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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舟| 嫁给城南(上篇)

 阿丁480 2017-02-28

 

早两年,先生去城南办事,回来说,城南已经拆得差不多了。语气中悉悉索索飘着灰尘。那时,我们已经搬离城南十年。

对于历史悠久的老城,以及居住在其中的居民来说,城南是一个符号。在男人心中,它代表一段往事;而对女人来说,却意味着一段命运。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有纷杂的喜怒哀乐在心里流动。许多人的往事和命运纠合在一起,就是这个城市的历史。

先生在城南出生、长大,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面三个姐姐曾让他母亲倍感绝望。突然,一个男孩从天而降。他的出生曾让一家三代五个女人的生活陡然增添了许多底气,把尿都要捡人多的地方,还要大声吆喝。

特殊的成长环境造成了他对故乡、对童年根深蒂固的眷恋。听他说起城南一带的门西、门东,说起他居住过的柳叶街、评事街、船板巷,说起常玩耍的长干里、秦淮河,言语中眼神里总有许多动人心弦的柔软。爱来自喜悦和温暖,可以想见,在他童年奔跑的脚步上,曾缠绕着全家人多少感恩的目光。

这份情感于我,却有些隔膜。我的父母长期在地质部门工作,从记事起,搬家就不下六七次。从西北边疆到中土高原,再到江南金粉之地,从长江头到长江尾,住的都是单位的宿舍楼,从小到大与老房子没有任何瓜葛。嫁到城南后,虽然置身老房子当中,住的仍是新楼房。


我住的这幢新房子却有些特别。只砌到一半,因周围居民强烈反对而停工,最后协商不成,匆匆把只盖到一半的三层小楼交付使用。

即便如此,小楼矗立在那片低矮平房中,仍显得突兀。看上去像外来物种,有种没有天敌的强大。到我结婚时,那幢房子仍然是个半成品,还能看到房顶上裸露在外的红砖墙和抹得像花脸一样的水泥茬子。先天不足,新房子已有了残破迹象。果然,没过几年,那片居民区就被彻底夷为平地了。

小楼四周有一道短短的围墙。不仅围出一个小院,也把楼房与周围低矮拥挤的民居隔开。院里院外就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距离。

出小院门,一条南北向的窄巷。

窄巷往南,通三山街。沿着三山街向东,在大呼小叫的车辆中穿行,徽派建筑风格的老房子已寥若星辰。全都拆光了,只剩国人耳熟能详的街巷名称不时在视线里滑过,朱雀桥,乌衣巷,桃叶渡,江南贡院,文德桥,让人心惊,以为身边匆匆走过的路人中,必有一个是刘禹锡、王羲之,谢安或王导。再向东,来到淮清桥十字路口,便可以看到吴敬梓故居。现这里已被改造成茶社,据说还要改造甚至拆除。谁都知道它是老南京地标之一,是南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参照点。但是,历史和文化怎么挡得住人们对财富无止境的追求。这里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南京市最繁华地段之一,寸土寸金。无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看到的景像总是拥堵,车流和人流争先恐后,红尘万丈。历史以它不识时务的执拗,让时间之河在这里阻滞,前推后搡,一片混乱。倒是吴敬梓故居,一个被改造成茶社的古建筑,多年来冷冷清清,鲜有人驻足,成了一帮真正的闲人,闲得没处去的麻将迷们打牌消遣的地方。

其实,如果合理想像一下会发现,这里比吴敬梓时代并不曾改变多少,并不更低俗空虚,更散淡无聊。翻开《儒林外史》,到处可见一帮落魄文人在三山街一带流连,盘桓,虽有些文人间的唱和应酬,但毕竟,都是些无所事事的人,在这里斯混着,潦倒着,上演一幕幕悲喜剧。只因有吴敬梓故居在,我们便觉得这一带应该是人文荟萃,纸醉金迷之地,是极斯文雅致的地方,其实未必。

三山街向南折,便是夫子庙,秦淮河从夫子庙鳞次栉比的建筑中间潺缓流过,滋养了无数人间风流。

提到秦淮河,人们总是最先想到秦淮八艳。殊不知,秦淮河是南京人的母亲河,有了秦淮河,才有了今天的南京城。至今,这一带名人故居仍不胜枚举。想想,整个一个南朝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居住生活,到明代,又在此建立应天府学,成为当时全国的科举中心。据南京籍作家薛冰著《南京城市史》记载,夫子庙一带“在永乐北迁之后,还作为江南乡试的考场,并建有一系列配套设施,如供考生居住的上江考棚、下江考棚,再加上为考生服务的各种行业,形成一个庞大的文化市场。夫子庙建筑群也是陆续扩建而成的……到万历间,才续建青云楼,又在庙门前建‘天下文枢’巨坊,造聚星亭,在泮池西侧造文德桥。”

那是何等的气象。当然,这些离我的家有些远了,一站多路,一千多年。一个小女子,目光所及,最多一丈远,那是丈夫能称其为丈夫的距离,其他都不相干。

再重新从小院外的窄巷出发,向北,是府西街。

位置比三山街稍偏,却有些官样。南朝以降,许多地方府衙都设置在此。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127年宋朝首都南迁,赵明诚任建康知府,李清照随夫迁居南京,据考证就居住在这一带。

府西街东西向。不长,向西行数十步就到了甘家大院,俗称九十九间半。它被誉为“中国最大的私人宅邸”,与明孝陵、明城墙一起,并称为南京明清三大景观。再向前,是马巷,估计当年是贩马或者饲养战马的地方。明初,朱元璋曾在南京实施大规模移民政策,将本地的部分居民迁往云南,又从全国各地迁来大量工匠,依行业分类居住,使“百工各有区肆”,区肆“以所业命名”。因此在城南,至今留有大量与手工行业有关的街巷名称。


这些都是我离开城南多年之后才获得的知识。对于芸芸众生来说,历史是不存在的。让人对身边的城市产生爱憎,只源于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件事。

八十年代,这一带交通没有那么繁忙,街口还不需要红绿灯。从府西街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沿途都是老房子。但年代差距很大,青砖和红砖杂糅,大瓦与小瓦相接,能看出历史在这里更叠交替的痕迹。从新到旧,从朽坏到重生,周而复始。如今,一进入城南地带,随处可见的那些白墙小瓦徽派建筑,多半已经不是老房子,而是彻头彻尾的仿古建筑。包括改造后的门东和门西,虽然砖瓦都是拆旧门东时小心保存下来的旧物,但它仍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房子,老街坊。

老房子自有它特有的矜持与超脱,甚至颓败与阴沉。老房子的底蕴和气度醇如美酒,不是随便一车砖瓦就能堆砌出来。它需要许多年的打磨,许多代人的兴衰更迭,大喜大悲,甚至血与火的洗礼。它需要沉淀,需要故事,需要流言,需要纠缠在一起的恩怨情仇,然后籍着一些不经意的瞬间,在人们意识深层留下细密的印痕,任何时候,只要想起它,就像将磁针放到一张老唱片上,那种驳杂的声音,被拉长的黯哑调子,会一下子把你的心境染成暗灰或老红,绵绵不绝的感伤和软弱悄悄爬上来,想要去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这片刻的恍惚,有一种浸透全身的亲,无论喜欢不喜欢,都将跟随你一辈子,让你感慨一辈子,休想把它遗忘。

还有那些小街小巷里的青石板路。刚铺上时有棱有角,把棱角磨光需要一百年,踏碎它需要两百年,碎了以后涂上水泥,再把水泥踩碎,又是五十年。这些岁月的光泽和质感,仿古建筑如何去仿制。

每次从小巷中走过,总忍不住好奇,目光向两边窄木门里探寻。修修补补的老房屋,辛辛苦苦的旧日子,人聚了又散,天气凉了又热。昏暗的堂屋,粗粝的瓷碗,小巷当间摇摇晃晃的洗衣机。朱漆斑驳的横梁竖栋,积满灰尘的花窗格,半掩的木门,一阵风过便吱吱呀呀地合上,过一会又小心翼翼挣开。年复一年,只见天上阴晴圆缺,不觉人间物是人非。树影摇曳的天井里,白天一方阳光,晚上一轮明月。雨雪天气,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中,屋檐角上的滴答水声如同更漏,断断续续直到天明。满腹心事最后全都化作一声咳嗽,穿衣,起床,过寻常日子。

这样的老房子,天井里通常会有那么一口水井,有些到八十年代时仍在使用。井里井外光滑、幽凉,绳索磨出的凹痕如同皱纹,雕刻着岁月的模样,女眷们的脸。天井往里延伸,摇摇欲坠的木楼梯若隐若现。夜深人静时,月光从楼梯一寸一寸登上去,轻若叹息,又如裙裾下的三寸金莲。无数个烦闷的春季和萧索的秋天,二楼小窗的窗帘一动不动。矗立窗帘后的小姐,不知已经嫁到何方,成了谁家的媳妇,饭菜是否可口,梦中还有多少这老房子里的纷纷扰扰?


被紧紧裹缚的年华,低眉顺眼的日子,在小院里无声徘徊。入夜,躺在那幢有院墙围住的小楼里,冷幽幽的气息时常趁着寂静夜色,从外面巷子里蔓延过来,不喜不悲,只是个彻骨的凉,透着无法言说的隐痛。

这类徽派建筑从结构设计上,就注定了它一生的晦暗和暧昧。比如过道,永远那么深不可测,论你是太阳还是月亮,都照不进来,它只等那么一盏颤巍巍的豆油灯。油灯要灭不灭,过堂风要吹不吹,永不疲倦的幽怨和缠绵,酸酸涩涩地结满时间的藤蔓。

穿过长长的过道,以为就是房间了,却是堂屋,走过堂屋,又是天井。一进又一进,最后才能到达正房,似人心。但通常房主人是不会让外人轻易进入自己正房的。因此,所谓正房,只是些传闻。

夏天的晚上,识趣的外乡人绝不会往小巷里钻,因为走不通。家家户户门口放着一张小桌,桌上几碗饭菜,街坊邻居边吃饭边聊天,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各种恩怨就出来了。邻里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父子之间……

一直听说巷子里有座古寺庙,围着小巷转过好几次,始终不得其门。直到近几年,张府园几次拓宽,拆掉一片片民房,古寺庙的外墙才裸露出来,面对大街。很小很小的一座清真寺。

城南很多街道都这样,在高楼林立的居民区中,在生活的浊流中,冷不丁会看到一二处小寺庙,让人想到“慈航”二字。据说都是南朝遗迹,至今一千多年历史。

这些历史现在看来是南京的财富,但对当时人来说,却是莫大的悲剧。从东吴开始,凡在南京建都的朝代都奇怪地不能持久,传说是因为当年秦始皇因见东南方向有紫气,担心威胁自己的王位,便命人找到南京,将这里绵延不绝的山脉拦腰挖断,斩断了所谓“龙脉”。明朝因朱棣因将都城迁到北京,才维持了二百多年。而东晋南朝,存在约一百年七十年,前后经历四个朝代,每个朝代在位的皇帝不知有多少。往往百姓还没有记住自己肩上扛的轿子里坐着哪位皇帝,又换人了。宫城、民房建了又毁,毁了又建,犹如伤口,不断地撕开,愈合,再撕开。世事无常,人生如梦。从寺庙署望、香火互闻的格局可以看,频繁朝代更迭给当时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造成多么大的创伤。至今,敏感的外地客人到南京走一圈,还会感叹说,南京真是一个伤感的城市。

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是肤浅的。但历史必定要隔着一段距离去欣赏和研究它,才会产生美感。十年前的城南,人们还可以随时随地发现南京的经络,贴近南京最初的心跳。只要偏离大街,随便挑一条小巷钻进去,立刻会被无数历史碎片围困、羁绊,无法前行。这对于历史学家、民俗学家来说是件幸事,但常居此地的城南人,他们的感受却完全不同。

房子就是家,舒服自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这里住过谁,发生过什么,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小巷深处的人家,几乎没有人能说出自家院落超过五十年以上的历史。即使巷子走动的个把耄耋老人,也只会笼统地说,房子有一百多年了。这话完全没有参考价值。但我相信,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得城南,懂得城南的老房子,知道老房子秘密,了解它的起伏和冷暖,因为他们也是老房子的一部分。


老房子不仅仅是建筑,是历史,也是家庭关系,社会结构,还是意识深处的那些认同和排斥,剪不断,理还乱。抛弃它不容易,但要从心里去爱它,全盘接受它,也不容易。

在城南的街巷里闲逛,听到最多的话题就是拆迁。他们看到带相机的人,会热情地凑上来,问是不是拆迁办的,如果不是,立刻换一副冷面孔。没有人愿意一直住在这里,这个充满老理儿和陋习的地方。

我也是在远远离开之后,遥望那些街、那些巷,才有些许酸楚的亲切爬上心头。有时车过城南,窗外全是簇新、千篇一律的水泥建筑,会忽然觉得,许多旧时光已经被悄悄挪移,偷换,有些东西一去不复返了,心里竟是怅然。

即使像我先生那样的人,从小在城南长大,熟悉这里的街坊和历史,对童年怀着美好的记忆,有回问他,现在还让你住过去那种老房子,愿意吗?他笑而不答。很多城南人,以及很多不相干的文化人都这样,自己不愿意一辈子沤在城南,却希望任何时候回到城南都能看到那些老房子,老巷子,希望让别人去承载自己的记忆。

人常会这样跟自己别扭。一件旧物放在自家储藏室里几辈子,脏兮兮的让人生厌,排不上用场还占地方。等哪天真要有人将它扔出去的时候,又夺过来左看右看,细细辨别是个什么东西,有没有用处,值不值得继续收藏。看到最后,不管值不值得,多半又收归原处,让它继续放着。搁置越久,嵌入记忆越深,越无法随手丢弃,最终成为习惯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不小心弄丢了,是会感到痛的。就像夫妻之间。如果再久,就不只与个人有关,更与整个族群的集体记忆有关,是文物了。

城南地区许多建筑是明清所遗,真正的文物。现在只要随旅行团出去旅行,除了五分山,三分水,基本都会有游览古镇的项目。老房子老街区,小桥流水,虽然看了又看,还是会被来自岁月深处的沧桑和光华所感动,压根忘了自己身边就有历史悠久名闻遐迩的老房子。

几次都有想去看看城南的冲动,冲动过后,又算了。几年前曾立下过壮志,骑车环游南京城,看哪好就在哪停。后来发现问题太多,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不冷不热的天,骑车又太累,跑不远。几年过去了,从未实践过一次。


-未完看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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