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龙｜她们一生的故事

本报记者

李宇帆　物理学院2014级本科生

萨丕尔-伍尔夫假说、变分原理、因果论、目的论；语言学、物理学。如果是你，你会怎样用这些很硬科学、硬科幻的概念，写一个动人的故事？

 

看完《降临》之后，我又去复习了一遍原著小说《你一生的故事》。美籍华裔作家姜峯楠这篇在科幻圈早已誉满天下的小说，以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描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第一次接触”。全文有两条叙事线索，一实一虚：语言学家露易丝和物理学家盖雷（电影中的伊恩）研究外星人“七肢桶”的语言和科学的过程；以及露易丝掌握了“七肢桶”语言、形成了全新的思维后，叙述她未来女儿一生故事的独白。

 

“七肢桶”的语言中，书写者在开始写下一句话之前就已经知道它全部的内容。一如作为它们感知物理世界的基础的变分原理，光在出发之前就好像知道了它要到达的目的地，并且遍历了每一条可能的路径，选择耗时最短的一条通过。而在作家笔下的世界里，语言是思维模式的决定者。掌握了这种语言的露易丝，同时也获得了全新的思维模式和世界观。在“未来”到来之前，她能看到它的每一个细节，而她行为的意义，就是让“未来”发生。如原文所言：

 

“它们的动机与未来事件的目的，这两者是统一的。它们的行动，使既定的未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

 

小说向我们展示的，是这样一个优雅而深刻的逻辑体系。

 

《你一生的故事》有许多成为传世之作的要素：精巧的结构、语言学科幻的创造性尝试、静默的外星人降临场景、平淡而日常的情节和叙述口吻、诸多科学概念的奇妙结合和生动阐释，以及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讲述“你一生的故事”时，带给读者的那种无法抗拒的淡淡悲伤。而这些要素，大概没有一个适合在一部商业大片中出现，更遑论作为影片的主旋律。

 

但维伦纽瓦导演显然并没有打算忠实地再现原著。这使得《降临》对于原著的死忠粉丝而言，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种精确到位的阐释。在《降临》中，导演移去了几乎所有关于物理学的讨论、赋予了“七肢桶”一个极具震慑力的外观、给外星人的降临添上了一个原著中并不存在的目的、刻画了一位来自中国的将军，并且为原本平淡的情节增添了波澜和高潮。

 

但这些改动并不妨碍《降临》成为一部足够出色的科幻片。导演对原著的这些处理，不可否认是对观众视觉需求的一种妥协，但也是他在用自己的理解和自己的方式，为观众转述这个故事。而最终呈现在银幕上的这部《降临》，是维伦纽瓦导演讲述的，他理解中的《你一生的故事》，或者说，以主人公和作家之外的视角讲述的“她们一生的故事”。

 

在这种视角下，电影与小说并不应该理解成同一个故事。《降临》之于《你一生的故事》，如同塔可夫斯基翻拍的《飞向太空》之于原著《索拉里斯星》。它们的核心是不同的。小说重在借由一段故事传递一种世界观，一个客观而没有感情色彩的逻辑体系；而电影则借由这样一种世界观，去探讨当它施加在人身上时，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前者客观、后者主观。如《飞向太空》一样，导演淡化了原著中略显晦涩和陌生的世界观探讨，而将叙述的重心落在放在观众更加熟悉的“人的情感”之上。

 

以这样一种方式，《降临》完成了与观众的情感互动。它让观众无可避免地去面对这样一个经典的问题：当你能够预知未来，尤其是未来伏线般埋藏的厄运，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当你预知一些人注定消失，当你预知你终将失去，当你预知你将拥抱深刻的别离之痛——你是否仍会令其发生，让自己平静地迎向命运？

 

当观者意识到影片中闪现的那些片段竟是早已注定的未来的“回忆”，当露易丝面对注定要到来的爱人的离去、女儿的出生与死亡，维兰纽瓦导演就成功地在观众的心中植入了他的版本的故事核心：去拥抱注定的未来的那种别无选择的坦然。

 

露易丝在影片接近结尾处的独白如是说道：

 

“Despite knowing the journey and where it leads, I embrace it. And I welcome every moment of it.”

 

这句话是“她们一生的故事”的核心，也是导演给出的对原著的阐释。不大忠实、不大有说服力，但是动人。露易丝迎向女儿的一生，而导演则带领观众览过露易丝的一生。

 

至此，电影有关“第一次接触”的科幻场面，统统坍塌为这一幕的注脚。观众会发现，这种沉重的宿命感并非只出现于这部精致、复杂、大胆的科幻作品中，而是矢志不渝地贯穿了“所有人一生的故事”。经传文字中藏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慨叹，流行歌词里也有“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的字句。这些疑问与矛盾代代相承，如今再度从科幻的外壳中出露，指向人类命运最令人动容之处。

 

这里没有传统的好莱坞大片中那些凭一己之力改变历史改变未来的英雄主义桥段，也没有经典科幻片中那些用奇诡的巧合将改变未来拼贴进完整逻辑线中的手法。导演甚至没有像原著那样用一个精巧的论辩，提供了绕开“注定选择中的情感因素”的出路。但恰恰是这种毫无保留的坦然接受甚至“欢迎”，却给了观者以最大程度的情感冲击，把原著中始终克制在平淡叙述背后的情感做了不尽准确但恰到好处的释放。

 

改编这样一部非典型的科幻作品并不容易，而在原著的光辉之下做这样的处理就更是一招险棋。在多数原著读者眼中，《降临》可能并不惊艳。但是作为一部改编电影，它在不流俗地讨好了观众的同时，又独立于原著的亮点，保留了原著的精神内核，让观者思考：世界是不是真的能够以同步的形式描述？一种语言是不是真的可以影响思维？面对早已写就的过去和未来，人是不是有选择？观者自己又会以怎样的态度，做怎样的选择？

 

这正是一部好的科幻应当做到的。对于一部改编作品而言，你无法苛求更多了。

微信编辑｜安桂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