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喈喈鸡鸣:《诗经》里的鸡

 方竹云天图书馆 2017-02-19



章黄国学


从《诗经》“鸡栖于埘”,到陶渊明“鸡鸣桑树颠”,再到孟浩然“故人具鸡黍”,再到二十一世纪第二个鸡年,尽管穿越两千多年,鸡还是华夏鸡。让我们去聆听《诗经》里的鸡鸣吧!

鸡是十二生肖之一,属吉祥之物,具有文、武、勇、仁、信等五德。《韩诗外传》载田饶对鲁哀公说:“首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不过,虽然有此五德,但鸡还是不受待见,比不上天上高飞的鸿鹄。田饶质问道:“鸡有此五德,君犹日瀹而食之者何也?则以其所从来者近也。”物往往以稀为贵。说白了,是因为鸡离我们很近,很常见。我们不光煮(瀹)鸡,还吃鸡蛋,是我们重要的食物来源。孔子周游列国时,子路落单了,一时找不到孔子。荷蓧丈人“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孟浩然过访故人的村庄,“故人具鸡黍”,盛情款待。鸡非常适合招待客人。鸡之用,可谓大矣哉!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有许多非常生活化的诗篇,其中就出现了不少鸡的影子。比如《王风·君子于役》中写道: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渇?

这是思妇的口吻写的诗,“君子”就是在外长期服役而不得回家的丈夫。其主题就是妻子思念丈夫,不知道丈夫何时能够回家。按照毛传的解释,这首诗是刺平王,平王统治时期男子在外超期服役,人为制造了夫妻别离的悲剧,诗人委婉地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


这种阐释是可信的,但却是借助一位普通的思妇表达出来的,而这位思妇,又是借助鸡和牛羊表达出来的。鸡和牛羊,到了傍晚,尚且会按时回来,而服役的丈夫,却不知道何时能回来。用郑玄的话来说,就是“畜产出入尚使有期节,至于行役者,乃反不也”。


诗人对鸡的生活习性,观察得非常仔细。在古代农耕时代,鸡是重要的家禽。白天是散养的,晚上会自己回来。但鸡也需要一个栖身之地,我们的先辈们,因陋就简,在墙壁下凿了一个洞,这就是“塒”,也就是鸡窠了。用我们老家进贤的话说,就叫“鸡囚”。先民的墙壁,大概是土墙,泥浆掺和干草,一层一层夯成的,墙体非常厚,也足够坚固。这样的“鸡囚”,对于鸡来说,应该是安全而舒适的。当然,还有更为简陋的,连“囚”都算不上,直接就是木桩——“桀”。鸡本来就是由鸟驯化而来的,适宜栖息于木桩上,对于鸡来说,“桀”也是舒适而安全的,可以避开黄鼠狼,还可以远离地面的潮湿。



鸡和牛羊按时回来,除了和在外的丈夫不能按时回来形成对比,还透露一个信息,那就是意味着太阳下山,马上就要夜深人静了。在信息化的今日,我们很难想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在那个田园时代,天变黑,意味着家庭逐渐变得寂静,正所谓“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虽然鸡在白天是热闹的,夜晚却是非常安静的。在田园村庄里,鸡的鸣叫,常常衬托出田园的安静。陶渊明说“鸡鸣桑树颠”,那一定是白天的鸡。虽然孟尝君的门客可以假装鸡鸣而欺骗鸡,使得鸡错误地报晓,但鸡对光线明暗的欺骗性却仿佛具有免疫能力,即使白天很暗,它们照常鸣叫。只有真的到了晚上,鸡才安静下来。《郑风·风雨》云: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说的就是即使刮风下雨,白天因此变得很暗,仿佛夜晚,但鸡照常“喈喈”“胶胶”地鸣叫不止。此诗的主旨,毛传说:“《风雨》,思君子也。”亦是可信的。阴雨之天,白昼如夜,鸡鸣不已,亦能引人情丝。但见到君子之后,忐忑的心也平和(夷)了,心病也痊愈(瘳)了,眉头紧锁转变为眉开眼笑(喜)了。此时,任他风雨和鸡鸣。


然而,夜晚的鸡一般就不会再鸣叫,夜幕降临了。就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最容易撩动思妇的情丝。鸡都睡了,牛羊也归圈了,唯独思妇还醒着。思念一个人,我们常常说朝思暮想,《君子于役》给我们截取的是“鸡栖于埘”和“鸡栖于桀”的那一刻,妻子深深思念在外的丈夫: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不会挨饿受渴吧?


农耕时代,丈夫如果在外服役,妻子的劳作强度就会陡然增加,里里外外,都要靠女人来支撑,这已经不是“妇女能顶半边天”所能概括的了,她被迫独自撑起整个家。“思君令人老”,但生活总归要继续。当所有的生活重担都压在女人的肩头时,她还能有思念丈夫的心情吗?生活重压之下,已经容不得思妇有闲暇去思念丈夫,这是多愁善感的贵妇们所不能理解的。在白天,诗中的思妇整个心思都耗在了辛苦的劳作上。但是,一天的劳作结束之后,就情不自禁地会思念起丈夫了。


因此,“鸡栖于埘”和“鸡栖于桀”,不仅意味着太阳下山,还意味着一天劳作的结束。虽然当时的鸡还是散养,但终归是辅助性的。鸡们外出觅食,常常不能果腹,还需要给它们抛洒一些谷子。因此,每到快要下山时,鸡们都会准时回来,静静等候主人抛洒食物。也许在所有的家务中,给鸡们抛洒晚餐,这算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忙完这道工序,一切就安静了,确切地说,是肉体上的安静,在思妇的内心身处,却开始波澜起伏了。鸡归囚,牛羊归圈,一天的活忙完了,而思念却不可遏止地升腾起来:我所思念的“君子”啊,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怎么才能做到不去思念你?你不会挨饿受渴吧?



人们很早就借助鸡的特性来判断时间,更为人所熟知的是,鸡具有报晓的功能。所谓“犬守夜,鸡司晨”。报晓亦即“司晨”,这自然是例由公鸡承担,所谓“雄鸡一唱天下白”。母鸡也会鸣叫,通常是下过蛋之后,发出咯咯哒的声音。而早晨鸣叫的鸡,则必是公鸡。如果母鸡司晨,就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尚书·牧誓》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孔传:“喻妇人知外事。雌代雄鸣则家尽,妇夺夫政则国亡。”


在《诗经》中,《齐风·鸡鸣》和《郑风·女曰鸡鸣》都描写了女子催促丈夫早起,说的都是鸡鸣了,该起床了。尽管鸡报晓的时间很粗略,甚至有时还会被孟尝君的门客给欺骗,但对于农耕时代来说,其报晓的误差可以忽略不计。因此,人们相信鸡,就如今日我们相信时钟一样。《齐风·鸡鸣》云: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首诗其实是对话体的诗歌,凡三章。古人没有标点符号,如果不嫌繁琐,可以如下标点: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开篇便是女子叫醒赖床的男子:“鸡都鸣叫了,朝廷满朝官员都到了。”按照毛传的解释,这是讽刺齐哀公“荒淫怠慢”。从“朝既盈矣”来看,所讽刺的男子应该是国君,而非一般的臣工。鸡都叫了,可以确信天已经亮了。因为尚在半睡半醒中,无心辨别窗外的光线,于是依靠鸡的叫声来推断早晚。当女子告诫鸡鸣天亮之时,男子非常狡猾地说:“这不是鸡鸣声,是苍蝇发出的声音。”任何听过鸡鸣和苍蝇声的,我想都不会将二者混淆起来。女子无奈,只好再次提醒,这次不是说鸡鸣了,而是直接告诉男子:“东方已经明亮,太阳即将升起,为时不早了。赶紧上朝吧,满朝官员都齐了。”有了这“二重证据”,按理说男子应该不会再耍赖了。可是,无论如何,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男子居然回答说:“并不是东方明亮,那是月光正亮。也不是鸡鸣,那是飞虫的‘薨薨’声。我甘愿和你共同进入美好的梦乡。”问题的关键来了,男子不愿上朝,可是最后女子要承担连带责任。女子哀求道:“你上朝之后再回来吧!不要让我讨人嫌啊。”——诸位看官,男子赖床,众人却要责备女子。所以,毛传还说:“《鸡鸣》,思贤妃也。”这是有道理的。古今同此理,贤良的妻子,会让丈夫勤勤勉勉,努力工作,而不是成日缠绵悱恻在床头。大丈夫有闻鸡起舞之壮志,方可乘长风而破大浪。


《郑风·女曰鸡鸣》与《齐风·鸡鸣》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对话体,也是以鸡鸣开篇的,其首章云: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但这首诗,其诗旨众说纷纭。毛传云:“《女曰鸡鸣》,刺不悦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悦德而好色也。”毛传喜以美刺说诗。此诗即所谓美古以刺今也。不过,这首诗即使有所谓的讥刺效果,也是通过“美古”,即通过赞美古代淳朴之风而达到的。这首诗的开篇手法和对话体形式虽然与《鸡鸣》一致,但诗旨却大异其趣。《女曰鸡鸣》中,女子说“鸡鸣”,男子(士)立即说“天快亮了(昧旦)”,这种和谐的一唱一和,与《鸡鸣》中男子拙劣地寻找借口要赖床,可谓形成了鲜明对比。值得注意的是,在《诗经》那个时代,百姓除了家里养鸡,还会“弋凫与雁”,即缴射野鸭和大雁,可以作为鸡的补充。


总之,《诗经》里的鸡,非常生活化,仿佛就在我们身边,不经意间,你或许就可能听到鸡鸣。这些鸡与我们息息相关,尽管《韩诗外传》里田饶狠狠地夸赞了鸡所具有的五德,但我们却又很难说鸡有什么特别的象征意谓。从《诗经》“鸡栖于埘”,到陶渊明“鸡鸣桑树颠”,再到孟浩然“故人具鸡黍”,再到二十一世纪第二个鸡年,尽管穿越两千多年,鸡还是华夏鸡,不是高卢雄鸡,也不是美洲火鸡,也断然不是流水线尽头麦当劳和肯德基的chicken.


本文作者:许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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