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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萤

 sunyiymu 2017-02-24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一.

过了这个夏天,春龄镇的园艺师就要一百岁高寿了。

年轻人从小园丁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第一反应却是“难道镇上有两个园艺师”?不管怎么看,他认识的园艺师最多四十岁封顶,连年过半百都不像。

在花园里,年轻人找到了正在翻土的园艺师,当事人倒很坦然地承认了。

“我那小徒弟就是多嘴,闹得人尽皆知。不过,比起那棵大椿,我这百岁就是九牛一毛喽。”园艺师早料到年轻人的惊讶,指指花园尽头。

春龄镇有一棵大椿树,躯体足足要二十人才可合抱,高得直入云霄,望不到头。偶有风过,只听得头顶传来一浪又一浪松涛般的“沙沙”声,却从来看不见叶子。

“春龄镇的大椿,八千岁为一春,八千岁为一秋,如今算来有四万岁了,根已经不知道在地底扎了多深多广,整个春龄镇就是依附在椿树根上的。”

园艺师曾这么解释,他比镇上任何人都熟悉大椿,因为这树就坐落在他的花园尽头。

年轻人还未从“百岁老人”的惊讶中缓过神来,园艺师已经麻利地翻好土,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小屋,再看看年轻人。

“腿伤恢复得不错呀,已经能走这么远的路了。”

年轻人点点头。

他是个十足的“外乡客”,因为进山探险被蛇咬伤,整个人陷入昏迷,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小镇。据园艺师说,是小园丁发现并将他带回家的。

园艺师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正准备返回小屋,走了没几步,发现年轻人并没有跟上来,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园艺师折回原地,在年轻人面前席地坐下,却并不先开口,反而像个孩子一样轻轻拨弄着面前一株铃兰。

年轻人犹豫了一番,也跟着坐下,脑子里酝酿着措辞。

“我……我想自己的腿好了些,就随处走走。路过第二间暗房时,发现窗口突然闪过一道光,我看门没锁,就……推了进去……”

“你看到什么。”园艺师似乎心不在焉,淡淡接口。

“什么也没有。房里没有灯,窗户又开在背光的地方,好像放着几盆花,墙上挂着几件工具,我也没看清是什么。”

“看来日子近了,近了……”园艺师嘴里含含糊糊念着什么,转眼看到年轻人局促的表情,笑道,“不用担心,那不过是几个假盆景,没什么大用。”

年轻人闻言,似乎长长地松了半口气。

天边云霞烧得正炽烈,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半个小时过去了,天火仍未有扑灭的意思。

园艺师家的花儿长势茁壮,一年四季都忙不停,原因就在于春龄镇是没有黑夜的,黄昏过后便是清晨。

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二.

年轻人并不是一个探险家,他是一个兰花爱好者,爱到痴迷的程度,和园艺师不同的是,他更喜欢把植物做成标本。这次进山,是为了寻找一种叫做“萤兰”的神秘植物。

传说枯萎腐去的花草,到仲夏便会化为漫天萤火虫,延续新一轮生命。

年轻人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他知道,这世上真的存在一种与萤共生的兰。

萤火虫将幼卵产在兰根附近以寻求花叶庇护,待兰花凋谢时便化为成虫,从地底钻上来。但无论飞多远,成虫总会在将死之时飞回,落在泥中,成为兰花的养分。因为这种神奇的共生关系,便产生了“腐草为萤”的传说,只是如今山林越来越少,萤兰几乎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

年轻人苦苦寻找了多年,今年初夏,听说有人在一座不知名的偏远山上看到萤兰盛开,便一路追访到此,不料竟在目的地附近遭遇意外。

地图上并没有春龄镇这样一个地方,再加上手里的指南针不知何故失灵了,因此年轻人一直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不过,那天在暗房看到的光却久久萦荡在心头。年轻人没有如实叙述的是,那道猝不及防的光是黄绿色的,一闪一闪,竟有几分像萤火虫。

春龄镇没有黑夜,又何来萤火虫?

思前想后,年轻人决定还是去试探一下园艺师,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什么地方有萤兰。

园艺师正在后院带着徒弟修剪一大团绿油油的黄杨,听了年轻人的叙述倒一点也不迷惑。

“当然知道,而且呀,我这就有一株。”园艺师把剪子塞给手足无措的小园丁,拉着年轻人直奔大椿树。

“就在这里?”年轻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喜。

园艺师像个孩子一样狡黠地咧咧嘴:“去年夏天我无意中在树下发现这株小玩意儿,后来也就任由它长着。”

绕到大椿树东面,在最靠近树根的地方,果然有一棵不起眼的矮矮植株,翠绿笔直的茎上缀着一溜串褐白间色的飞蝇状小花,花瓣上还可见细细的拟态绒毛。

这种花,年轻人并不陌生。

“这,这是蝇兰啊……”

“你找的不是蝇兰吗?”园艺师不解。

“可这是苍蝇,我要找的是萤火虫。”年轻人苦笑,随后便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园艺师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地摩挲着椿树光滑的树皮,“那找到萤兰之后呢?”

“我想,找到以后将它带回我的工作室,精心育种,说不定就可以让这种濒临绝迹的兰花重见天日。”

园艺师停下动作,若有所思:“那些依附兰花的萤火虫呢?”

“它们……它们还是可以存活啊,即便移植以后也会有新的萤火虫与兰花共生。”年轻人有些支吾,他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

正在颇为尴尬的当口,小园丁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他满脸汗水,眼圈有些微红。

“师父,您……暗房……”

话刚出口,却被园艺师制止了,他慈爱而又怜悯地望着小园丁,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来吧,跟我一起去看看。”园艺师转头对年轻人说。

老少一前一后来到暗房。园艺师推开门,墙壁上的一处散发着持久却微弱的昏黄色光,晕出屋内盆景的轮廓,绝非之前闪闪的黄绿荧光,年轻人定睛一看,竟是一盏极普通的灯笼,不禁为自己前些日无端的怀疑感到羞赧。

园艺师取下灯笼,端详着温暖的灯光。

小园丁在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哭着跑开了,年轻人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还沉浸在失落中,没有心情多问。

“日子真的近了。”园艺师喑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什么?”年轻人不解其意。

园艺师摆摆手,颤巍巍地举起灯笼,换了一副轻松语调。

“等你伤好了,我送你一程。原先还担心怎么送你回去,现在好,有这盏灯引路了。”

三.

还是在一个火烧云的时刻,园艺师伫立在椿树下,手里提着灯笼。看不见的树叶正在头顶“沙沙”作响,春龄镇的黄昏比白天更耀眼,年轻人并没有注意到灯笼的光已经变了。

“小伙子,我看你的蝇兰已经谢得差不多了,不想带走留个纪念?”园艺师指指依附在树根旁已经光秃秃的兰株,“说起来,这棵大椿也是会开花的,只是太高啦,没有人见过,哈哈!”

“不了,这种兰已经收集了好多。”年轻人随口敷衍着,内心无比郁闷。这种季节,不仅蝇兰,连他心心念念想找的萤兰也该凋零了。

“兰花明年还会再开呀。”园艺师像看透了他的心事,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会在剩下的日子做什么?”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还太年轻,连生都不知道是什么,又怎么会知道死。生活于他而言,就像永远搜集不完的兰花。园艺师好像也发现了这个,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

“据说,在椿树的最顶头是另一个世界,死了以后就会飞到那个世界,在那里就能见到黑夜和椿树叶子是什么样。”

“天堂吗。”年轻人有些不以为然。

园艺师笑了:“不见得吧。也许上面世界的一年,就是春龄镇的四万年。而我们,从那个世界的眼睛来看,不过是依附着花叶朝生暮死的夏虫。”

他说着,声音竟有些颤抖,年轻人却听得云里雾里。

红火的云彩映衬着园艺师仍然充满精力的脸庞,丝毫看不出行将老矣的痕迹,他摇摇手中的灯笼。

“来吧,我送你回去。你一个人是找不到路的。”

“可是太阳不落山,打灯笼有什么用?”

“它既能帮你指路,也能帮我指路呢。”园艺师抓住年轻人的胳膊,带他走近椿树,“可惜走完这一趟,我是过不了百岁生日喽。”

“怎么会,不是还有几天就到了?”

园艺师示意他凑近灯笼,年轻人这才借着一点逆光看见,那昏黄灯光竟又变成他第一次所见的黄绿荧光。

不同的是,这团光如一簇微弱却坚韧的火苗,抖索而不熄灭,对抗着背后无比灿烂的暮光。

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萤火虫。

“春龄镇不同于你的世界。在你的世界,拔起我们这棵大椿树是一件毫不费力也无需可惜的易事。但对我们来说,正是这棵树带来了生生不息,还有,永远的白天。”

园艺师顿了顿,似在纠结什么秘密。不过,也许是回想到百年的兴衰荣辱,也许是联想到四万年的沧海桑田,他最终改换了一副坦然的面孔。

“因为从没经历过黑夜,所以每一只萤火虫生来都有这样一盏灯笼,我们终一生精心保存着它,等到它开始发光的那一天,就代表活着的时间到了,该踏上黑夜之旅了。每年椿树花落时,便有很多伙伴上路。借着灯笼的光飞到上面,大概就能见到相依一辈子的椿树真实模样吧。”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椿树的样子,挺拔的,坚强的,屹立不倒的。可这几天和你相处,倒觉得说不定和这棵小蝇兰一模一样呢。”

“老人家,你……”

“不错,我要离开这里,去你的世界了。”

话音方落,年轻人尚在震惊中,猛然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好像轻飘飘地升起来。

他再也听不清园艺师说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间,脑壳像冲破了什么般震痛,久违的黑夜如潮水般涌来。

刹那间,视线中跃入无数如星星般的荧光,年轻人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流荧化作一条长河,荡漾着混淆了天地界限。

他往身边看去,隐约间,园艺师提着那盏灯笼,黄绿色的光一闪一闪,正如远处无边的荧火一般。

“小伙子,知道这叫什么?”

园艺师的声音仿佛从遥远时空中传来,跌跌撞撞,忽远忽近。

“腐草……为萤……”

年轻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如一艘迷途的小船,摇晃着融进了绿色荧河。

园艺师似乎笑了,他抓着自己的手开始逐渐放松,放松,完全脱离。

“果然……还是更像兰呢。”

四.

年轻人从昏睡中醒来,脑中混沌一片。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当初遇险的山林,熟悉的鸟鸣正宣告新一天的开始。

定了定神,不一会儿,眼尖的年轻人便发现脚边生着一棵茂盛的兰草,细长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茎上的花已落,还来不及用果子装饰空空的头顶。

他趴在地上,细细端详着。

残瓣零落的地方,躺着一只死去的萤火虫,树荫筛下稀疏的阳光,悄然裹挟着小小的躯壳,似还温存着昨夜最后一点荧光。

过境山风拨弄得兰叶如长鞭般舞动起来。

“沙沙”,正如春龄镇看不见的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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