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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止文心|策士论(上)

 無情360 2017-02-23

知止,而后有订▲


【作者简介】

卢国龙,1984年毕业于厦门大学哲学系,曾担任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道教、儒教、中国思想史研究。主要著述有《中国重玄学》、《道教哲学》、《中华道藏》(合编)、《宋儒微言》等,发表论文若干。



策士论(上)


中国文化有很深的谋略传统,在古代,谋略家被称为谋臣策士,谋略被称为策论。汉文帝之前,策士以谋略干预政治、军事,大抵都是自发的,或以其谋略可以克敌制胜,或以其谋略可以兴利除弊,因而向时君世主献计献策。自从汉文帝开创策问以求士的先例,后世相因成习,策问便成为量才取士的传统模式,而策论也成为士人的必修课,由此获得入仕从政的通行证。所以谋略在中国,渊源极深,资源极厚,古人谓之“智略辐辏”,既是凝聚智慧的渊薮,也是散发智慧的轴心。


但另一方面,由于仁义礼智信五常中,智的道德属性很特殊,仁义礼信太过,都近乎忠厚,而智过近乎贼,所以智谋与士人的道德修养、道德形象,时常发生冲突。智谋与道德作为精神世界的两大支柱,也因此构成理性的紧张,彼此矛盾。解决现实问题时,智谋不能缺席;推行道德教化时,智谋又不容嚣张。于是奇计异谋像奇技淫巧一样,进退维谷,谋略学的发展因此受到无形制约。


反思智谋与道德的矛盾,暴起于战国时代。战国纵横家多谋而不尚德,儒家孟子言德而诋机谋,由此开启了相互排斥、愈行愈远的两种方向。唐太宗贞观之治后,思想上出现转机。因为唐太宗所倚重的房玄龄、魏征等人,皆非醇儒,而是谋臣策士,或者干脆像王安石、苏东坡等人所认准的那样,是纵横家,但取得了很好的政绩。以此成功的政治范例为一大因缘,唐宋以后的某些学者,不断对智谋与道德的矛盾展开重新思考,试图调和矛盾,解除精神上的困扰,在明道德与谋事功之间,出入更从容。所以就宏观历史而言,化解对立性冲突,将谋略从道德的魔瓶中释放出来,是历史大势之所趋。本文大意,在于揭示矛盾,阐释化解矛盾的一些思路。



一.纵横家之成败


如上所述,中国运用谋略的传统,源远流长。姜太公辅佐周武王伐纣,管仲协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张良为刘邦定谋以与楚霸王争雄,诸葛亮谋划三分天下而蜀汉有其一,都是涉及政治军事领域的大谋略家。主父偃为汉武帝削弱诸侯出主意,魏征为唐太宗治天下审谋策,都是将谋略运用于实际政治的案例。这些谋略家通权达变,成就事功,后人对他们虽然也有些道德上的异议,但由于功成事遂,所以道德评价大体是正面的。而战国时代的纵横家,既是讲谋略最为活跃的群体,也是道德争议最大的群体。纵横家的事业,可以概括起来说,是成于谋而毁于德。


《汉书·艺文志》有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的说法。这个说法对后人理解纵横家,影响很大,但并不准确,只能局限于二者都具有充任使节的职业特征来理解,并不意味着二者在师承、职位上有任何渊源关系。若就使命而言,二者的差异其实远远大于共同点。


周朝的大行人、小行人,赋有巡视诸侯国政务、民情,向诸侯国布政,掌握诸侯朝觐的礼仪等等职责。这些职责,纵横家全都没有。纵横家之出使,目的很简明,就是兜售他自己的谋略,按自己的主意去作说客,并非照诸侯的授意去执行外交。没有谋略,便无所谓纵横家。所以,纵横家的本质特征,在于能为诸侯同时也为自身的利益谋划,至于充任外交使臣,只是掉其三寸不烂之舌赚来的身份,方便自售其术而已。


在《战国策》的记载里,纵横家的谋略花样百出,其中不乏坑蒙拐骗的招数,但纵横家之得名,源于合纵连横,而合纵连横是诸侯之间建立起来的攻守同盟,是一种战略构想。所以,尽管纵横家干了许多拐骗勾当,为士君子所不齿,但研究纵横家却不能只盯着拐骗勾当看,还应该关注其战略构想。


合纵的代表人物是苏秦,连横的代表人物是张仪。不知是历史本来就有这样的戏剧性,还是出于史家的情节安排,此二人竟然出于同一师门,都是神秘人物鬼谷子的门徒。二人为诸侯谋事、为自身谋利的方式方法也基本相同。表面上看起来,二人的战略构想是对立的,苏秦串通燕、赵、韩、齐、楚等,形成军事上的联防,以遏制秦国东侵,张仪以秦国为轴心,破解苏秦的合纵之谋,彼此势不两立。而事实上,张仪初入秦国,是苏秦计划的一部分。在苏秦说服燕赵二国诸侯,获得财富和地位之后,还未找到门路的张仪前来投奔,于是苏秦设计,刺激张仪发愤,投奔秦国,拉起与合纵战略相对立的连横势力,背地里却又为张仪准备金钱车马等,抬高他作为说客的身份地位。张仪到秦国后,很快与苏秦达成默契。如此这般彼此树敌的谋划,用意有两层,第一是必须外有强敌,才能够进一步拨弄诸侯,继续主导合纵联盟;第二是必须外有强敌,才能够进一步巩固、扩大合纵联盟,借助外部压力以增强内部凝聚力,避免诸侯各自为政,瓦解同盟。正是这套七方诸侯相互牵制、两大阵营彼此制衡的机制,使社会摆脱了混战的局面,战国出现短暂的冷战式的安宁,主谋者苏秦张仪,也因此成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

       

同样生活在战国时代,庄周和韩非都认为说服诸侯很难。《庄子·人间世》有颜回试图劝说卫君的寓言,经过反复讨论也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最后归结为玄之又玄的“心斋”;《韩非子》则专有《说难》一篇,叙述当说客之艰困。而苏秦张仪大获成功,这里面自然有纵横家之成其为纵横家的机巧。


清朝人陆世仪评论其机巧说,“策士成功,多通姬妾,如郑袖、如姬及秦王幸姬之类,技俩不过如此。”这似乎是刻意要表达对于战国策士的厌恶,抑之唯恐不过。长于议论的苏轼,对这类事也发表过议论,说是圣人与迎合君王的说客不同,“其志愈大,故其道愈髙;其道愈髙,故其合愈难。”这个说法比较接近道理,圣人坚持道的原则,所以曲高和寡;战国策士揣摩其迎合诸侯之术,所以容易入巷。但策士的迎合之术,却也有随机与不随机两个方面,不能简单地以为他们只是讨好诸侯,单凭俯首贴尾之类的谄媚,就能够令诸侯举国相从。所谓随机,是揣摩诸侯个人的好恶、智愚、勇怯等,或投其所好,或诱之以利,或挟之以势,这些只是纵横家的小伎俩。而不随机才是纵横家谋略的核心,即熟练地运用其专业化的谋略套路,强调结盟的必要性。套路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分析各诸侯国的国际位置、彼此关系,以见天下的强弱态势;二是分析所在国的地理环境,如山川平原等,以见其军事防务的优劣形势;三是分析所在国的物产资源,如兵员、士气、物产、武器等,以判断攻守能力。这条套路,类似沙盘推演,凡游说必用之,齐秦燕楚魏赵韩诸国,情况互异,但游说的套路相同,就像是一个公式,各国的情况都可以套用在里面,换算出攻守同盟的利弊。由此可见纵横家确实有其战略构想,在谋略的话语上更是训练有素,并非为了迎合而迎合,讲战略却信口开河。


沙盘推演之后,须揣摩诸侯国的具体情势以提出战略构想。对于秦齐楚这样的强国,可以鼓动并吞天下的雄心,提出分化诸侯的策略,谋定主次,各个击破;对于燕赵韩魏这样的相对弱国,要么用战略形势相胁迫,让诸侯危惧,寻求同盟以策安全;要么举周文王为例,对诸侯进行鼓励或羞辱。如说周文王最初领地不过百里,最终却占有天下,而燕赵等国比周初大很多,有山川之险,兵员之众,却向秦国俯首称臣,作为君王应该深以为耻。一般情况下,说词下到这个地步,诸侯就没有不上路的。于是苏秦张仪的合纵连横计划,开展得轰轰烈烈。


然而好景不长,纵横家的相互牵制计划、彼此制衡机制,最后以连横攻破合纵,秦朝扫灭六国告终,纵横家的制衡机制,看起来便只是昙花一现的博弈游戏。对于制衡机制的破局,秦汉以后的许多学者都表达惋惜,并试图找出症结之所在。嘲骂战国策士如斗狗,品行不端,导致合纵盟约的失败,是其中大多数人的情绪宣泄方式,但也有些人能够做出更客观的分析,如清朝人李锴《尚史》说:


班彪尝论之曰:“从约者,天下之心,亦其势也。……以天下之心,行天下之势,如水就下,孰能御之?……其所不可者,诸侯之心不一,……或见小利而相侵,或修小怨而相伐,或眩于名实,为横人所恐喝。……使诸侯之智少灵于连鸡,则秦人自保之不给,安能图并吞之举耶?”说殊是。虽然,父子天属,兄弟同气,或有时而疑。诸侯反复,其不相保,不待智者而知之矣。当是时,使韩守宜阳,塞轘辕,筑伊关,扞缑氏;楚封武关,备南郑,壁方城;魏控皮氏,窒汾阴、蒲阪;赵崇离石,絶西河,屯马邑、雁门;燕扼云中、九原,堑滹沱,鄙林胡、楼烦,六国各严其圉,西向而戒,教养安集,内纾其力,御诈以信,破谗以忠,杜倾危之口,斥纵横之术。诚能如是,虽亡秦不足,于以禁秦之帝为有余矣。


班彪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对战国策士本无好感,在两汉之际政局混乱时,曾抨击纵横者流以儆效尤,但对于以合纵而与连横相颉颃的战略构想,却给予高度的评价,认为是当时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李锴晚于班彪千六百年,也锐意研究古史,《尚史》中有其所作《战国地图》,标示出合纵诸侯以山川联防的地理位置。通过这些研究,李锴赞同班彪的看法。那么站在历史的角度,班彪所提出的、李锴所赞同的“天下之心,亦其势也”,究竟应该如何理解?


表面上看起来,苏秦张仪专好就军战之事言谋略,不谈社会的文明建设、政治管理,俨然一副战争贩子的口吻,其所谋划的,与人心所向实背道而驰。但事实上,战国时代的战争,并不是由纵横家挑动起来的。事情刚好相反,正因为当时战争频仍,才养成苏秦张仪说军事以干诸侯的兴奋点,并且屡屡得手。而战争之所以频仍,根源于诸侯国力量的此消彼长,打破了西周以来的统一秩序,而建构新秩序的平衡点,要通过战争去寻找。


在现代的中哲史、思想史研究中,春秋和战国是可以连着说的,统称为诸子百家时代。但在历史的视域下,春秋和战国是两个时代,有重要的差别。春秋时代,宗周依然是天下盟主的象征,所以诸侯之间的战争,名义上是代周天子讨伐非礼、不义,是要维护周礼秩序,不是相互兼并、占领,战争的基本性质受到道义的节制。而战国时代,不仅发生了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等重大事件,原来支撑着宗周盟主地位的齐晋等大国,或消或亡,而且周王室本身也分裂成东西两半,名义上的盟主已不复存在,对战争发挥节制作用的道义、周礼潜规则也不复存在,于是群龙无首,诸侯称王,诸侯国成为独立国家,诸侯之战的基本性质,就演变为独立国家之间的战争,可以上演名副其实的兼并。兼并与被兼并,意味着扩张与灭亡,战争因此成为生存的必然法则。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墨家式的和平主义、道家式的小国寡民理想,都行不通,都只是关于休战的设想,缺乏制约战争的机制,不能为休战者提供安全保障。儒家试图以恢复周礼来重建秩序,同样也行不通,因为战国时代齐秦楚三个大国的合法性,本来就不是建立在周礼的基础上。楚国和秦国最初建立,不是出于周天子的分封,由四夷小国发展为强国大国,是社会增长、扩张的结果,其中当然也包括金角银边的区位优势,不像中原地区那样腹背受敌。至于齐国,在田氏代替姜姓之后,其政权的合法性与周礼是直接对抗的。这个时候讲周礼,抽象地讲则没有现实对象,具体地讲就意味着否定三个大国的政权合法性,所以根本不可能成为建构新秩序的平衡点。


与儒道墨比较起来,纵横家在思想理论上无疑是浅薄的,但纵横家却有其独特的优势,即正面现实,统览全局,思考对策,以权驭权,也就是驾驭现实的纷争以制约纷争,借助引而不发的势力对峙、利害相关的彼此牵制,来维持战争局势的平衡。唯其有这样一套平衡机制,才可能制止诸侯混战,给社会带来相对的安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能够理解班彪所谓“天下之心”,即合纵盟约既平息了东方六国的彼此混战,又阻遏了秦国的并吞之战,是大中国人心所向的。


而站在宏观历史的角度看,合纵连横其实是一个分中求合的计划,即以军事联盟的形式对诸侯国进行整合。这样的整合,是在周礼制度土崩瓦解之后,重新建构社会秩序的尝试,符合中国历史分久必合的逻辑。此所谓分,是社会增长、扩张的必然结果,因为政治旧体制不能适应社会增长的新要求,政权旧家族不能驾驭社会增长的新力量,所以政治权力必须重新分配。此所谓合,是社会秩序的重建,也是对政治权力重新分配的确认。合可以通过武力征服来完成,也可以通过军事、政治的联盟来实现。合纵连横计划,走的是后一条路线。如果这套计划能够成功实施,也就是像李锴所假设的那样,“诚能如是”地执行合纵计划以与连横相制约,那么终结战国之分所形成的中国政治新体制,就可能是另一种格局。


然而,合纵对抗连横的机制以失败告终。站在现代的角度看,既然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的好事,为什么又注定要失败呢?难道这就是理有固然、势无必至的中国式宿命吗?汉以来,许多学者都试图对这次历史经验进行总结,基本观点集中在道德检讨上,即群士如斗狗,诸侯如连鸡。因为军事联盟必须建立在互信的基础上,像合纵那样的多国联盟尤其需要有坚实的互信基础,而战国策士的道德人格不利于建立互信,所以策士的道德缺陷是合纵破局的祸根。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更大的祸根是诸侯的欲利之心,如明朝人薛蕙说,“以当时生民之祸,不惟策士有其罪,而诸侯盖罪之首也。(中略)后之议者,第知诋策士之邪说,而不知责诸侯之欲利,其论固已踈矣。”因为诸侯惟存欲利之心,罔顾道义,就像拴在绳子上的一窝鸡,东扑腾,西挣扎,不能形成合力,所以合纵不足以遏制强秦,其事成于谋而毁于德是必然的。



二.儒家的道德批判


纵横家不仅事业失败了,而且历史反响也完全是负面的,未能引起关于社会制衡机制的理性反思,从中总结出由制衡机制转向制度安排的智慧,仅仅被作为一种思想上、知识上的禁忌,对中国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政治方面,先有秦始皇“厌苦纵横之术,一切焚书坑儒,专尚法令”,继有汉初收缴民间私藏的地图,由司马亦即军事首长管控,读书人横不知有山,纵不知有水,所谓略也就无从谋起。直到明清时期,不断有学者发表议论,要求禁毁纵横家之“邪说”,如元末明初人吴海,直叹世上有鬼谷子纵横之术,“乃天地之不幸”,并且断言,“有圣王者作,是人固当诛,是书固当焚也”。思想方面,则有儒家围绕策士谋略问题,展开长期的道德批判,其意义,远远超越了评价、议论战国纵横家本身,反映出儒家关于义与利、经与权孰轻孰重、是离是合的困扰。


儒家的道德批判,有其经典依据,即孟子对纵横家的评论。《孟子·滕文公下》载: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焉。”


这些话是孟子说过的许多名言之一,对中国士君子精神人格的培养,产生过很强的激励作用。就精神人格而言,孟子所说的与纵横家所做的,无疑有天渊之别,养浩然之气与阿顺苟取的行径,不可同日而语。但儒家的精神人格,却注定与事功发生冲突,因为儒家所理解的“天下之大道”,有权有位者很少能够理解,儒家因此面临两难选择,要坚持精神人格,就必须放弃事功;要追求事功上有所成就,便必须淡化精神人格方面的信念。由于理想的明君圣主无处可求,所以儒者通常不得不放弃治国平天下的宏愿,满足于精神人格的自我完善。即如陆贾所说,“行不敢苟合,言不为苟容,虽无功于世,而名足称也;虽言不用于国家,而举措之言可法也”。道德之言不能对现实发挥作用,留下一个好名声也行。这是儒家经常要面对的困境,道德与事功是一种鱼与熊掌的关系。儒者知之,因而守道德,不贪事功;纵横家亦知之,因而求事功,不以道德自束缚,并且也有一番理论。


《战国策·燕策》载,苏秦为燕国出使齐国,以燕弱则秦益强为说辞,收复了被齐国侵占的失地,而燕王听说苏秦的信义声誉不好,不愿造成与小人为伍的坏形象,对苏秦开始冷淡。于是苏秦说出这样一套理论:


且臣之不信,是足下之福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髙行也,而以事足下,可乎?燕王曰:可。曰:有此臣,亦不事足下矣。且夫孝如曾参,义不离亲一夕宿于外,足下安得使之之齐?廉如伯夷,不取素餐,污武王之义而不臣,辞孤竹之君,饿而死于首阳之山。廉如此者,何肯步行数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期而不来,抱梁柱而死。信至如此,何肯扬燕、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乎哉?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皆自覆之术,非进取之道也。


所谓“自为”,大意也就是儒家所说的为己之学;所谓“自覆”,与进取相对,大意指守成、自我保护。照苏秦的理论,士人怀有诚信、廉洁、孝道等美德,就不会受君王的驱使,为君王的利益而奔忙,建立事功,只会“学以为己”,履行其自身的道德默认,完善其自身的精神人格。这种人可与守成,难与进取,对于排解现实危机是无用的。


结合历史背景来看,因为战国诸侯不能满足儒者“得君得时”的前提预设,所以对儒者来说,道德坚持与成就事功根本无法调和,便只能像孟子所说的那样,“不得志独行其道”。这样来理解苏秦的说法,确也道出了儒者的困境。


但在孟子一派儒者看来,苏秦的说法不过表明其智适足以自解,自我辩护,却未闻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也就是王道,是孟子所说的“舍我其谁”的“平治天下”之道。按照这个道来看现实的事功,即使像管仲那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也还不值一提,至于合纵连横之类的谋划,不仅格局卑下,而且坏人心术,就更不屑为之了。《孟子·公孙丑上》载: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孟子推行王道的宏大志向,在这里得到了很充分的表现。其陈义之高,求治之切,恐怕连孔子都会望而生畏。孔子曾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因为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业,具有匡扶周王室、维护周礼权威的现实意义,遏制了蛮夷滑夏、夷狄扩张而宗周的典章制度日渐式微的态势,所以孔子肯定管仲的历史功绩。而在孟子的眼里,管仲还不如莽莽撞撞的子路。闻道与事功的矛盾,于是被推向极端。


因为孟子是站在王道的、精神人格的制高点上,鄙薄同时代的纵横家,也鄙薄前代谋略家管仲的事功,所以后世儒者很难摆脱其高论之束缚,其甚者则如董仲舒,明确宣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不由其道而胜,不如由其道而败”。按照这种绝对的道德价值论来反思战国纵横家,思想就只能停留在个人品德的表面问题上,将个人品德问题看作由不由其道的标志,绝不能站在历史理性的层面,发掘合纵与连横相制约的机制,不了解制约机制对于制度建设的意义,因为这种机制即使胜了,也是“不由其道”的结果,其价值不足称述。同样,以其绝对的道德价值论阐释以民为本的王道,必然要讳言功利,以为讲功利即坏人心术,不知事功乃养民之本,合理的利益安排乃推行王道的必然途径。至于宣讲道德,则片面地强调忠厚,仁义礼智信五常中,智字之所以最难讲得明白,是因为在儒家的道德环境里,“仁义礼信过,则近厚;过于智,贼矣。”道德与智谋、事功,因此成为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


由孟氏之儒偏尚道德,排斥谋略与事功,看不到社会制约机制的政治意义,其发展必然走向所谓的道德理想主义,拒绝以谋略来缔构相互制约的政治制度。按照这个主义去寻找治国平天下的途径,就只能满足于软弱的“格君心之非”了,不能通过制衡机制来“格君行之非”。由孟氏之儒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最后所要面对的,必然是一个“致君之术”的问题,即如何引导君主成为圣君明主的方法。这套方法有两层,一是苦谏,希望君主明是非,谏若不从,则儒者完成了道义责任,可以无愧。二是因材施教,因势利导,就像孟子教导齐宣王那样,好财好色也不妨碍推行王道。这方面,元代人刘将孙发表过长篇议论,大意批评儒者“誉古太高而格心无学”,“志其道而不屑其事”,以致“道与事始扞焉而不相合”,提倡学习孟子,“因事以感移其意”,也就是借助君主所关心的事务,潜移默化地改变其思想观念。这样的因势利导,与纵横家之所谓“揣摩”,其实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儒者希望由此引导君主修炼成尧舜,而纵横家试图将君主装进制约机制的筐子里。(未完结,该文发表于《世界宗教文化》2016年第6期。感谢作者惠赐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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