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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国上的异乡人——罗兴亚人生存考

 kaer2004 2017-02-22

佛国上的异乡人——罗兴亚人生存考

文|刘璐

近年,网络一则传言称,大批来自缅甸的穆斯林难民涌入云南境内,在瑞丽市地区聚集,地方政府甚至为其建立了“富丽堂皇”的清真寺。由于中东及国内部分地区极端势力和分裂势力的原因,该传言引发了民众恐慌,但随即被澄清。今年2月,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办事处的一份人权报告发布,这群穆斯林难民由此进入世人视线,他们称自己为“罗兴亚人”。

“我们是穆斯林,但不是恐怖主义者”

从来没有人试图描摹过这个地方。描摹一片无始无终的破旧丑陋的落败营窟,描摹带有霉菌味的空气里嗡鸣的苍蝇,描摹出没在黑洞洞的窗口里那些赤膊的脏乱的人们,还有靡靡雨水中,从边缘狰狞的黑塑胶顶棚伸出的苍白苇杆。

这是位于孟加拉和缅甸边境的一处难民营,只有从很远的地方眺望,才能发现它压在一条模糊的边境线上。自2012年缅甸若开地区发生佛教徒和穆斯林暴力冲突,当局便开始将后者大量驱赶到此处。数年以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由谁管辖,不论缅甸还是孟加拉当局,皆对此处三缄其口。深刻的冷漠笼罩着这块土地,在某种厌弃的情绪中它与所有的土地共存。

在记者的镜头里,难民营一条烂泥淖的暗黄路面长久的静默着,雨水从每一个塑胶顶棚淌过,变成无数水线挂下来,挂在旧麻袋糊成的窗前。直到傍晚,这条路上才出现了第一道身影。一个裸足男孩自高处向洼地小跑而去,很快消失了。他的形象是那样醒目,他穿着殷红的短裤,从泥洼穿过时显得身轻如燕。

这只不过是近两个世纪以来重复了无数次的事件之一,无数个男孩曾在这条路上跑过。这个和中国云南相接壤的“与世无争”的佛教国家,自20世纪中期起,令人发指的恶行便如影随形。关于一个族群的叛乱和逃亡,以缅甸西部的若开地区为起点,在几经更迭的政局间如缕不绝。

这个穆斯林的族群有着被世人几近遗忘的名字,罗兴亚。

男孩游鱼般穿行在营帐间,记者追随着他,一路上许多双眼睛藏在暗处,又忽的一转。男孩最终停在某间营前。沉重的黑塑胶被掀开,一个年长男子出现在幽暗的门后。

这是男孩的爷爷,头上顶着穆斯林传统的礼拜帽。记者的出现使他片刻诧异,但旋即又恢复了平常。

“我们不是恐怖主义者。”

这是老人开口的第一句话。

被晚霞浸泡的泥水泛着锈红色,上面漂浮垃圾和油渍。难民营的尽头依稀可见连绵的山峦,老人说话时像是在费力咀嚼,面部夸张地抽动。

“很古远的时候,因为孟加拉湾的繁荣,一群阿拉伯商人来到了缅甸若开,我们就是这些阿拉伯人的后裔。”他向记者说道,“我们是若开的原住穆斯林,世代居住在若开邦北部的那弗河岸的穆斯林,直到后来他们开始向我们施行暴力,开始驱逐我们。”

“我们是穆斯林,但不是恐怖主义者。”他又咕哝了一声。

“我们是若开的原住民”——长久以来,罗兴亚对族群的自我认同都立足于此。但根据缅甸当局的说法,罗兴亚人并非缅甸土著,而是“吉大港人”。这就意味着,他们是19世纪英国控制缅甸之后,作为英国殖民当局“以夷制夷”的帮凶非法移居到缅甸的孟加拉人。在缅甸民族主义者的眼里,他们不仅作为英殖民的走狗出现,还不可避免地挤压了当地占多数的佛教徒的生存资源。

图注:罗兴亚人生存现状
图注:罗兴亚人生存现状

直到二战,日军入侵缅甸地区后,发现了佛教徒和穆斯林之间的矛盾。他们武装了很多若开佛教徒,以驱赶当地英国势力,不甘被驱逐的英国人随即以穆斯林为核心组建了第五纵队,这其中就包括罗兴亚人。战火肆虐的年代,这个偏居一方的东南亚国家同样难逃厄运。缅甸内战在英日双方的操纵中变得旷日持久,直到种族宗教纷争再难有弥合之机。

老人说话时,男孩一直躲在角落窥探。他大约是10岁的样子,棕黑皮肤,大眼睛,眼窝稍深。对于外人而言,这样的相貌便是典型的东南亚人,但当地人却能一眼分辨——这些传言中世代居住于缅甸的罗兴亚人,却长着一张孟加拉人的脸。

男孩没有再穿那条红色短裤,他看上去瘦骨嶙峋,腹部因长久的饥饿而微微鼓胀。他这样全身赤裸地站在人面前时,并没有半分羞赧。他像是在现代社会中一个滑稽而不合时宜的存在,一如这个被遗弃的穆斯林族群。

一阵静默中,营棚突然颤动了一下。记者有些受惊的站起,老人看上去声色不动,只有男孩朝他挤了挤眼。很多的灰尘从麻袋糊作的墙根扑出,角落里一盆水晃了晃,险些洒出。

男孩一家九口,挤在这个不到8平米的屋里,除了年长一辈,还有父母和两个尚未断奶的妹妹。那盆水是供给给他们全家一天的份额。后来记者才了解到,那并非来源于当局的救助,而是一个名叫“伊斯兰救济组织“的英国慈善机构向他们的秘密援资。

他们的难民船曾抵达马来西亚水域,马政府在提供粮食和燃油之后,将他们送回公海。

图注:飘在海上的罗兴亚人
图注:飘在海上的罗兴亚人

种族仇恨直到二战后才显出一丝转圜之机。20世纪中叶,缅甸脱离英联邦独立。当时,昂山将军曾设想平衡当地穆斯林和佛教徒的纷争,但因为其后的暗杀而宣告破灭。这曾经的一点火光化为灰烬,旋即冷了下来。至此以后,历届军政府,包括吴努,吴奈温时期,出于缅甸国家民族化的需求,开始一边倒的倾向于缅甸佛教徒。在苏茂、丹瑞政府两个时期,缅甸当局更开始强力地兴建佛教据点,驱逐穆斯林,采取了很多军事行动,引发了罗兴亚人大逃亡,仅仅在1991年到1992年两年时间,25万罗兴亚人逃离缅甸。

他们逃亡的方向包括中国、孟加拉、印尼和马来西亚。但在某种现实考量下,接受国也拒绝接受罗兴亚人,并要求全部遣返。于是他们只好在边境线上谋求一线生机。缅孟边境有很多这样的难民营,大片的黑塑胶棚在风中扬起,这是一块烫手的黑山芋。

男孩所在的难民地只有两千个营窟,但自2012年的逃亡以来,已有超13000名罗兴亚人被迫盘踞于此。

记者在第二日遇见了阿萨杜拉。作为这批罗兴亚难民的首领,他显然比前一日的老人健谈得多。阿萨杜拉告诉记者,以往几乎没有人能来这里采访。“如果被边境警察发现罗兴亚人正在控诉他们的暴行,这些人会遭到毒打,”他说,“这里是一个信息盲区”。

那日是难得放晴的一天,首领提出带记者四处走走。走至一处路边时,从茅草堆里忽然传出仿佛痴人的嚎叫。询问之下,记者上前小心地翻开。一个赤条条的男子正蜷缩在那里,身上满是疥疮。不意料的日光使他紧闭双眼,男人的脸上充满扭曲的愤怒,似乎意在控诉这两个不速之客。

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和来历,但在某种鲜为外人所知的血族通感下,他被认定是罗兴亚人。据首领介绍,这个男子裹挟在不久前一次出逃难民潮中,流落至此。因为声带破裂,他被同族的其他人称作“哑巴”。

——罗兴亚人的存在何尝不是哑巴。1982年,吴奈温政府颁布了《缅甸公民法》,罗兴亚人被定为英国殖民者的附庸,一下子断绝了入籍的可能。晴天朗日之下,他们由此沦为影子,作为一个“正常人”存诸于世的权利,对罗兴亚人而言,只是一棵数十年来濒临枯死的藤蔓。这个世界在窥视活蹦乱跳的人的时候,常常忽视了其他更有意味的内容,正如人们无法想象,在这个著名的“千寺之国”,在身披袈裟,手持黑伞的僧侣背后,贫穷、歧视和打压与罗兴亚人如影随形。

“我们在缅甸,没有人将我们视为公民。就在孟加拉,政府也完全否定我们的身份。”阿萨杜拉这样和记者说,天光渐而大盛,由西向东地走着时,首领的影子在日光下清晰地映在地上。“原因是什么?”记者问,“几代人之前,我们是被认可的,但慢慢的时间长了,就被当局除名了。”他说,“我们是穆斯林,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在那时候,我们的族人还能接受教育,我们甚至还可以工作,成为医生等等。”

“但你不会想知道,我们到底经历过何种残暴。”

首领站定在那里,试图思索什么的样子。他的面部有些浮肿,枯黑蓬乱的髯须浮动在风中,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再提醒记者将摄影机放低。

罗兴亚人的流亡导致很多惨剧,2007年,罗兴亚人偷渡到马来西亚的小船沉没,160人被淹死,2008年,偷渡到斯里兰卡的20名罗兴亚人在中途死亡,2012年,连续发生罗兴亚人偷渡船沉默死亡的事件,尤其是在孟加拉湾,2013年,罗兴亚人在逃亡马来西亚的海上被困,97人饿死。

图注:偷渡中绝望的罗兴亚老人
图注:偷渡中绝望的罗兴亚老人

逃亡同样催生了缅甸当地的蛇头,2015年,警方在泰国南部一个偏远林地里,发现了50多具移民的遗骸,随之被发现的是一个人口贩卖的集中营。这里被埋葬的就是来自缅甸的罗兴亚人。他们被人贩子带到泰国与马来西亚交界的地方,因为无法交付足够的偷运费,人贩子把他们困在这里之后抛弃了他们。

“如果从这里偷渡到孟加拉,会有什么后果?“

“会被打死。”这次,首领没有迟疑。

图注:2009年2月,一群罗兴亚男子展示他们被缅甸海警抽打的疤痕
图注:2009年2月,一群罗兴亚男子展示他们被缅甸海警抽打的疤痕

“如果你是军政府的一员,一个罗兴亚人拎着羊或是鸡从你面前走过,你不会问他这个牲口值多少钱,你只会一枪射死他,然后带走牲口。”

2012年那场浩荡的种族冲突中,数以百计的若开佛教徒在仰光著名寺庙大金塔集会,要求政府恢复若开邦的法律和秩序,把罗兴亚人驱逐出缅甸。

图注:缅民族主义者和佛教徒游行 高举标语:这个世界不只是穆斯林的
图注:缅民族主义者和佛教徒游行 高举标语:这个世界不只是穆斯林的

种族仇恨绝非无中生有。除去迥异的文化与宗教,对于缅甸人而言,罗兴亚人如今的境遇只是对当年的自食其果。在缅甸人的认知里,当年缅甸若开族与占主体的缅族共同反殖民,但罗兴亚人却成为英殖民的爪牙,目的是希望英国帮扶罗兴亚人成立伊斯兰自治政府。

骚乱中,2000多间房屋和18个宗教建筑被毁,12万罗兴亚人被迫流窜。当挤着近百罗兴亚人的橡皮筏慌乱地从水面渡开时,他们留给缅甸人的背影依然是罪恶与分裂的肇始。

记者在难民营里不断记录着罗兴亚人说的每句话,但这个过程时而因为他们操持的孟加拉语而变得障碍重重。

“你知道清真寺吗?”一个难民比划着说,“他们(缅当局)禁止我们在里面举行献牲仪式,甚至禁止我们主日的礼拜,他们让我们去打扫那些佛教徒的寺庙。”

“还有猪,一个佛教徒会强迫我们罗兴亚人吃猪肉。如果一个人试图辩解,或者给点钱求饶,他们根本不会动容,他们只会上来打你。”

这样的控诉或者并非虚言,不久前,某人权组织公布的卫星照片显示,罗兴亚人在若开聚集的村落被烧为灰烬,多名罗兴亚妇女遭到政府军的强奸,但随即遭到政府否认,称强奸罗兴亚妇女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十分肮脏”。

聚集地被毁前后对比
聚集地被毁前后对比

“如果你看到或是听到什么,那都是罗兴亚人自导自演的好戏。”缅当局如此宣称。

但记者很难忘记,当说话的难民将他背部袒露时,他的皮肉是如何在镜头前触目惊心地绽开。“七处疮疤,”他说,“一次暴乱中,政府军向我们开了炮。”

“我们在这里不仅是为了觅食,因为即便是一条狗,安拉也会将食物赐予。”

“我们是希冀有一日能被当作人,而非狗来对待。”

这个穆斯林人在夜色降临时与记者告别,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他赤裸着双足,身上只挂一条烂裤头。这些年长的罗兴亚人在谈起经历的暴行时,语气中已经很难找到那种足以让人一瞬动容的东西。但当他苍白干瘦的手举起,因为数日饥饿而在暮色中簌簌颤动时,语言已经很难再做什么事情。

在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办事处今年2月发布的那份人权报告中,关于罗兴亚人从缅甸逃离的报告长达五十页,详尽罗列了缅甸军方和警察在过去一年对罗兴亚人进行的种族清洗。

“他们屠杀了数以百计的男人、女人和小孩,轮奸了无数妇女,迫使高达九万罗兴亚穆斯林人从家园出逃。”报告这样总述道,“缅当局的斑斑劣迹或足以构成危害人类罪。”

离开难民营前,记者立在那条来时的路上,忽然就想起第一日见到的那个老人。这个不善言谈的罗兴亚人在回忆起过往的日子时,口中发出了近似呓语的声音。

“我们是阿拉伯的子民,世代居住在缅甸西南的若开邦地区。悠长的那弗河那边是孟加拉人,这边是罗兴亚人,我们在盐碱地上世代劳作,那是我们的家。”

老人这样说时,看向了营地不远处墨色的山峦。

小编:童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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