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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

 sunyiymu 2017-02-24


淑英这几天连米汤也不能喝了。瘦成了一小团儿的她静静地躺在炕上,只是睡着,睡着,一句话也不说。

晚上,她突然有了几分精神,睁开眼睛,叫过儿子他爹志武。她扯了志武的手,慢慢说道,“他爹,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还要跟你说一遍,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快死了,撒谎也没用了。我就是想听听,你到底能不能信我?”

志武心里一酸,说不清万种滋味儿,可是,他却说不出那句淑英想听的话。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现在,比前几天强多了,没准儿会慢慢好起来呢。我给你弄点儿小米米汤喝吧?”

淑英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起一丝凄凉的微笑,“不信就不信吧。我不想吃,我累了,我要睡了。”

她再也没吭声,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一样。志武垂头坐在炕沿上,闷声不响。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淑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回头来看,她的眼角流出一滴泪水,脸色比以前更白了。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死了。

丧事办完,屋里更加冷冷清清。志武心里一直不舒服,仿佛有什么梗在胸上,不吐不快。他为什么不说他信了呢?如果他说他信了,淑英死得会更安然一些吧?九泉之下,她瞑目了吗?可是,让他说出违心的话,又是那么的不容易。这一辈子,淑英为自己申辩了无数次,他从来没信。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临死前还要请求他信任她,她是想让自己无憾死去,还是想给活着的他看呢?

分门别过的儿子海洋不时过来陪伴。虽然爹娘一辈子感情不好,但毕竟活在一起是个伴儿。如今娘不在了,爹表现了他不曾想到过的悲伤和抑郁,这让他心里反生疑窦。曾经,不止一次,在他们吵架的时候,爹都恨恨地向娘吼过‘你死了才好’。难道人都是在失去以后,才知道自己应该珍惜的吗?

五七这天,烧完了纸钱,海洋拿了一包媳妇切好的猪头肉和一袋花生米,一瓶52度的玉米小烧,扯着志武对坐在小炕桌前。爷俩连喝两杯,各自的脸便像极了戏台上的关公。

“爹,我敬你。”海洋又跟志武碰了一下杯,“说实话,我没想到我娘走后你这么伤心,我还以为你恨不得我娘死呢。我娘不肯跟你离婚,只有我娘死了,你才能再找可心的女人。我知道你这心思。本来我还想,不管什么时候你提出要找老伴儿,我都依你,绝不阻拦。看着你们不幸福了半辈子,我也难受。如果你后半辈子能找到可心人,能觉得活着幸福,我这当儿子的,除了支持,没啥好说的。”

志武叹了口气,眼圈随之也红了,“我就是心里不得劲儿啊,怎么着都不得劲儿。你娘活着的时候,说难听点儿,我是盼着她死了才好。可是她真的死了,我却是……你也别想太多,一时我都不会动找老伴儿的念头。我会守着这个家,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

海洋又给爹满了一杯酒,说道,“这些年,我在这个冷冰冰的家真是受够了,所以我结婚以后才要求分门别过的。说实话,我真想不通,你跟娘究竟有什么过节,至于一辈子都不肯原谅?娘现在已经走了,你能跟我说说吗?我觉得,就算娘有千不对万不对,看在这些年她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才不到五十岁就得了癌症走了,爹你就原谅她得了,不好吗?”

志武仰脖又干了杯中酒,重重把杯子砸在桌子上,“怨我。我要是学会原谅,这辈子我和你娘就不会这样。可是,我就是过不了心头那道坎儿。你娘,她,嘴真他娘的硬。要是她向我承认了,服服软,我也可能就认了。谁让我倒霉看上了她娶了她呢?可是,她这一辈子,梗着脖子,就是不承认她对不起我,真他娘的是个犟眼子。临到死也没服嘴。这些天,我就寻思呀,或许我不该跟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我不如就跟她说信她了,让她高高兴兴死了,多好!我当时坐在炕沿上,就想着,到底咋张开嘴跟你娘说,我信她了。可是一回头,她竟就走了。”

海洋看着爹难过的样子,心里一阵唏嘘。虽然两个人隔膜了一辈子,看爹的样子,终归还是对娘有感情的。

“爹,到底我娘咋对不起你了?你咋就知道我娘对不起你了?你有什么证据呀?我娘为啥死也不承认呀?说难听点儿,我可没看到过我娘对不起你,光看见你对不起我娘了。长大成人后,我也偷偷问过她,她就是不肯说。还说可惜我不是个女孩子。她真想有个闺女儿,这样,她就可以说说私密的话儿了。我问你,你也不说。反正我就光是知道你认为我娘对不起你,可是我娘就是不承认。这一辈子,你们不就是因为这点儿事吗?现在,我娘都走了,我也成家了。男女之事,夫妻之间,也明白了不少。你就跟儿子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

志武迷离着眼睛说道,“是啊,反正她都死了,让儿子知道知道,也能真心体谅他爹,这一辈子有多窝囊。你也是男人,你会理解爹的苦处的。我就跟你说说吧。当年相亲时,我是一眼就看上了你娘啊!你娘她有点儿文化,长得也不赖,粗手大脚的,寻思娶回来,肯定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没想到,新婚之夜,”志武强抑着心头的涌动说,“她竟然没有落红。我听说她为闺女的时候是他们那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肯定有不少男的打她的主意。我还以为娶回来个才女呢,没想到,她竟然跟人家鬼混失了身子,还骗我说她是黄花大闺女。我打她,骂她,让她说出究竟让哪个王八蛋破了身,可是她就是不承认。不管我咋打她,她都不承认。

我再也没碰过她。刚结婚就离婚,我嫌丢人,寻思过些时候找个理由就休了她,可是没想到她竟然怀上了你。你爷抱孙心切,你娘也不肯走。说娘家嫂子当家,她回去就没有活路了。她既然嫁到我家,就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只要给她个名分,她宁愿做牛做马,照顾老的,伺候小的,只要让她留下来就行。

只同房一次就怀了孩子,当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的种。我想等你生下来,好好羞辱羞辱她,然后死活也要赶她走。结果你一出生,我一眼便看出,你就是我的。你的模样,就跟从我脸上扒下来的一样。

得了孙子,你爷欢喜得不行,乐得天天嘴都合不拢。为了你,为了你爷,我没有赶她走。还有她确实能干,能伺候你爷爷,也能拉扯你几个叔叔,家里外头都是一把手。我就当她是牛马使唤,她也一声怨言都没有。

为了报复她,我跟许多女人扯过。直到我得到了邻居三丫,她在我面前落了红,我才觉得心头的恨稍微减轻了。这一辈子,我……”

志武说不下去了,海洋却惊得忘记了吃喝,颤抖的手把老爹的酒都斟洒了。

这一辈子,志武风流韵事不断,还搞大了邻居三丫的肚子。那年,海洋已经初谙人事。爹被三丫爹带领一群人暴打,直打得鼻青脸肿,一条大腿骨折。直到三丫出现,哭诉是她自愿的,并答应她爹打掉孩子,远嫁他乡。

在海洋的记忆里,娘和爹从来没一起睡过。爹被打坏以后,娘一声不吭,一点怨言没有地把爹伺候下了地。后来,爹还是跟屯子里不正经的女人勾三搭四,就偏偏不上娘的炕。

海洋长大了,也要娶妻。爹一再强调,必须寻一个好人家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可是,跟前的有女孩子的人家都怕他随了他爹的滥清,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他。还是他出外务工的时候认识了小芹,这才把她娶回家。他受够了家里的清冷,也厌恶爹的声名,所以要求结婚时便分门别过。他发誓,一定跟自己的媳妇过一个热火朝天的温暖日子,一定要让别人看看,他海洋不是那样的人。

媳妇小芹热情似火,婚后小两口甜甜蜜蜜,这才让海洋得到了真正的家庭温暖。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爹和娘的悲剧竟然是那样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究竟是爹的错还是娘的错,谁能说得清啊!

晚上,肌肤相亲之后,海洋想起新婚之夜床单上那一点梅花,更是将小芹紧搂在怀中。

“芹,我问你,你们女人,头一次的时候,是不是都得落红?不落红就肯定是失过身了是吗?”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了?”小芹惊讶地问。

“就是问问嘛,是不是呀?”

小芹文化不低,见识也广,便告诉丈夫说,“那当然不是。大多数女人第一次都会落红,但也会有很多人不落红。可能是生理构造的原因,再或者小时候因为运动过激什么的碰破了的都有可能啊。”

“你确定吗?”

“我确定啊,这是我们女孩子的私密话题,早都悄悄查证过的。”小芹娇羞地说。

听了媳妇的话,海洋的心头翻起千尺巨浪,一阵阵地发寒。想起可怜的娘一辈子清冷无依,从不跟任何男人搭讪,从无一点点不检点的行为。她把她的一生都守在那间她认为是她的家的屋子里,勤勉操劳,一直到死。

一定是爹错了,一定是爹错了。是爹误会了娘一辈子,一定是的。海洋决定,明天早上起来就去找爹,他要给他讲,他错了,一定是他错了。娘嫁过来,家里没有婆婆,没有大小姑,全是一群男人,她又生了儿子,爹也没再给她生女儿的机会。她这一辈子,苦水没处倒,只在心里默默忍受。

娘的命太苦了。而自己竟然不懂娘的心思,竟然嫌弃家庭的清冷,抛下了她分门另过。他太不孝了。

海洋到淑英坟前痛哭了一场。

“娘,您听见了吗?我信您。儿子相信您一定是清白的。我跟爹讲了,讲了这一辈子您说不出口的委屈。为了让他相信,我特意拨了广播电台的热线,让专家讲给他听了。现在,爹也意识到一定是错怪您了,他都要后悔死了。这几天,他天天以泪洗面,他说他无颜见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你们的家,你们的房子里,照顾您喜欢的那几盆花,孤独终老,永远不再找女人。但是娘,我知道,您不会希望这样的,您一定希望我爹能高高兴兴过完后半辈子的。他才四十九岁,还不至于放弃自己的一生。我会好好待他的。我已经对不起您了,我不会对不起我爹的。我相信只有这样,您在九泉之下才会是开心的,才能真正闭上眼睛。对不对呀,娘?娘,您现在安息了吗?儿子不孝啊!”

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鸟,掠起一阵风,鸣叫着北向而去。有一片洁白的羽毛飘落下来,在淑英的坟前悠悠荡荡,随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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