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浩气满乾坤,除却悲歌百不存 ——丘逢甲诗歌“英气”漫谈 杨子怡 近代诗坛,堪称大家者,恐怕非岭东人境、仓海莫属了。清诗研究专家钱仲联先生在其所著《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将黄、丘二人分别喻之为“天魁星”和“天罡星”。并称丘诗“深到之处,魄力雄厚,情思沈挚,人境亦当缩手。”人境、仓海二人旗鼓相当,各擅胜场。人境足履欧亚,其“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笔之于诗”(《与朗山论诗》),故其诗“独辟异境,不愧中国诗界之多伦布矣。”[1]仓海诗虽然也“直开前古不到境,笔力横绝东西球”(《说剑堂题词为独立山人作》),不愧为一代“诗史”,但他从台内渡,执鞭杏坛,生活面所限,其诗之题材之视野,终不及人境之阔矣。若论诗之体式,古体二人则不分轩轾。然人境长五古,七言则非其所长。其五古议论纵横,“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2]。“奥衍盘礴,深得汉魏人神髓。”至若七古如人境自云“不过比白香山、吴梅村略高一筹,犹未出杜、韩范围。”[3]丘之排律、歌行则壮阔雄浑,如长江注海,一气呵成。其五古清新劲健,沉雄博大;七古则悲慨雄浑,行气如虹。于近体,人境则取经不高,“语工而格卑,伧气尚存,每成俗艳”[4],赡而不流,甚或“过欠剪裁,瑕累百出”[5]。而丘“各体皆佳,才气亦大,全集自以七律为上驷。”[6]沉雄悲壮榫接杜子,实胜于人境。从气格言,人境诗大气磅礴,“友视骚汉而奴畜唐宋”。[7]然仔细参读,沧海之气魄之英气似更胜人境一筹,通观其内渡诗什,雄直奔放,慷慨悲壮,沉郁顿挫,一如杜子,字里行间洋溢出苍凉激越之英气,处处郁勃一种催人奋发之豪情。如潘飞声在《诗中八贤歌》中所言:“仲阏长篇如长枪大剑,武库森严,七律一种开满劲弓,吹裂铁笛,真成义军旧将之诗,余每读靡不心折。”他的诗集中,饱含着一种致君尧舜、志清海宇的雄心,也郁勃着“孤臣无力回天”的愤懑之气。因此“悲歌”豪语成为丘诗主要内容。真可谓“笔端浩气满乾坤”(同前),“除却悲歌百不存”(《次韵答宾南金陵》)。所以丘菽园《诗中八友歌》称赞他:“吾家仙根工悲歌,铁骑突出挥金戈。”南社诗人柳亚子亦称:“时流竟说黄公度,英气终输仓海君。战血台澎心未死,寒笳残角海东云。”(《论诗六绝句》)这种英气也就是一种浸透于悲歌中的“激宕不平之气。”这是让公渡也暗然失色的。本文拟论述其诗“英气”的具体内涵。 一、痛失故土的怨愤气:“宰臣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 丘逢甲是一个热血男儿,幼负报国之志,他生当列强虎视垂涎台湾之时,他“忧勤惕励,不敢稍懈。”为组织义军抗日护台,他“倾家财以为兵饷,不足则乞诸义士以助之”。[8]但终因腐败清廷执意割台澎媚敌,台湾巡抚唐景崧无意抗战,又治军无策,使日军迅速占领台北、基隆等要地。逢甲率义军仍苦战二十余昼夜,最后因饷绝弹尽才被迫内渡。这种血与火的战斗淬砺了他的意志,这种丧权辱国的环境也培育了他诗歌的特有风格:苍凉沉郁中腾跃一股勃勃英气。如江山渊所云:“诗本其夙昔所长,数十年来复颠顿于人事世故,家国沧桑之余,皆足以锻炼而淬砺之。其为诗尽苍凉慷慨,有渔阳参挝之声,又如飞兔腰袅、绝足奔放,平日执干戈、卫社稷气概,皆腾跃纸上。”[9]确实,读逢甲内渡诗,我们不仅感受到诗人的勃勃“剑胆”,飒飒英风,更感受到诗人逼人的怨愤气。他愧自己无力回天,恨宰臣有权割地。如《重送颂臣》诗写道: 海氛忽东来,义愤不可抑。出君箧中符,时艰共戮力。书生忽戎装,誓保台 南北。当时好意气,灭虏期可刻。何期汉公卿,师古多怀德。忽行割地议,志士 气为塞。刺血三上书,呼天不得直。北垣遽中乱,满地淆兵贼。……送君诗盈幅, 难展肠结轖。诗成复自写,不辨泪和墨。愿君置怀袖,长鑑此悃愊。 该诗作于1896年,是对甲午战争(1894年)的回顾。诗人目睹清廷腐败无能,为台湾前途深深担忧,他预见“天下自此多事矣!日人野心勃勃,久垂涎此地,彼讵能恝然置之乎?”[10]于是投笔从戎,勉励乡民自卫:“吾台孤悬海外,去朝廷远,不啻瓯脱。……惟吾台人自为战,家自为守耳,否则,祸至无日。”[11]后来事件之发展正证实了丘逢甲的预见。随着北洋水师的溃败,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割让台澎,消息传开,举国震动。因此,作者义愤填膺,怒不可遏。该诗讽刺调侃宰臣割地输款明明是丧权辱国,却美其名曰师古人之文德怀远。对这种行径,作者曾三次刺血上书,力谏和议,说:“万民誓不从日!割亦死,拒亦死,宁愿死于乱民手,不愿死于日人手”[12]。可是当时的清帝国是“游氛积为阴,上翳阳无光”,“天鸡不能雄,牝鸡代为鸣”(《杂诗三首》),“稚阳欲茁老阴遏”,“雄雷噤鸣雌雷”(《苦雨行》)。牝鸡司晨,天日无光,因而造成“太白窃神威,昼有芒。斗垣森严地,飞星敢干行”的局面。致使壮士请缨无路。 这种愤台被割的感情浸满他的诗篇。如: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春怨》) 看到六鳌仙有泪,神山沦没已三年。(《元夕无月》) 故帅拜泉留井记,孤臣掀案哭雷声。(《闻海客谈澎湖事》) 弃地原非策,呼天倘见哀。(《送颂臣之台湾》八首) 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斩不断的台湾情结,拳拳家国之怀,郁勃着一股痛失故土之愤。这些诗句音情顿挫,字字铿锵,意激言质,慷慨淋漓,洋溢着英武伟烈之气,读这些愤台之作,我们看到了一位倚剑长歌、仰天长啸、满腔怨愤、英气勃发的爱国者形象。 二、无力回天的悲壮气:“风月有天难补根,江山无地可埋愁” 怆怀时变,痛失国土,是丘诗最突出的主题。因此在他的诗歌中,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牝朝”顸无能,丧权辱国的怨愤,一方面也表达了自己无力回天的切夫之痛。诗中充满一种悲壮之情,读之令人扼腕,催人奋发。如: 风月有天难补恨,江山无力可埋愁(《颂臣和旧作……》) 五年乡泪愁中制,半夜军声梦里驰(《夏夜与季平萧氏台听涛追话旧事作》) 同州况复是同文,太息鸿沟地竟分。(《得颂臣台湾书却寄》) 诗中既郁结着一股失去故土的悲慨之情,又勃发出一种“回天”、“补恨”之豪情。逢甲内渡后几年诗,几乎首首念台,句句言恨。因为他亲历国难家仇之痛,又身受身世飘零坎坷之苦,因此,写来雄直豪放,悲壮感人。如其挚友王晓沧所说:“仲阏(逢甲号)则身经离乱,其才又横绝一世而郁郁居此,悲壮苍凉之声流溢而出楮墨之间,具有身世之感。一唱三叹,独有千秋”[13]。作家才情气质加上他的切身生活体验,铸成其诗苍凉悲壮之美。 本来,对于台湾,他应该是心中无愧了的。为台湾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甲午之变,他尽倾家囊以为兵饷,招募义勇,举办团练,“一门子弟能干戈者,尽令从戎”[14],为台湾守备作出了贡献。《马关条约》签订后,他又刺血三上书,要求废约抗战。日军攻占台湾后,他率义军与入侵者浴血二十余昼夜,终因兵败内渡。但是丘逢甲对于“无力回天”,耿耿于怀,深以为恨。在内渡以后的诗中常常表达了这种感情,如《次韵答伯群》二首之一: 阳关笛里变声多,戎马书生罢枕戈。 身似伯鸾犹赁庑,人因康节有行窝。 山中泉石千秋在,海上风云一梦过。 沦落祇今君勿笑,不能绛灌不随河。 面对“天涯胡马正成群”,可自己只能“又向山林作隐居”,“不能绛灌不随何”,沦落飘泊,无法建功立业,无奈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对于自己的赋闲置散,有力无处使,他多有吟叹,如:“落落当歌梨自横,九州无地着狂生”(《当歌》),“补天填海都无益,空洒东风泪满巾”(《村居书感次崧甫韵》),“壮怀未遂身将老,满眼寒山早白头”(《岁暮作》),“平生长剑空倚天,未能划断云连绵”(《题菽园看云图》),“干戈满眼平生恨,梦里犹应痛昔游”(《倦客》),“封章故国回天恨,梦寐中原割地愁”(《铁汉楼怀古》),“封侯未遂空投笔,结客无成枉散金”(《愁云》)。读这些诗,我们深深为作者的坦露的灵魂所震憾:诗人补天无力的愤懑,长剑空倚的遗恨,“镜中白发迫雄心”(《与楚伧千仞闻歌作》)的焦虑……直露无遗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但作者不颓度不消沉,他坚信:尽管“通国正酣睡”(《客窗白话同王晓沧作》),但“人间还有郑延平”(《有感书赠义军旧书记》四首)。相信“全输非定局,已溺有燃灰”,并决心“十年如未死,卷土定重来”(《送颂臣之台湾》)。因此,尽管他是失路英雄,但其诗总是充溢一股催人奋进的豪气。如其《寻镇山楼故址因登城四眺越日遂游城北诸山》十二首其一云:“天南舒啸失长风,沦落闲身五岭东。一片雄心无处着,孤城斗大万山中。”诗人在“雄心无处着”的遗恨中勃发出一股逼人的英气。对自己的失败也并不甘心,如“人间成败论英雄,野史荒唐恐未公”(《有书时事者为赘其卷首》)。内心充满一种愤郁不平之气。 三、誓报国仇的豪迈气:“未报国仇心未了,枕戈重与赋无衣” 诗人尽管抗倭失败,内渡飘零,但他时时系念台湾故土,“往往侧身南望,故乡故园,掩映于苍烟暮霭中,迷漫不可见,念一身之无属,独怆然而涕下。又有时酒酣耳热,与二三知己谈故国轶事,辄虬髯横张,怒发直竖,须眉嘘欲动,气坌涌而不可遏”[15]。内渡十七年“固未尝一日忘此痛也”[16]。他时刻盼望有朝一日能够统一:“重完破碎山河影,与结光明世界缘”(《羊城中秋》三首),“山河终一统,留影大瀛东”(《十四夜月》),“何时和平真慰愿,五州一统胡尘天”(《和平里行》),“锦绣江山春一统,西台朱乌莫哀吟”(《拜大忠祠回咏木棉花》)。读这些诗,我们时时感到,诗人炽热的爱国热情和勃勃的豪迈之气,腾跃纸上。 抗倭不成,他虽然深以为遗恨,但他不服输,因为这非关天命,而在乎人事,在于统治者“战守无能地能让”(《海军衙门歌同温慕柳同年作》)。因此,他不消沉,盼望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沉郁雄心苦未灰,他年卷土傥重来”(《春感次许蕴伯大令韵》),“卷土重来未可知,江山亦要伟人持”(《离台诗》)。决心以身报国,志扫胡虏:“未报国仇心未了,枕戈重与赋无衣”(《病中赠王桂山》),“我不神仙聊剑侠,仇头斩尽再升天”(《离台诗》),“与君欲作闻鸡舞,夜半寒涛撼虎门”(《广州晤刘葆贞编修可毅》)。大丈夫应该报国封侯:“丈夫生当为祖豫州,渡江誓报祖国仇,中原不使群胡留”(《东山酒楼放歌》),“吁嗟乎!男儿生当缴大风、射妖月,听奏钧天醉天阙”(《题风月琴尊图为菽园作》),“吁嗟夫!丈夫生当为八督州取万户侯”(《长句赠许仙屏中丞并乞书心太平草庐额时将归潮州》)。悲壮苍凉之声,激扬蹈励之气流溢于楮墨之间,读之令人感奋。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处处可见。他甚至在梦里也不忘报杀敌:“五年乡泪愁中制,半夜军声梦里驰”(《夏夜与季平萧氏台听涛追话旧事作》),“十年剑佩记追随,鹿耳惊涛怆梦思”(《寄怀维卿师桂林》),“欲向海天寻月去,五更飞梦渡鲲洋”(《元夕无月》),“梦里陈书仍痛哭,纵横残泪枕痕深”(《愁云》),“绣旗犹飐落花风,不信楼台是梦中。十二栏干摇海绿,八千弟子化春红。奔驰日月无停轨,组织河山未就功。”(《梦中》)……这与陆放翁的“铁马冰河入梦来”真是异代同调,在梦幻与幻想中寄托深至的爱国之情。苍凉慷慨,扣人心弦。 丘诗誓报国仇之豪气还常常体现在对古贤的歌颂中。如《铁汉楼怀古》、《凌风楼怀古》、《镇海楼》、《和平里行》、《韩祠歌同夏季平作》、《谒明孝陵》、《说潮》五古十七首对韩愈、文天祥、陆丞相、郑成功、薛侃等进行歌颂,借以表达自己的报国挚情:“安得巨刃摩天扬,手长鲸封狼”,“男儿不报国,死愧陈璧娘”。他最崇拜的是民族英雄郑成功。他从小就怀着效法郑成功尽忠报国的抱负,他曾为郑成功庙撰楹联云:“由秀才封王,为天下读书人别开生面;驱异族出境,愿中国有志者再振雄风”[17],表达自己驱逐“异族”的抱负。他对郑氏无比景仰,一八九五年三月二十三日在组织义军时写信给唐景崧说:“浩劫茫茫,未知天心何属,于此令人思郑延平一流人不置”[18]。一九0八年他为谢道隆的《科山生塘诗集》作序时云:“夫当台湾之初辟也,郑氏以区区岛国支先明残局,迹其志事,宁非英雄?”[19]郑不但是丘心目中的“英雄”,而且与其处境相同,都是由大陆渡台,在台湾落籍成立家园,都面临外寇入侵,同时更巧合的是两人生同“甲子”,郑生于明熹宗天启四年(1624年)甲子,丘生于清穆宗同治三年(1864年)甲子。这使丘对郑充满了深深敬意,诗中对郑事迹多有吟咏。《以摄影法成澹定村心太平草庐图张六士为题长句次其韵》中说:“我生延平同甲子,坠地心妄怀愚忠。”《台湾竹枝词》中他讴歌郑成功“黑海惊涛大小洋,草鸡亲手辟洪荒。”一八九九年《有感书赠义军旧书记》一诗中,对郑的崇拜之情更是难以抑制:“谁能赤手斩长鲸?不愧英雄传里名。撑起东南天半壁,人间还有郑延平。”孙中山日本友人平山周尊丘保台义举,比之为郑成功,他自感惭愧,并写诗云:“英雄愧说郑延平,目断残山一角青。何日天戈竟东指,誓师海上更留名。”(《林氅云郎中鹤年寄题蚝墩忠迹诗册,追忆旧事,次韵遥答》)此外,他对文天祥充满了爱戴之情:“东山气清肃,中乃祠三公。我怀文天祥,夙昔梦寐通。……悲哉五坡岭,报国叫未终。岭梅最高品,著花冰雪中。安知有南枝,向暖私春风”(《说潮》五古之十),对文天祥宁死不屈的浩然正气表达了由衷敬佩。《莲花山吟》、《和平里行》亦高度评价了文天祥“力支残局”的英雄业绩,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报国热情和“何时和平真慰愿,五州一统胡尘无”的抱负。一八九九年五月二日,丘逢甲还偕同夏同和、马隽卿、庄柳汀诸人到潮阳东山大忠祠祭拜文天祥,写下了《己亥五月二日东山大忠祠祝文信国公生日》五古五首,表示了对国事的忧虑:“胡风西北来,边愁浩无穷。河山易破碎,四顾忧心忡。”悲郁遒劲,气壮山河。丘菽园评为:“忠义之气勃然以兴”、“借题抒诚,热心君国,为能不愧此新世界人物也。”[20] “白日看云同报国,青山为我更题诗”(《次韵答陈少石方伯》)。丘逢甲还善于把报国之情寄寓在山水烟霭之中。因此,他笔下的山水景色都呈现出雄阔飞动的意境和憾人心魄的壮美,如“骊歌声里即天涯,瓯越何妨竞一家。大海重开新世界,群山依旧拱中华”(《将之南洋留别亲友》),“风云看勃郁,万里送飞轮”(《星洲喜悟容纯甫副使;即送西行》),“王岭东来郁雄秀,群山冠剑森威仪。纷趋到海尽南纪,与海争地雄鼓旗。……独恨平生失微尚,请缨请剑忘官卑。……一峰卓立出云表,苍然秀色轩人眉。如玉屏张宝帐合,如宝驮象球弄狮。群山众壑竞奔赴,势若拱卫来逶迤……”(《庐山谣答刘生芷庭》),形象飞动,气韵生动,雄直刚正,豪气流注。同时一种报国之情渗透其中。又如:“大风吹云云飞扬,八荒一气云茫茫”(《大风雨歌》),“海山自苍海水绿,对客挥毫洒珠玉”(《次韵答伯瑶》),“百粤河山霸气孤,英雄遗迹冷秋无”(《乞陈颐山乔森作画》),“昆仑山势走中华,赴海南如落万鸦”(《秋怀》),“大海潮声来笔底,满城山色落尊前”(《次韵陈衡仲正常招饮可园》),“墨风一夜驱云起,龙气蒙蒙万山里。轩窗如闻瀑布声,天下奇观宁有此。……胡尘不到画里天,如此江山殊不忍”(《芷谷居士画大幅水墨云山瀑布二图并题句见赠长句赋谢》),“岳阳胜概休相忆,横槊雄心郁未消”(《水帘亭》)……烈风之劲,沧海之大,百粤之壮,墨图之奇,岳阳之胜……尽囊尺幅中,诗人萃天地之清气,在雄奇壮阔、氤氲磅礴的意象中,勃发着一种“鼓鲸奋蛟”之豪气。报效祖国之气概与山水之豪壮交融在一起,呈现出丘诗特有的“英气”。此外,诗人喜谈“剑气”,爱写“沦海”。报国之慨往往寓于其中,正如潘飞声(兰史)对他的评价:“新诗句句写晴川,胡骑纵横镇远边”(《题丘仲阏遗稿》)。 四、感怀故土的真朴气:“不知成异域,夜夜梦台湾” 丘逢甲“英雄心性从来热”,对父母之邦台湾有着一种特别的挚情。年青时曾为台湾之存亡奔走呼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怀愤内渡后,自号“台湾之遗民”,名其书房右曰“念台精舍”,左为“岭云海日楼”。常常谆谆告诫子侄们说:“台湾同胞四百万,尚奴于倭,吾家兄弟子侄当永念仇耻,勿忘恢复。”[21]死之日,“遗言葬须南向,曰:‘吾不忘台湾也’。”[22]正是这种报国无门的怨愤与系念故土的情怀使他的诗什充满了一种台湾情结,内渡初的诗,几乎首首言台,如江瑔所言,“日以赋诗为事,而故国之思,以及郁伊无聊之气,尽托于诗。”[23]诗中字里行间洋溢着悲凉郁勃之情和慷慨真朴之气。故乡的一草一木,朝云暮雨,无不触发他的乡思:“李花开落东风里,惆怅离人自断肠”(《李花》),“客愁竟夕怜江月,乡梦千重隔岭云”(《秋怀》八首),“昔为称花意,今作断肠枝”(《菊枕诗》),“半壁河山沉海气,满城风雨入秋心”(同上)。他这种对故土的思恋,常寓于平居生活之中。如友人见饷西瓜,本为闲适之事,诗人却兴神州被割之忧:“荐玉春盘海有氛,故侯门巷冷秋云。金刀欲下踌躇甚,多恐神州似此分”(《衡仲以西瓜见饷兼约可园赏月》);风月珠江,本为娱人之地,诗人遂兴感慨之情:“窄袖轻衫装束新,珠江风月漾胡尘。谁知宠柳娇花地,别有闻歌感慨人”(《珠江有感》);小居山村,却不胜故国之愁:“中霄犹看剑,杯酒强消愁”(《小住》)。这些诗往往出之以深沉之笔,而毫无刻镂之痕,郁勃着一种真气。如《往事》诗足以憾人肺腑: 往事何堪说,征衫血泪斑。龙归天外雨,鳌没海中山。 银烛鏖诗罢,牙旗校猎还。不知成异域,夜夜梦台湾。 诗人追怀往事,系念故土沦于异族,痛不欲生,乡思之情遂萦绕梦中。此外如:“人物只今思故国,江山从古属雄才。飘零剩有乡心在,夜半骑鲸梦渡台”(《四月十六日夜东山与台客话月》),“寒宵有远梦,相觅江天涯”(《菊枕诗》),其眷念故土的炽烈程度已到了伤时感事、睹物伤情的地步。这些诗发出肺腑,真情流注,如万斛源泉泻地,其流走自然,而又灌注深邃。不愧为“天成”之作。 逢甲思乡之情或寓于怀恋友人之什,如:“古戌斜阳断角哀,望乡何处筑高台?没藩亲故无消息,失路英雄有酒杯。入海江声流梦去,抱城山色送秋来。天涯自洒看花泪,从菊于今已两开”(《秋怀》);或寄怀于登高临远之中,如“山空水寂遗此台,题额空悬凤凰字。此字曾额金陵台,山东李白吟诗来。长安不见见江水,浮云蔽日心何哀。我生自是东海客,万里行吟海天碧。无端又共青莲愁,凤去台空怆今昔”(《凤凰台放歌》);甚或托诸为友人的题画中:“南宋国衰词自盛,各抛心力斗清新。零丁洋畔行吟地,又见江山坐付人”(《题兰史番海填词图》二首)。这些诗慷慨悲壮,有渔阳挝鼓之声,一片真朴之气,真善“工悲歌”者。 家国沧桑惨变对诗人影响是巨大的。故土的沦陷常使他耿耿于怀。国事的日非,飘零的身世,难免使他悲从中来,然而,他仍抱“陈书”痛哭之念,每念及往事,未尝不老泪纵横。其集中言及“泪”的诗句特别多,如:“残山剩水冷斜晖,独向西风泪满衣”(《有书时事者为赘其卷端》之三),“都将留恋意,扶泪上归舟”(《送颂臣之台湾》八首),“乾坤何地许扬眉,海上逢君泪满衣”(《次韵答兰史香江见赠》),“冷守平生心迹在,朝初零落泣孤臣”(《答台中友人》三首),“只怜说剑无人解,老泪如潮溢沧海”(《说剑堂集题词为独立山人作》),“相逢欲洒青衫泪,已割蓬莱十四年”(《席上作》)。其中有故国沦落之叹惋,有回天无力之愧痛,有长剑空倚之遗恨,有故土亲朋之思恋……这些诗句悲壮慷慨,无新亭对泣之颓叹,有包胥乞师之雄壮;不是失意文人之叹惋,是失路英雄之浩歌。诗人虽然痛哭流泪,但“自笑呆疵老难卖,横戈还想立奇功”(《除夕示五弟时甫三绝句》)的雄风仍存。诗歌塑造了一位失路英雄形象。真情流注,十分感人。 五、许身稷契的浩然气:“淡极名心宜在野,生成傲骨不依人” 丘逢甲诗歌的勃勃英气还表现为一种卓立人寰,不肯俯仰依人的浩然正气。这种浩然正气可从他的一些咏物诗中看出来。如其早年作有《虫豸诗五十首》并“以为阅世龟鉴”书赠三弟树甲共勉,内渡后又作《虫豸诗五首》,它们一脉相承,讽世以言志,表达了刚正清廉之品格。其中或讽虱之“黑白”不分,“跖回”不辨,“但解嘬膏血”;或嘲蝇之营营苟苟,“附骥亦云幸,营营殊可憎”;或讥蛆之“趦趄复趦趄,妄梦得天下”;或笑井蛙自尊:“有人来语海,井底笑公孙”。但他甚夸蜂的气质:“与君同死生,义不殊贵贱。由来香国中,不立贰臣传。”这简直是诗人性情气质的自我写照。我们可以从中洞悉诗人的情志与节操,豪情与气骨。丘逢甲深深懂得“人生变节须臾耳”,晚节更需保,他在《嗟哉行》里咏叹:“钢是铁所为,铮铮抑何美!安知经火练,竟化柔绕指。噫吁呼嗟哉!行百者半九十里,晚节末路之难乃如此。”他从钢铁化为绕指柔,“行百者半九十里”的现象中悟出保晚节之难的道理。因此,他十分注重自己情志、节操之淬砺培养。在他的许多诗歌中,借咏物来表现自己的志行。如其《题画竹》云: 拔地气不挠,参天节何劲。生平观物心,独对秋篁影。 寒崖茁孤篠,见石不见地。屈曲自盘根,难掩凌云气。 诗写“竹”生于“寒崖”石缝,以致“盘根”、“屈曲”,但它却劲节参天,一片“凌云气”,作者“观物之心”于斯可见。诗人常常把这种立身高洁情志与报国无门、空许稷契怀抱联系起来,故其诗常常透露出一股郁郁不平之气。仅管他口头上常常说“不愿作白木长鑱杜陵叟”,认为杜子“戴笠吟诗太瘦生,许身稷契终何有”(《题带经而锄图》);但他仍不改报国之初衷,把许身稷契当作立身之品节。因此,其咏物诗中常常映现出作者报国之情志。如其写兰云: ……借花陶写英雄心,岂特《离骚》当焚唱。梦破中原夕照红,幽兰 开落荒山中。莫教无土孤根露,花里残径写太空。(《画兰曲》) “兰”长荒山,徒自开落,已是孤寂凄凉;更可悲者,有根无土,忧国之心,酷肖郑思肖无根之兰所寄亡国之恨。此外如其咏马诗表达了同样的感情:“多时放牧出天闲,边事无功马自闲。杨柳千条溪一曲,可怜神骏老空山。”(《题画四绝句》)战马闲放,空老牧野,报国无门之情全出。从这里,亦可看出作者许身稷契之品节。他还有一些诗通过咏物借以揭露当朝权贵屈节误国之罪行,从而表现出自己的一片浩然正气。如己亥春(1899年)《牡丹诗》二十首其二云: 何事天香欲吐难,百花方奉武皇欢。洛阳一贬名尤重,不媚金轮独牡丹。 诗借敢干违忤武后帝旨,拒不吐艳的洛阳牡丹之典故,以抨击西后之专横跋扈,歌颂“戊戌六君子”等维新志士“不媚金轮”的浩然正气。也从而表现了诗人自己的刚正品格。他这种敢言行为使其朋友也为他捏一把汗,诗人至友丘复在其《念庐诗话》中评论该诗时说:“时正戊戌政变后,慈禧复临朝,慷慨敢言,不遭诗祸幸矣!”这种刚正敢言的品格还常常流露在对历史人物的咏叹中。如《说潮》五古十七首中,他对潮汕本土或与之有关的先贤俊彦,诸如文天祥、陆丞相、马发、俞大猷、薛侃等都有吟咏。他尤其对薛侃因建储疏遭廷鞠不妄扳他人、坚贞不屈的品格充满了敬佩之情,对他因一疏而失官亦深表同情:“……中离薛先生,举家侍讲幄。犹子方登朝,死谏节已卓。惜哉真铁汉,一疏官复削。青衣拜节归,京塵手亲濯。……”总之无论是其咏物还是咏史,都可以看出作者的本真、不依人的节操。他在《野菊》一诗写道:“英华岂复关培植,灿漫依然见本真。淡极名心宜在野,生成傲骨不依人。”这是诗人最好的自我评价。许身稷契的浩然气,立身高洁的凌云气是他勃勃英气的又一层内蕴。 [注] (1)高旭愿《无尽庐诗话》,见《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81年6月出版。 (4)钱钟书《谈艺录》,《人境庐诗草笺注》引。 (2)(5)胡先驌《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人境庐诗草笺注》引。 (3)《〈人境庐诗草笺注〉序》引。 (6)(20)丘菽园《挥麈拾遗》,《丘逢甲传》引。 (7)梁启超《饮冰室诗话》。 (8)(9)(10)(11)(15)(16)(22)(23)江瑔《丘仓海传》。 (12)《四月廿八日第三次上书》,见《丘逢甲文集》261页,花城出版社94年6月出版。 (13)《金城唱和集序》。 (14)丘复《潜斋先生墓志铭》。 (17)转引《丘逢甲研究》第90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出版。 (18)《近代史资料》1958年第3期。 (19)《丘仓海先生文集》。 (21)丘琮《岵怀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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