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然而,很多人已不可能看到今晚的月亮了。 梁文道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讲到对如今已死的一个老太太的采访。他说,老太太的一句话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说什么呢?她用手指着病房玻璃外面、楼下对面马路的一个超市,跟记者说“你看,你看那里头的人们天天进进出出买东西,买面包、买肉、买卫生纸,你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好像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死。” 这当然不是真的,我们都知道人必有一死,是谓“上帝最好的安排”。小说总有写完的时候,电影总有终场的时候,人生总有结局的时候。一个没有结局的小说和电影是不完整的,你说不出它是什么意思。同样,你的人生由于有了终点,你的开头回顾起来才有了意义,你的人生过程也才有了情节。只有到了盖棺的那一刻,人们才能论定你过了一个怎么样的人生—— 此前,即便是一条咸鱼,也存在着翻身的可能;即便是有一座金山,也难保不瞬间灰飞烟灭。 对于这必然到来的命运,我们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和怎么死,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死,这是我们每个人活在世间必须面对的最根本的局限。只不过,我们在平日里很少会想起自己会死,以及大家都会死。 活到人到中程的年纪(40~50岁),谈论生死已不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甚至,很多和我同龄的人已经开始忌讳这一问题,乃至回避思考、谈论这一话题。 是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秋风渐凉,晨露渐重,落红飞黄,怎是一句“天凉好个秋”了得。而在春节的传统喜庆日子里,除了燃放烟花炮竹的无齿小儿和莽撞少年,但凡是成人,谁没在心里黯然喟叹又老了一岁——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呢? 在老家,依旧是各种同学间的聚会。细心观察,会发现明显的变化:大家不再象往年那般频繁地举杯、没命地拼酒,已经少有人非要“一醉方休”;即便是面对青春懵懂时青涩的旧爱乃至初恋,不论对方发没发福、变没变丑,也只剩下远远的观望,走近时的微笑,最多是一个矫情的拥抱——轻轻浅浅的,比英国人还要绅士。 而拜微信所赐,突然面对已经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未见的发小、死党、拜把子兄弟时,也没有事前曾想象的每隔一年喝一杯酒的激动。当年曾共同作案的土得掉渣的顽童,突然都象一起留洋归来的新生代华侨,就是微笑着握手、拍肩,互相上下端详几下,“没大变,没大变……” 连谈笑风生都没有了,就是轻风拂过,镜面微澜。 不是情已逝,而是我们都已望得见归途的那抹黄昏地平线。或者说,是现在的我们可能比年轻时还要脆弱,不敢再折腾、无力再煽情。 毕竟,已经开始有去年还活跃的老同学,不会再出现在你此后的生命和任何聚会中了。 所以,不论当年在学校里是否相熟相好,不论如今混得是扬眉吐气还是平凡卑微,看到伴随你少年青春的老同学还在你身边,说多说少都好,喝不喝酒都好,目光相对,就是微笑。 也只能是微笑。 人还在,就好。 谁也不知道,来年又会有谁缺席。 我们只活一次,就只活这一次。即便你学佛相信轮回,此世也就是这么一回而已。那么,我们该如何把握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时间?该如何相信自己走的路,做自己爱做的事情?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缺陷,突破自己的局限?这些思考,决定了我们能否最终成就了自己的故事。 看到这里,读者朋友可能要忍不住打断我了:刚过完年,你今天怎么想起扯这生生死死的终极问题了?这又跟你的标题有什么关系? 今天,我偶然在一位来自苏南的大学同班女生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她几天前所写的一段长文。看后,心情五味杂陈,也勾起了我对亡故亲人的想念。 我历经摔打,如今面对生死已然淡漠,但文中她的哥哥依然让我感触万千。而这位女同学在成人之后,相继失去了几乎所有家人,实在是难为了她一个孤单女子。我对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堆生活要去面对要去扛,相隔数千里,谁也不能真正帮到谁太多,但我想让更多些人知道—— 曾经有你哥哥这样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过一回,并在几个他珍爱在乎的人心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痕迹。 多少血亲成仇。 爱,就是心甘情愿的付出和对所受恩惠的感念、珍惜,真的可以与血缘无关。可问题是,多少有意的冷漠、无意的伤害又和长期的爱、付出、牺牲纠缠在一起,让你爱不得又恨不成,只能徒然长叹人情冷暖。 征得她的同意,原文照发如下。
哥哥十日祭 年初二凌晨两点多,哥哥与骨癌抗衡五年多后,最后肝破裂呕血而去。 追溯一下,哥哥是十五年前得的肝病,而骨头的问题更可追溯到他的童年。妈妈结婚很多年一直不能生育,于是领养了哥哥,领养他时哥已一岁多,可是因软骨病还不会站立。不仅身体方面,哥哥在样貌、智商方面一样未被老天爷善待。 哥哥五岁时,妈妈在结婚十四年后,终于生了我。 我一天天长大,在我的比对下,哥哥各方面的发展愈发让妈妈懊悔当初领养了他。记忆中从我五六岁起,家里买了什么东西,爸妈就会让我和哥哥心算,长我五岁的哥哥常常在我报出答案之后,依然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每到此时,爸爸常常是一声叹息,妈妈叹气之外会继续嘀咕:早知道自己还能生,当初决不会抱养……害人啊,孩子爸,都怪我,你要吃我的苦了…… 我不知道爸妈的这些行为,在小小年纪的哥哥心里会引发些什么。小小的我渐渐在心识种下一颗种子并且发芽疯长:你得聪明、你得胜过他人、你得让爸妈称心快意,不然没有人会喜欢你,没有人会爱你,爸妈也会嫌弃你,抛弃你都有可能…… 这些信念,是我生命的底色。 我一直是个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会看别人脸色的孩子,我处处方面力求出色优秀,甚至为了他人开心,我可以没有自己的需求。我会时时检导自己—— “你这样好吗?会不会被他人讨厌?” 而一旦自检不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好的,我即刻进入想把自己藏起来的状态。 所以,整个学生时代、工作后、结婚后……所有的人际关系,我都沿袭着小时候因哥哥不被父母喜欢而习得的生存策略与他人互动。这个模式,这两年才被我自己认出来,并且开始被移动。 与内心的不快乐、不自由相对,较之于哥哥,我算得上是很被老天爷厚爱的孩子。结婚前,所有的家人、亲朋、好友都宠溺我,似乎我比其他人都精致宝贝似的,一些我份内的责任和事务都会有人主动帮我承担了;但我鲜少升起感恩心,我鲜少感到有人理解我、懂得我,我常常眼泪汪汪、满腹委屈、心事重重。 隐隐约约,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执拗地说:你们对我好,是因为我是这个好的样子,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你们还会要我、还会对我好吗?我确信答案是不会。这个信念如鬼魅般时不时跳出来作祟,在关系中我就会去制造事端、测试对方,甚至触碰对方的底线,因为我内心希求对方可以无条件地爱我、又恐惧自己不够好会被抛弃啊…… 这些,我是在对自己逐渐有些了解后才明白。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了解潜意识里不被爱的自己,并去移动和修复。比如哥哥,他只是依靠生命的本能,在最大限度地活着、活好、活舒适。 从外在呈现出来的生命状态看,不被老天爷厚爱的哥哥远比我开心、满足和懂得感恩。哥很幽默逗比,他到哪儿都能跟人谈笑风生、插科打诨、不分你我,我们村及附近的好些村子,提起他沒有人不夸他人好、心态好、待人真诚的。即便住院,他也总是他所在病房的开心果,医生、护士、其他病员都常常跟他玩笑,很熟悉似的。 他调侃自己也调侃別人,就在去年他第三次骨癌发作,还与一邻村的同龄人开玩笑:“枪毙,你別笑话我以前三碗吃不饱、现在三口吃不了,別看你现在能吃的很,等你不行了,我儿子、女儿、外甥的一大帮子人为我穿白衣服,你呢?无儿无孙的。你说是你命好还是我命好?” 哥也是我们家唯一一个会有事没事都想着听听歌的人,我们其他的人都被焦虑、恐惧推动着,像推磨的驴一样不停息地奔波忙碌,争气争面子。一直到我爸妈去世,我家都是我爸妈当家,哥常说:凭我怎么可能忙到这样的家私,都是爸妈的功劳苦劳,就我自己,人(媳妇)都不一定能娶到,谈何有儿有女? 他关心家里每一个人的冷暖,他自己却从不挑吃穿,在我们家有个习以为常的状况:其他人不爱吃、吃不了的,最后都是由哥负责清盆子清碗。 哥一直唤我“宝宝”,直到我自己做了妈妈。他在外面打工,有时会碰到我初中或高中的同学,他特自豪有我这样的妹妹——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名牌大学,他觉得太有光环了。 去年他第三次化疗后情况不好,我回家探望他。我们聊天,他说他没有其他的心思——对于家里的小百货店嫂嫂可能经营不下去、小侄儿还没成家,他都能放宽心,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哥说我从小没受过苦,现在一个人得有多难…… 我安慰他,说我现在挺好,前所未有的好。我说的是实话。我自己也是母亲。孩子小时,我各方面都非常得心应手,生活充满了热情与奔头;孩子渐渐长大,从五六岁时开始,我越来越多地体验到无力感及无端的“我不好”的感觉。 2010年年底,我因孩子问题踏上“修炼内功”之路,此后生命轨迹与以前越来越偏离,“祸事”不断:爸生病,病故;哥生病,反复进出医院;我自己离婚,几乎一无所有;妈妈病倒,死不闭眼……我武功全废,一切掌控、把握以及抓取都使不上劲儿了。 但是,就如同历经地震,地震之初及余震频发时的确是艰难,但安定下来、接受发生的已然发生后,生命自然安适;而且在调适的过程中,生命已经在蜕变。 守灵这几天,透过玻璃棺材盖,我几次凝视哥哥的脸。我心很痛:哥哥你如此乐观,可你十几年的肝病了啊,肝病谁都知道与情绪有关——情志不畅、压抑的愤怒、郁闷之类,那么你的开心、满足、感恩都是强大的头脑武装出来的吗? 和姐姐聊天,我知道了家里更多的隐情,对你和妈妈生出更多的了解、体谅和心疼。虽然我对**对**很愤怒,但我无法去惩治他们,我也没有资格。 在人性的层面,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渴望爱与温暖,我们都一样困在控制权、价值感、情与欲的笼中,我们都会在道德与人欲的夹缝中抉择,我们都会经验内心的左冲右突而难以自我和解,我们都可能极端无明,是个可鄙可憎又可怜的人…… 哥哥走时很迅速。年前我离开家时,哥哥各方面的情况都在好转,我心里还想,说不定哥哥和前面两次一样,花些钱、人遭些罪终会有惊无险呢。所以,我回南京竟没即又回去,终致哥哥走时我不在身边。 除夕夜,哥到土地庙敬了菩萨,吃过年夜饭后还打了牌。年初一,白天哥还拜年了,晚上11点感觉不舒服,后来开始吐血拉血,很快就走了。 走前哥很安静,问他可有什么心事或想要的,没有。 我不知道我们每个人来世间经历一切是为了什么。我自己,经历苦痛到一定程度后才下决心蜕变自己,那么哥哥的内在有没有走这样一个蜕变的过程?什么时候?很早以前还是临终时? 生命,有太多的不可知,我自己和他人都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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