头儿。老人们说如果谁什么地方不舒服就去摸摸睡爷爷,头疼摸头,脚疼摸脚,病很快就会好。

  对于我们来说,这远比去那个药王庙要有趣的多。我们常把睡爷爷从头到脚摸一个遍,估计还有许多人也这样做,因为青石雕刻的睡爷爷已经被摸的和大理石像一样温润光滑了。

  后来电视里播《少年张三丰》,而同学却在无意中发现睡爷爷脚边的青石板上赫然刻着张三丰的字样。那是我们最早对这座山生出崇敬的感觉,而且我对霞隐山庄的武侠情结也似乎找到了一点寄托,即便太极拳打起来远不如剑术养眼,而那个睡爷爷也找不到一点浓眉大眼的硬朗小生何家劲的影子。

  从霞隐山庄出来,是古柏参天的大伾古道。这曾是上山的唯一通道,而我习惯从这里下山,路的尽头,右转是我的母校,左转是我的家。

  古道是青砖铺成的,有无数双脚磨过的痕迹。路的一侧有段山谷,不很深,可以看见谷底独自热闹着的黄花。

  十一

  在家里呆了两天多,周日下午返回的时候,母亲说五一准备干嘛呢?脱口而出的依旧是:想出去走走。

  也许这就是故乡。身置其中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依旧是精彩的诱惑;而真正走远的时候,心里牵扯不断的,依然是故乡的模样。

  十二

  一直想写点东西。关于大伾山,关于故乡。

  在外面见了很多山与寺之后,不再对4A的招牌感到惊异,觉得山上的很多东西,信手拈来,都可以入史,可以入诗。

  可是真正动笔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思维开始混乱甚至跳跃。与之相关的许多记忆在脑海中缠绕。我甚至忘了写游记的方法,只是由任记忆的穿插与蔓延。

  这时的记忆是一部后现代主义的电影,时而是形状,时而是颜色,时而是气味和温度。

  挂在山顶的透明的月亮,小野果的味道,成长的喜悦与疼痛。与之交织的,是古老的寺院,飘逸的石刻,漫山遍野的历史的痕迹。

  由于熟悉,惯常的对于厚重的敬畏淡化成一次次大大小小的惊异,而许多的惊异连在一起,又使心中隐隐泛起了对厚重的敬畏。

  这些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我找不到了随着脚步游走而与之相随的思维的流动,只是有许多思维的碎片,许多风景的一角,许多留在心中的感觉与印象。

  故乡的山,儿时山是山,读书时山非山,离家后,山还是山。

  于是在这是是非非中,下笔开始变得艰难。

  涂涂改改之后,却又忽然释然。本就不是大伾山价值的认定者,不是匆匆到此一游的过客。于是,儿时的山少时的山现在的山开始重叠,风景与记忆开始交织。

  我想,那应该也是“永远有多远”在彩云之南所想念的,故乡风景的样子。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