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谢庄《月赋》全文、注释及译文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乃清兰路，肃桂苑；腾吹寒山，弭盖秋阪。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沉吟齐章，殷勤陈篇。抽豪进牍，以命仲宣。
仲宣跪而称曰：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昧道懵学，孤奉明恩。
臣闻沉潜既义，高明既经，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朒朓警阙,朏魄示冲。顺辰通烛，从星泽风。增华台室，扬采轩宫。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驰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诉皓月而长歌。歌曰：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徨如失。又称歌曰：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陈王曰："善。"乃命执事，献寿羞璧。敬佩玉音，复之无怿。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谢庄开篇就翻历史，他说曹植(陈王）一听到自己的好朋友应（瑒）、刘（桢）死了，伤心得很。曹植是曹操的公子。“绿苔生阁，芳尘凝榭。”由于哀伤，这位曹公子的豪宅已经多时没有打扫，台榭上长满了青苔，布满了尘土。怎么办？“乃清兰路，肃桂苑；腾吹寒山，弭盖秋阪。”于是乎曹公子（非他本人）清扫了长有兰草的道路，打理了桂花密放的园林，马车驶上了山，在浓浓的秋意中，奏起了哀乐，来悼念朋友，寄托自己的哀思。“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他在山顶面对深浚的沟壑伤心落泪，无神的目光眺望着远山。“白露暧空，素月流天。”这时，山间雾气弥漫，皎洁的月光流泻四野。对景生情，曹公子叫人拿来毛笔，铺上纸张，让王仲宣（粲）写下《月赋》，“抽毫进牍，以命仲宣。”来抒发自己的伤感。问题来了，明明是谢庄在写《月赋》，怎么又成了王仲宣在写？谢庄和陈王（曹植）又是什么关系？其实，他们之间年纪差几百岁。谢庄不过是假托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已。他本人可能感到人生短促，家族衰败，萌发了要借古人之口来诉自我之情，郁闷！郁闷归郁闷，谢庄又不好直说，他就借了王仲宣的笔。王仲宣，是曹公子的朋友，鞍前马后跟随其父曹操征战多年，有著名的《登楼赋》传世。
开场白后，谢庄就要借王仲宣的笔来写《月赋》的正文了。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假如雨过天晴，万里无云，那么这时的洞庭湖应泛起微波，秋天的树叶将开始飘落。“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山上的秋菊散发出淡淡的芳香，北来的鸿雁远离故土，在水滩上阵阵哀鸣；月亮缓缓升起，柔和澄澈。谢庄借王仲宣之笔对物景进行了白描。他的写作层次是：地表---天末---洞庭---木叶---菊---雁---清质。谢庄继续白描，“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园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群星（列宿）失去了光辉，银河（长河）也褪去了光彩；大地（柔祇）像铺上了一层白雪，天空（园灵）同镜子一样明澈；成片的宫观（连观）穿上了雪白的绸衣，周围的台阶（周除）如晶莹的寒冰。谢庄通过上述白描，为他想说的话做好了准备。“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驰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于是，君王厌倦了白天的欢娱，对晚上的夜饮有了兴趣；他让美人不再歌舞，编钟乐队停止演奏；离开烛火通明的画堂，来到洒满月光的殿外；捧起酒杯，开始品尝琴弦音乐。谢庄这时是在拍马屁？还是在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从字面上看，王仲宣是在劝曹植节哀，朋友死了很伤心，与其厌倦了糜烂生活，不如到屋外走走，赏赏又大又白的秋月。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要是秋凉如水，夜深感到孤独凄凉，不妨感受一下风吹竹林（风篁）的声音；要是亲朋（亲懿）不在身旁，会有好友前来分忧；听听水边白鹤（皋禽）的鸣叫，笛子（朔管）的吹奏。谢庄在继续借王仲宣之笔，阐述对主子的态度。“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于是，君王高兴了，让手下人拨起了琴弦（弦桐），乐曲柔和舒展。有情调幽怨的曲子，有低沉哀伤的曲子。风声哗哗的竹林（声林）此刻停止了喧闹，泛着涟漪的池塘（沦池）仿佛也波澜不兴。对着皎洁的月亮唱歌，郁闷的心情（纡轸）有了寄托。谢庄在这里论述了对月赏景的种种好处，也说服了主子与他心想事成。
文章写到这里，谢庄就要收场了。
他借王仲宣的笔继续写道，“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远方美人杳无音讯，今晚大家可以一起共赏明月，可是千里关山，只有临风长叹了。谢庄心中的“美人”，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可能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色”。
谢庄又写道：“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露沾人衣。”今晚，秋月要落了；明早，露水就要干了。今年将尽，谁人与我一起走呢？吉日到了就可以，现已是露水沾衣的时候了，莫要再推迟了。谢庄的“无与归”，“佳期”是什么？文章到这里，大概有了眉目。
谢庄收场了。他借王仲宣的笔写道：“陈王曰：'善。’”曹植（陈王）对王仲宣说，你说得很好。“乃命执事，献寿羞璧。”向王仲宣进献了玉璧。陈王又说：“敬佩玉音，复之无歝。”我要记住你的辞赋，反复吟诵。
《月赋》一文，到此结束。
《月赋》以曹操的儿子曹植因好友应、刘桢刚死而伤怀开头，悲伤挥之不去，招王粲作赋排遣。建安七子中的这三位，其实王粲、应、刘桢都死于建安二十二年（217）的那场瘟疫，时王粲41岁，应、刘桢都是43岁。死在这场瘟疫中的建安七子还有徐干48岁，陈琳61岁。5人中王粲死于春天，应在应、刘桢之前，而曹植被封为陈王是在太和六年（232），也就是在王粲们死后15年。曹植死于这一年的农历十一月，由此谢庄写曹植与王粲论月，显然是在写冥境。
谢庄在这篇赋中先写楼阁青苔萌生，台榭蒙上尘土，曹植悲极而疚心疾首，悄的原意先是忧伤，忧心如焚才悄寂无声。这曹植忧伤到半夜难眠，清扫幽兰之路，整肃丹桂之苑，乘风腾越寒山，停在秋意弥散的山坡上。寒山是传说中北方常寒之山，《楚辞·大招》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面对深沟怨路遥，登高山更伤远。此时天河偏东，正是吉时。北陆就是二十八宿中的虚宿，立冬冬至时月在北方黑道虚宿北陆的位置，此时在北陆之南，天气已经凉了。白露弥漫，素月游于空中，曹植沉吟像《诗经·齐风·东方之日》中“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那样的句子。姝是美女，闼是门，意思是，东方之月呵，那个美女在我门口。又衷情吟诵《诗经·陈风·月出》那样的篇章，《诗经·陈风·月出》第一段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佼人:美人，僚:美丽，窈纠:窈是轻，纠是缠绕，劳心:劳思。然后准备毛笔、竹简，招王粲进殿。
王粲进殿跪称，臣偏远东部乡村的卑微孤介之人，学识肤浅、道理不明，虚奉明王之恩。臣听说沉潜为义，高明为经;沉潜为地，高明为天;沉潜克刚，高明克柔;于是日施阳德，月施阴精;法度成天经地义。月揽扶桑之光，也就是太阳之光盛于东方汤谷，汤谷在哪里呢？《梁书·诸夷传》说，扶桑国在大汉国东两万余里，日本由此居然称自己为日出之地。而月生成于夕阳所落到的西冥神树若木之处，西冥即昧谷，一西一东，与汤谷相对，昧即冥。这昧谷在哪里？就没人认领了。
王粲随后用玄兔与素娥两个指称:引黑兔到天台，嫦娥进后庭，说月以警阙，魄示冲。月，朔而见东方，农历初一为，朔，苏也，复苏而生也;晦而见西方，农历月底为，晦，灰也，死而为灰也。阙是残缺，警阙是警醒阙德，也就是提醒注意自己的过失。农历初三月初生谓、魄:大月称魄，小月称，以始生脆薄之形提示人要谦冲，不自盈大。月顺十二辰运行普照天下，从星而有风雨，使台室增辉，轩辕宫扬彩。台室指三公位，三公是古代三种最高官衔，按《史记·天官书》，它们围绕中宫天极星，主变出阴阳，佐机务。轩辕共十七星，蜿蜒如龙，则集成后宫之象。月色委照东吴，吴氏梦月生孙策，使吴业昌盛;它降精至汉庭，李氏梦月生元后，汉道由此光明。
下面是一段特别漂亮的写月色文字:气清地爽，云敛天高，洞庭始波，木叶微落，菊散芳于山顶，雁留哀于江滩。升清质悠悠，降澄辉蔼蔼，这蔼蔼据唐人李善的注释，是月光微暗貌，但蔼蔼本是盛多的弥漫，弥漫中还有温和。繁星退饰，长河韬映，大地凝雪，天净如镜，楼台绵延如披霜缟，阶梯层叠如冰清玉雕，于是君王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停掉清亮的打击乐，走出燃烛之房，登上月光宝殿，置芳酒，献鸣琴。凉夜独自凄凉，风吹竹声成韵。亲友未随，羁客孤旅路遥，鹤声羌笛在秋声中引导，调琴弦、择音调，奏起徘徊的《房露》、惆怅的《阳阿》，声林俱静，池水波平，情郁结痛楚何处寄托？皓月而长歌。这里的纡轸借用于《楚辞·九章·惜诵》:“背膺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膺是胸，是一半，纡为萦绕，轸为伤怀。
最后的慰藉之歌曰:“美人远离兮绝音尘，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怎能止，水路长兮不可越。”歌声未终，残余景色将尽，满堂宾客变容，迷惘怅惶如失。于是继续歌曰:“月既没兮露将干，岁将迟暮无人同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曹植叫好，让手下送礼品赐玉璧，称一定铭记玉音，反复回味永不厌弃。玉音是对别人言辞的敬称。
读此赋可能的疑问是，谢庄为什么会独选王粲？我想，不仅因王粲的感伤情调与此赋相合，钟嵘对他评介是“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愀是萧条，羸是瘦弱。也不仅因王粲博学，生前就是曹魏众多礼仪文书的起草者。更重要是谢庄从曹植、王粲留下的文字中找到了一种气质关系，此赋实在是谢庄依据曹植《秋思赋》与王粲的《登楼赋》、《伤夭赋》综合提升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