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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落花时节读旧笺|新分享

 瀞舒凝兰 2017-02-26

『 文学 点亮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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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信息电子化,电话、电邮等正日益取代信函,投书远方已成稀罕之事。不久前清理自家旧物,无意间从一抽屉里翻出旧笺若干,如掘出一堆出土文物,让我惊喜,也不免惊惶:这也许就是此生我收到的最后几许墨迹?

来信者多为同行故人。他们的墨迹有几分模糊,但字如其人,或朴或巧,或放或敛,仍能唤醒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感谢纸墨这些传统工具,虽无传输的效率优势,却能留下人们性格的千姿百态,亦无消磁、病毒、黑客、误操作之虞,为我长久保存了往事的生动印痕。也感谢一个时代的风云聚散,让我得以与这些来信者有缘相识,无论是擦肩而过,是同路一时,还是历久相随,他们终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读书读人读世界的一部分,已悄悄潜入一个人的骨血。于是一封封重新展开。

西西 1987年12月31日来信
我刚从北京回来,看见莫言、李陀、史铁生、郑万隆和张承志,好极了。他们老说就欠少功一人。我临走时遇上北京大雪,美极了,可仍然比不上你们这些美丽的人。我想,做一个写好小说的人不太难,但难在做一个能写好小说的好人。

如果我到湖南,我当然不想成为“抓稿人”,只想跟你和有趣的朋友(是何立伟、彭见明他们吧)开心地聊聊,一如在北京那样。不过,目前我又非做抓稿人不可,真可怜。事情是这样,洪范书店再编三、四册,我就想到你的《女女女》。如果你不反对,请循例签写同意书寄回就行。据说你有一篇新作《棋霸》,不知刊在哪里。
西西
最喜欢的手工熊

西西是香港作家,身居灯红酒绿之地,仍有几分艺术的高冷和狂野,《胡子有脸》《母鱼》《我城》等作品变化多端,现代主义前卫风格天马行空,相对于满城花哨的地摊书,堪称香港一大异数。内陆开放之初,她是两岸三地的文学交通中枢之一,将一大批内陆作品引入繁体字,其规模和反响达一时之盛。但作品之外的她毫无先锋造型,既不会目光直勾勾,也不会烟酒无度、满口粗话、深夜海边暴走,倒是质朴如一村妇。第一次在酒店相见,她衣着低调,张罗茶点,引见和关照几个随行青年,在茶座的一端几乎没说什么话,似乎更愿意让她的学生们多说——文学班主任的服务十分体贴。

市场化经济大潮扑来,新时期文学迅速转入疲态和茫然,包括西西在内的很多人后来大多音讯寥落,相忘于江湖。2008年春,我在香港浸会大学待了两个多月,好几次打听她,不料教授也好,作家也好,青年读者也好,都说不出一二,甚至对这名字也不无陌生之感。我大吃一惊:这还是香港呵?

还好,总算有一位颇费周折找来了她的电话号码。我们通话结果是发现她竟然近在咫尺,与我同住在土瓜湾的一角。这个土瓜湾,靠近九龙城寨,即当年清政府嵌入殖民地的一处留守官署,亦即后来匪盗横行的一块法外真空,直到再后来才经陆港双方签约,将其改造成一个公园。我租房在此,常沿着港湾散步,看各类争奇斗异的市井食肆,看水面倒影中的灯火万家。我何曾想到,我可能早与她在此路遇多次,只是已互不相识。

她由丈夫陪伴,偶尔还靠丈夫搀扶,前来与我见面,看来身体已不是太好——这也可能是她多年来息交绝游的原因之一。

我终于见到她,重新握住了她瘦弱而清凉的手。

蒋子龙 1992年5月4日来信
感谢你邀我南下,虽来去匆匆,但很愉快。

阁下保持了自己的品位,但又对这个复杂多变的社会和文坛应对自如,实属难得。登机后拿出你的随笔集,不料不是送给我的。连你这样从容自定的人也被笔会搞昏了头,可见笔会不可轻易办。你的智慧陪我在飞机上度过了三个多小时,直送我到家,可谓圆满。

作家蒋子龙

蒋子龙算得上新时期“改革文学之父”,以小说写遍国企、机关、乡村的改革,写遍了《乔厂长上任记》的自信和《农民帝国》的困惑。肯定是社会的碎片化和改革的歧义化,撑破了他的笔墨控制,让他后来不再容易踩到朝野各方的共振点。但不少同行还是余妒未消,说我们当年写小说想得奖,同那姓蒋的写小说想不得奖一样难呵。更大的奖牌当然是:八十年代曾有工人在厂门前贴出大标语:“欢迎乔厂长来我厂上任!”某省政府还曾以红头文件转发过他的小说,以作为各地改革的思想动员和办法参考——这些奇事,在文学史上一定绝无仅有。

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大型国企的金属味,是有棱有角的坚硬体,比如每天坚持几千米游泳,一游就是数十年不辍,每天都活得英风勃勃,精神抖擞,当当响汉子一条。天津好几位男作家似乎也有这股劲儿。

张承志 1994年10月20日来信
有一本安徽的散文集《清洁的精神》,几乎全是新作品,无奈印时不校,错字有三百多处。香港林先生若回信应承,我便把书稿和勘误表一并寄去,等书出后,再呈你批评。

我母亲于九月二十八日去逝。至今都在忙着丧事,感慨万千,但我有了基本想法,即不愿藉母丧而作文章。

此外,我在联系着一些老同志,编一套批评和介绍西方文化政治源流、以及六十年代以来各西方国家左翼的丛书,盼用它普及新的世界观点。此事刚刚起步,俟明年书成后,我们几个人都谈到你,盼你发表意见。

正如你所说,右的大潮尚在澎湃,左的投机已经开始。不过我更觉得与之区别的必要。作家中具备区别和分庭抗礼能力的人并没有几个,你应当站出来,得更靠前一些。
张承志钟爱的草原

想象中,张承志是一个策马走天下的独行游侠。但他似乎活得比同行们都要大,上下五千年,东西数万里,都是他心中沉甸甸的块垒。他是学考古的,对东亚、中亚、西亚、南欧、南美的一路人文深探,使他无法再回到文学圈的沙龙和酒会。他重新戴上白帽子,从中体会“清洁的精神”,但这也给他引来了不少误会。我曾向他请教过伊斯兰的问题,发现他对极端暴恐势力的痛恨,其实比我们这些非伊斯兰教徒还要更强烈,更焦急,更沉重,也更多一些学识支持。

只是这一切,同某些时尚人士不大容易沟通。那些人不知黎凡特与古希腊的关系,不知阿拉伯与欧洲文艺复兴的关系……一句话,他们哪怕花十分钟翻翻书的兴趣也没有,更愿意在流行媒体的标题中找真相。

张承志早就放弃了小说,多年来只写散文,甚至是接近诗的散文。这大概是一个十分合适的选择。小说是一种不那么“清洁”的形式,至少就材料层面而言,需包容形形色色的人与生活,总是不避泥沙俱下的芜杂,因此不那么鲜明,不容易绝决。这种大众读物也不可能偏离大众思想情感的中值均线太远。相比之下,张承志似乎被对抗逼成了对抗,志在纯粹,行事苛严,总是在生活中高度苛严地挑选朋友、读物、活动、立场、表情、话题、场合、词句、饮食、着装、文体句法……以对抗心目中那些卑污势力的侵害或利用。这种无时不在的警觉,这种时时紧绷的排除法,与小说伦理和小说美学当然格格不入——至少是差别甚大。

他前期的小说《黄泥小屋》《海骚》《心灵史》等,其实已早有诗的趋向。

何士光 1993年1月25日来信
这几年由机缘牵引,确实也另外地体验了一回生命。常悲切我糊糊涂涂地来到人世上,东零西碎的见闻似也有一些,但究其根底,却仍是一片黑暗,亦必是糊糊涂涂地离去。因想倘能于根底处有所知晓,庶几就不虚此生了。子曰形而下谓之器,形而上谓之道。由下而趋向于上,其势亦是人生之必然。倒也省些蛛丝马迹,见我辈中人也渐渐向此中转。曾读到你推荐《坛经》的文字,也以为是一种消息。

听洪声说起你在读拙作《如是我闻》,深觉欣慰,盼能读到你的意见。那当然还只是初步地写出一个头绪,其间的幽密,自还十分渺茫。先写下来,让它去经受自己的缘分。由此以往,倘还有写作,大体亦将依此线索。那么当然把文坛种种都抛弃了,而经受自身的这一份因果。

贵州的文事同各处一样,也十分寥落。但文事一如原先的文事,又焉得不寥落?寥落也是必然,也是因果。唯其寥落,心才渐渐有生机透出来。我在拙作中引过老子,那便是道失而后德,德失而后仁,仁失而后礼,礼失而后义,这之后,便该是义失而后利了,而今正是唯利是图之际。利也是要失的,利失之后,循环过去,则就是道了。眼下却也能让人感到道的悄然兴起。
作家何士光

九十年代是新时期文学急剧分流之时,有的卷入政治,有的扑向市场,有的则投奔宗教。较之于有些人放眼《圣经》或《可兰经》,何士光最终选择了道与佛。

在世俗化传统超强的中土,佛和道保留了中华文明对永恒和辽阔的一线远望,指向一份安放灵魂的幽深。一旦满世界“义失而后利”,物质化大潮逼压,宗教也许就是比抑郁症、狂躁症更积极一些的解决方案。毫无疑问,当一些面孔哗变成唯利是图,寡廉鲜耻,无恶不作,远古的终极之问总是会及时归来,进入有些人睡前或醒后的片刻惶惑——这些惶惑无疑值得尊敬。

一位当红作家因此而突然销声匿迹,从人多声杂的地方抽身而去,其内心诸多痛感,我们大概也不难想象。

但宗教也有风险。我给何士光写过书评《佛魔一念间》,载于1994年《读书》杂志,曾指出求术也可能“执迷神秘之术”,求道也可能“误用超脱之道”,两个层面都不是那么保险的。这话的意思是:宗教若能让强者清心节欲,让弱者得到心灵安抚和互助实惠,那么不管折腾出多少离奇神话和夸张的形式感,都算得上人间功德,可弥补社会管理之不足。很多无神论者对此可能缺少应有的理解。另一方面的道理:如果郢书燕说,让“随缘”成了绕开难事走,“破执”成了胡说八道全有理,“无为”被理解成坐等白吃不脸红,“超脱”被理解成对压迫者、侵凌者、欺诈者一律装聋和袖手……那就不知有多少昏昏男女要被荼毒了去。

说实话,我身边有不少例子证明,很多人得宗教之益少,得宗教之害多,看上去更像是用神神道道给一己私利换上个精致包装,能否给自己加分,还很难说。

何士光不会没看到这种复杂性。他在贵州与我有过讨论,还说曾有一长信与我,只是这封信我一直没收到。

他笑了笑,说既如此,那便是因果,不必另写了。大师拈花一笑,已随说随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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