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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集》(3)

 轻风无意 2017-03-02
卷十七·居士集卷十七

  ◎论七首【纵囚论〈康定元年〉】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耳,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本论中〈庆历三年〉〔本论上见居士外集卷十〕】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盖亦未知其方也。

  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入焉。则善医者,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患之处。佛为夷狄,去中国最远,而有佛固已久矣。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佛所以为吾患者,乘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补其阙,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

  昔尧、舜、三代之为政,设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计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胜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敛以什一,差其征赋,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尽于南亩,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惧其劳且怠而入于邪僻也,于是为制牲牢酒醴以养其体,弦匏俎豆以悦其耳目。于其不耕休力之时,而教之以礼。故因其田猎而为蒐狩之礼,因其嫁娶而为婚姻之礼,因其死葬而为丧祭之礼,因其饮食群聚而为乡射之礼。非徒以防其乱,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长幼,凡人之大伦也。故凡养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为之制。饰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悦之,使其易趣也。顺其情性而节焉,所以防之,使其不过也。然犹惧其未也,又为立学以讲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乡党,莫不有学,择民之聪明者而习焉,使相告语而诱劝其愚惰。呜呼!何其备也。盖三代之为政如此,其虑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备,防民之术甚周,诱民之道甚笃。行之以勤而被于物者洽,浸之以渐而入于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亩,则从事于礼乐之际,不在其家,则在乎庠序之间。耳闻目见,无非仁义礼乐而趣之,不知其倦。终身不见异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虽有佛无由而入者,谓有此具也。

  及周之衰,秦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绝。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强,其为治之具不备,防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乘间而入。千有余岁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日益坏。井田最先废,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後所谓蒐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尽废。然后民之奸者,有暇而为他;其良者,泯然不见礼义之及己。夫奸民有余力,则思为邪僻;良民不见礼义,则莫知所趣。佛于此时,乘其隙,方鼓其雄诞之说而牵之,则民不得不从而归矣。又况王公大人往往倡而驱之曰:佛是真可归依者。然则吾民何疑而不归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为者,吾将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将有说以排之!夫千岁之患遍于天下,岂一人一日之可为?民之沈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

  然则将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胜之。昔战国之时,杨、墨交乱,孟子患之而专言仁义,故仁义之说胜,则杨、墨之学废。汉之时,百家并兴,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谓修其本以胜之之效也。今八尺之夫,被甲荷戟,勇盖三军,然而见佛则拜,闻佛之说则有畏慕之诚者,何也?彼诚壮佼,其中心茫然无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眇然柔懦,进趋畏怯,然而闻有道佛者则义形于色,非徒不为之屈,又欲驱而绝之者,何也?彼无他焉,学问明而礼义熟,中心有所守以胜之也。然则礼义者,胜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礼义者,尚能不为之屈,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此自然之势也。

  【本论下〈庆历三年〉】

  昔荀卿子之说,以为人性本恶,著书一篇以持其论。予始爱之,及见世人之归佛者,然后知荀卿之说谬焉。甚矣,人之性善也!彼为佛者,弃其父子,绝其夫妇,于人之性甚戾,又有蚕食虫蠹之弊,然而民皆相率而归焉者,以佛有为善之说故也。

  呜呼!诚使吾民晓然知礼义之为善,则安知不相率而从哉?奈何教之谕之之不至也?佛之说,熟于人耳、入乎其心久矣,至于礼义之事,则未尝见闻。今将号于众曰:禁汝之佛而为吾礼义!则民将骇而走矣。莫若为之以渐,使其不知而趣焉可也。盖鲧之治水也鄣之,故其害益暴,及禹之治水也导之,则其患息。盖患深势盛则难与敌,莫若驯致而去之易也。今尧、舜、三代之政,其说尚传,其具皆在,诚能讲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渐,使民皆乐而趣焉,则充行乎天下,而佛无所施矣。《传》曰“物莫能两大”,自然之势也,奚必曰“火其书”而“庐其居”哉!

  昔者戎狄蛮夷杂居九州之间,所谓徐戎、白狄、荆蛮、淮夷之类是也。三代既衰,若此之类并侵于中国,故秦以西戎据宗周,吴、楚之国皆僭称王。《春秋》书用鄫子,《传》记被发于伊川,而仲尼亦以不左衽为幸。当是之时,佛虽不来,中国几何其不夷狄也!以是而言,王道不明而仁义废,则夷狄之患至矣。及孔子作《春秋》,尊中国而贱夷狄,然后王道复明。方今九州之民,莫不右衽而冠带,其为患者,特佛尔。其所以胜之之道,非有甚高难行之说也,患乎忽而不为尔。

  夫郊天、祀地与乎宗庙、社稷、朝廷之仪,皆天子之大礼也,今皆举而行之。至于所谓蒐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此郡县有司之事也,在乎讲明而颁布之尔。然非行之以勤,浸之以渐,则不能入于人而成化。自古王者之政,必世而后仁。今之议者将曰:“佛来千余岁,有力者尚无可奈何,何用此迂缓之说为?是则以一日之功不速就,而弃必世之功不为也,可不惜哉!昔孔子叹为俑者不仁,盖叹乎启其渐而至于用殉也。然则为佛者,不犹甚于作俑乎!当其始来,未见其害,引而内之。今之为害著矣,非特先觉之明而后见也,然而恬然不以为怪者何哉!夫物极则反,数穷则变,此理之常也。今佛之盛久矣,乘其穷极之时,可以反而变之,不难也。

  昔三代之为政,皆圣人之事业;及其久也,必有弊。故三代之术,皆变其质文而相救。就使佛为圣人,及其弊也,犹将救之;况其非圣者乎。夫奸邪之士见信于人者,彼虽小人,必有所长以取信。是以古之人君惑之,至于乱亡而不悟。今佛之法,可谓奸且邪矣。盖其为说,亦有可以惑人者。使世之君子,虽见其弊而不思救,岂又善惑者与?抑亦不得其救之之术也。救之,莫若修其本以胜之。舍是而将有为,虽贲、育之勇,孟轲之辩,太公之阴谋,吾见其力未及施,言未及出,计未及行,而先已陷于祸败矣。何则?患深势盛难与敌,非驯致而为之莫能也。故曰修其本以胜之,作《本论》。

  【为君难论上〈庆历三年〉】

  语曰为君难者,孰难哉?盖莫难于用人。夫用人之术,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专,则不复谋于人而拒绝群议,是欲尽一人之用,而先失众人之心也。信之欲笃,则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审事之可否,不计功之成败也。夫违众举事,又不审计而轻发,其百举百失而及于祸败,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败非,则又从而赞之,以其违众为独见之明,以其拒谏为不惑群论,以其偏信而轻发为决于能断。使后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祸败,则虽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叹也!

  前世为人君者,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祸败者多矣,不可以遍举,请试举其一二。昔秦苻坚地大兵强,有众九十六万,号称百万,蔑视东晋,指为一隅,谓可直以气吞之耳。然而举国之人,皆言晋不可伐,更进互说者不可胜数。其所陈天时人事,坚随以强辩折之,忠言谠论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听。太子宏、少子诜至亲之言也,不听。沙门道安,坚平生所信重者也,数为之言,不听。惟听信一将军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内断神谋足矣,不烦广访朝臣,以乱圣虑。”坚大喜曰:“与吾共定天下者,惟卿尔。”于是决意不疑,遂大举南伐。兵至寿春,晋以数千人击之,大败而归;比至洛阳,九十六万兵,亡其八十六万。坚自此兵威沮丧,不复能振,遂至于乱亡。

  近五代时,后唐清泰帝患晋祖之镇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议欲徙之于郓州。举朝之士皆谏,以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与谋枢密直学士薛文遇问之,以决可否。文遇对曰:“臣闻作舍道边,三年不成。此事断在陛下,何必更问群臣。”帝大喜曰:“术者言我今年当得一贤佐助我中兴,卿其是乎!”即时命学士草制,徙晋祖于郓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后六日而晋祖反书至,清泰帝忧惧不知所为,谓李崧曰:“我适见薛文遇,为之肉颤,欲自抽刀刺之。”崧对曰:“事已至此,悔无及矣!”但君臣相顾涕泣而已。

  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致祸败乱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坚欲与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为贤佐助我中兴,可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也。或有诘予曰:“然则用人者,不可专信乎?”应之曰:“齐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诸葛亮,可谓专而信矣,不闻举齐、蜀之臣民非之也。盖其令出而举国之臣民从,事行而举国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专任而不贰也。使令出而两国之人不从,事行而两国之人不便,则彼二君者其肯专任而信之,以失众心而敛国怨乎?”

  【为君难论下】

  呜呼!用人之难难矣,未若听言之难也。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辩纵横而可喜,忠言质朴而多讷,此非听言之难,在听者之明暗也。谀言顺意而易悦,直言逆耳而触怒,此非听言之难,在听者之贤愚也。是皆未足为难也。若听其言则可用,然用之有辄败人之事者;听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后为听言之难也。请试举其一二。

  战国时,赵将有赵括者,善言兵,自谓天下莫能当。其父奢,赵之名将,老于用兵者也,每与括言,亦不能屈。然奢终不以括为能也,叹曰:“赵若以括为将,必败赵事。”其后奢死,赵遂以括为将。其母自见赵王,亦言括不可用。赵王不听,使括将而攻秦。括为秦军射死,赵兵大败,降秦者四十万人,坑于长平。盖当时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败者也。此听其言可用,用之辄败人事者,赵括是也。

  秦始皇欲伐荆,问其将李信,用兵几何?信方年少而勇,对曰:“不过二十万足矣。”始皇大喜。又以问老将王翦,翦曰:“非六十万不可。”始皇不悦,曰:“将军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为可用,即与兵二十万,使伐荆。王翦遂谢病,退老于频阳。已而信大为荆人所败,亡七都尉而还。始皇大惭,自驾如频阳谢翦,因强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万不可。”于是卒与六十万而往,遂以灭荆。夫初听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

  且听计于人者宜如何?听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辄败事;听其言若不可用,舍之宜矣,然必如其说则成功。此所以为难也。予又以谓秦、赵二主,非徒失于听言,亦由乐用新进,忽弃老成,此其所以败也。大抵新进之士喜勇锐,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听勇锐之语则易合,闻持重之言则难入也。若赵括者,则又有说焉。予略考《史记》所书,是时赵方遣廉颇攻秦。颇,赵名将也。秦人畏颇,而知括虚言易与也,因行反间于赵曰:“秦人所畏者,赵括也,若赵以为将,则秦惧矣。”赵王不悟反间也,遂用括为将以代颇。蔺相如力谏,以为不可。赵王不听,遂至于败。由是言之,括虚谈无实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赵之诸臣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敌国亦知之,独其主不悟尔。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独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祸乱败亡由此者,不可胜数也。

  【朋党论〈在谏院进。庆历四年〉】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讙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凯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凯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晞、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人,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魏梁解】

  予论正统,辨魏、梁不为伪。议者或非予大失《春秋》之旨,以谓魏、梁皆负篡弑之恶,当加诛绝,而反进之,是奖篡也,非《春秋》之志也。予应之曰:是《春秋》之志耳。鲁桓公弑隐公而自立者,宣公弑子赤而自立者,郑厉公逐世子忽而自立者,卫公孙剽逐其君衎而自立者,圣人于《春秋》皆不绝其为君。此予所以不黜魏、梁者,用《春秋》之法也。

  魏、梁之恶,三尺童子皆知可恶,予不得圣人之法为据依,其敢进而不疑乎?然则《春秋》亦奖篡乎?曰:惟不绝四者之为君,于此见《春秋》之意也。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劝戒切,为言信,然后善恶明。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则四君之罪,不可得而揜耳。使为君者不得揜其恶,则人之为恶者,庶乎其息矣。是谓用意深而劝戒切,为言信而善恶明也。

  凡恶之为名,非徒君子嫉之,虽为小人者,亦知其可恶也。而小人常至于为恶者,盖以人为可欺,与夫幸人不知而可揜耳。夫位莫贵乎国君,而不能逃大恶之名,所以示人不可欺而恶不可揜也。就使四君因圣人诛绝而其恶彰焉,则后世之为恶者,将曰彼不幸遭逢圣人黜绝而不得为君,遂彰其恶耳,我无孔子,世莫我黜,则冀人为可欺而恶可揜也。如此,则侥幸之心启矣。惟与其为君使不得揜其恶者,《春秋》之深意也。桀、纣,不得贬其为王,而万世所共恶者也。今匹夫之士,比之颜、闵则喜,方之桀、纣则怒,是大恶之君不及一善之士也。

  《春秋》之于大恶之君不诛绝之者,不害其褒善贬恶之旨也。惟不没其实以著其罪,而信乎后世,与其为君而不得揜其恶,以息人之为恶,能知《春秋》之此旨,然后知余不黜魏、梁之是也。

 

 卷十八·居士集卷十八

  ◎经旨十首〈辩一首附〉【易或问三首〈景祐四年〉】

  或问:“大衍之数,《易》之缊乎?学者莫不尽心焉。”曰:“大衍,《易》之末也,何必尽心焉也。《易》者,文王之作也,其书则六经也,其文则圣人之言也,其事则天地万物、君臣父子夫妇人伦之大端也。大衍,筮占之一法耳,非文王之事也。”“然则不足学乎?”曰:“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未有学其小而能至其大者也,知此然后知学《易》矣。六十四卦,自古用焉。夏、商之世,筮占之说略见于书。文王遭纣之乱,有忧天下之心,有虑万世之志,而无所发,以谓卦爻起于奇耦之数,阴阳变易,交错而成文,有君子、小人、进退、动静、刚柔之象,而治乱、盛衰、得失、吉凶之理具焉,因假取以寓其言,而名之曰‘易’。至其后世,用以占筮。孔子出于周末,惧文王之志不见于后世,而《易》专为筮占用也,乃作《彖》、《象》,发明卦义,必称圣人、君子、王后以当其事,而常以四方万国、天地万物之大以为言,盖明非止于卜筮也,所以推原本意而矫世失,然后文王之志大明,而《易》始列乎六经矣。《易》之沦于卜筮,非止今世也,微孔子,则文王之志没而不见矣。夫六爻之文,占辞也,大衍之数,占法也,自古所用也。文王更其辞而不改其法,故曰大衍非文王之事也。所谓辞者,有君子、小人、进退、动静、刚柔之象,治乱、盛衰、得失、吉凶之理,学者专其辞于筮占,犹见非于孔子,况遗其辞而执其占法,欲以见文王作《易》之意,不亦远乎!凡欲为君子者,学圣人之言;欲为占者,学大衍之数,惟所择之焉耳。”

  或问:“《系辞》果非圣人之作,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论,何也?”曰:“何止乎《系辞》。舜之涂廪、浚井,不载于六经,不道于孔子之徒,盖俚巷人之语也。及其传也久,孟子之徒道之。事固有出于缪妄之说。其初也,大儒君子以世莫之信,置而不论。及其传之久也,后世反以谓更大儒君子而不非,是实不诬矣。由是曲学之士,溺焉者多矣。自孔子殁,周益衰,王道丧而学废,接乎战国,百家之异端起。十翼之说,不知起于何人,自秦、汉以来,大儒君子不论也。”或者曰:“然则何以知非圣人之作也?”曰:“大儒君子之于学也,理远而已矣。中人已下,指其迹、提其耳而譬之,犹有惑焉者,溺于习闻之久,曲学之士喜为奇说以取胜也。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吾尝以譬学者矣。‘元者,善之长;亨者,嘉之会;利者,义之和;贞者,事之干’,此所谓《文言》也。方鲁穆姜之道此言也,在襄公之九年,后十有五年而孔子生。左氏之传《春秋》也,固多浮诞之辞,然其用心,亦必欲其书之信后世也。使左氏知《文言》为孔子作也,必不以追附穆姜之说而疑后世,盖左氏者,不意后世以《文言》为孔子作也。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岂好非六经者,黜其杂乱之说,所以尊经也。”

  或问:“大衍,筮占之事也,其于筮占之说,无所非乎?”曰:“其法是也,其言非也。用蓍四十有九,分而为二,挂一,揲四,归奇,再扐,其法是也。象两,象三,至于乾坤之策,以当万物之数者,其言皆非也。《传》曰‘知者创物’,又曰‘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筮者,上古圣人之法也。其为数也,出于自然而不测,四十有九是也;其为用也,通于变而无穷,七八九六是也。惟不测与无穷,故谓之神,惟神,故可以占。今为大衍者,取物合数以配蓍,是可测也,以九六定乾坤之策,是有限而可穷也,矧占之而不效乎!夫奇耦,阴阳之数也;阴阳,天地之正气也。二气升降,有进退而无老少。且圣人未尝言,故虽《系辞》之庞杂,亦不道也。”问者曰:“然则九六何为而变?”曰:“夫蓍四十有九,无不用也。昔之言大衍者,取四揲之策,而舍挂扐之数,兼知挂扐之多少,则九六之变可知矣。蓍数无所配合,阴阳无老少,乾坤无定策,知此,然后知筮占矣。呜呼!文王无孔子,《易》其沦于卜筮乎《易》无王弼,其沦于异端之说乎!因孔子而求文王之用心,因弼而求孔子之意,因予言而求弼之得失,可也。”

  【明用〈景祐四年〉】

  《乾》之六爻曰:“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又曰“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者,何谓也?谓以九而名爻也。乾爻七九,九变而七无为,《易》道占其变,故以其所占者名爻。不谓六爻皆常九也,曰“用九”者,释所以不用七也。及其筮也,七常多而九常少,有无九者焉。此不可以不释也。曰“群龙无首,吉”者:首,先也,主也,阳极则变而之他,故曰“无首”也。凡物极而不变则弊,变则通,故曰“吉”也。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故曰“天德不可为首”,又曰“乃见天则”也。

  《坤》之六爻曰:“初六,履霜坚冰至。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六四,括囊,无咎无誉。六五,黄裳元吉。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又曰“用六,利永贞”者,何谓也?谓以六而名爻也。坤爻八六,六变而八无为,亦以其占者名爻。不谓六爻皆常六也,曰“用六”者,释所以不用八也。及其筮也,八常多而六常少,有无六者焉。此不可以不释也。阴柔之动,或失于邪,故曰“利永贞”也。

  阴阳反复,天地之常理也。圣人于阳,尽变通之道;于阴,则有所戒焉。六十四卦,阳爻皆七九,阴爻皆六八,于《乾》、《坤》而见之,则其余可知也。

  【春秋论上〈景祐四年〉】

  事有不幸出于久远而传乎二说,则奚从?曰:从其一之可信者。然则安知可信者而从之?曰:从其人而信之,可也。众人之说如彼,君子之说如此,则舍众人而从君子。君子博学而多闻矣,然其传不能无失也。君子之说如彼,圣人之说如此,则舍君子而从圣人。此举世之人皆知其然,而学《春秋》者独异乎是。孔子,圣人也,万世取信,一人而已。若公羊高、谷梁赤、左氏三子者,博学而多闻矣,其传不能无失者也。孔子之于经,三子之于传,有所不同,则学者宁舍经而从传,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经于鲁隐公之事,书曰“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其卒也,书曰“公薨”,孔子始终谓之公。三子者曰:非公也,是摄也。学者不从孔子谓之公,而从三子谓之摄。其于晋灵公之事,孔子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三子者曰:非赵盾也,是赵穿也。学者不从孔子信为赵盾,而从三子信为赵穿。其于许悼公之事,孔子书曰“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三子者曰:非弑之也,买病死而止不尝药耳。学者不从孔子信为弑君,而从三子信为不尝药。其舍经而从传者何哉?经简而直,传新而奇,简直无悦耳之言,而新奇多可喜之论,是以学者乐闻而易惑也。予非敢曰不惑,然信于孔子而笃者也。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言,予不知也。

  难者曰:“子之言有激而云尔。夫三子者,皆学乎圣人,而传所以述经也。经文隐而意深,三子者从而发之,故经有不言,传得而详尔,非为二说也。”予曰:“经所不书,三子者何从而知其然也?”曰:“推其前后而知之,且其有所传而得也。国君必即位,而隐不书即位,此传得知其摄也。弑君者不复见经,而盾复见经,此传得知弑君非盾也。君弑贼不讨,则不书葬,而许悼公书葬,此传得知世子止之非实弑也。经文隐矣,传曲而畅之。学者以谓三子之说,圣人之深意也,是以从之耳,非谓舍孔子而信三子也。”予曰:“然则妄意圣人而惑学者,三子之过而已。使学者必信乎三子,予不能夺也。使其惟是之求,则予不得不为之辨。”

  【春秋论中〈景祐四年〉】

  孔子何为而修《春秋》?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责实,别是非,明善恶,此《春秋》之所以作也。自周衰以来,臣弑君,子弑父,诸侯之国相屠戮而争为君者,天下皆是也。当是之时,有一人焉,能好廉而知让,立乎争国之乱世,而怀让国之高节,孔子得之,于经宜如何而别白之?宜如何而褒显之?其肯没其摄位之实而雷同众君诬以为公乎?所谓摄者,臣行君事之名也。伊尹、周公、共和之臣尝摄矣,不闻商、周之人谓之王也。使息姑实摄而称号无异于正君,则名分不正而是非不别。夫摄者,心不欲为君而身假行君事,虽行君事而其实非君也。今书曰公,则是息姑心不欲之,实不为之,而孔子加之,失其本心,诬以虚名,而没其实善。夫不求其情,不责其实,而善恶不明如此,则孔子之意疏,而《春秋》缪矣。

  《春秋》辞有同异,尤谨严而简约,所以别嫌明微,慎重而取信,其于是非善恶难明之际,圣人所尽心也。息姑之摄也,会盟、征伐、赏刑、祭祀皆出于己,举鲁之人皆听命于己,其不为正君者几何?惟不有其名尔。使其名实皆在己,则何从而知其摄也。故息姑之摄与不摄,惟在为公与不为公,别嫌明微,系此而已。且其有让桓之志,未及行而见杀。其生也,志不克伸;其死也,被虚名而违本意。则息姑之恨,何伸于后世乎!其甚高之节,难明之善,亦何望于《春秋》乎!今说《春秋》者,皆以名字、氏族、予夺为轻重,故曰“一字为褒贬”。且公之为字,岂不重于名字、氏族乎?孔子于名字、氏族,不妄以加人,其肯以公妄加于人而没其善乎?以此而言,隐实为摄,则孔子决不书曰公,孔子书为公,则隐决非摄。难者曰:“然则何为不书即位?”曰:“惠公之终,不见其事,则隐之始立,亦不可知。孔子从二百年后,得其遗书而修之,阙其所不知,所以传信也。”

  难者又曰:“谓之摄者,左氏耳。公羊、谷梁皆以为假立以待桓也,故得以假称公。”予曰:“凡鲁之事出于己,举鲁之人听于己,生称曰公,死书曰薨,何从而知其假?”

  【春秋论下〈景祐四年〉】

  弑逆,大恶也!其为罪也莫赎,其于人也不容,其在法也无赦。法施于人,虽小必慎,况举大法而加大恶乎。既辄加之,又辄赦之,则自侮其法而人不畏。《春秋》用法,不如是之轻易也。

  三子说《春秋》书赵盾以不讨贼,故加之大恶,既而以盾非实弑,则又复见于经,以明盾之无罪。是辄加之而辄赦之尔。以盾为无弑心乎?其可轻以大恶加之?以盾不讨贼,情可责而宜加之乎?则其后顽然未尝讨贼,既不改过以自赎,何为遽赦,使同无罪之人?其于进退皆不可,此非《春秋》意也。赵穿弑君,大恶也。盾不讨贼,不能为君复雠,而失刑于下。二者轻重,不较可知。就使盾为可责,然穿焉得免也?今免首罪为善人,使无辜者受大恶,此决知其不然也。《春秋》之法,使为恶者不得幸免,疑似者有所辨明,所谓是非之公也。

  据三子之说:初,灵公欲杀盾,盾走而免。穿,盾族也,遂弑。而盾不讨,其迹涉于与弑矣。此疑似难明之事,圣人尤当求情责实以明白之。使盾果有弑心乎?则自然罪在盾矣,不得曰为法受恶而称其贤也。使果无弑心乎?则当为之辨明,必先正穿之恶,使罪有所归,然后责盾纵贼,则穿之大恶不可幸而免,盾之疑似之迹获辨,而不讨之责亦不得辞。如此,则是非善恶明矣。今为恶者获免,而疑似之人陷于大恶,此决知其不然也。若曰盾不讨贼,有幸弑之心,与自弑同,故宁舍穿而罪盾。此乃逆诈用情之吏矫激之为尔,非孔子忠恕、《春秋》以王道治人之法也。孔子患旧史是非错乱而善恶不明,所以修《春秋》,就令旧史如此,其肯从而不正之乎?其肯从而称美,又教人以越境逃恶乎?此可知其缪传也。问者曰:“然则夷皋孰弑之?”曰:孔子所书是矣,赵盾弑其君也。

  今有一人焉,父病,躬进药而不尝。又有一人焉,父病而不躬进药。而二父皆死。又有一人焉,操刃而弑其父。使吏治之,是三人者,其罪同乎?曰:“虽庸吏犹知其不可同也。躬药而不知尝者,有爱父之孝心而不习于礼,是可哀也,无罪之人尔。不躬药者,诚不孝矣,虽无爱亲之心,然未有杀父之意,使善治狱者,犹当与操刃殊科。况以躬药之孝,反与操刃同其罪乎?此庸吏之不为也。然则许世子止实不尝药,则孔子决不书曰弑君,孔子书为弑君,则止决非不尝药。”难者曰:“圣人借止以垂教尔。”对曰:“不然。夫所谓借止以垂教者,不过欲人之知尝药耳。圣人一言明以告人,则万世法也,何必加孝子以大恶之名,而尝药之事卒不见于文,使后世但知止为弑君,而莫知药之当尝也。教未可垂而已陷人于大恶矣,圣人垂教,不如是之迂也。果曰责止,不如是之刻也。”

  难者曰:“然则盾曷为复见于经?许悼公曷为书葬?”曰:“弑君之臣不见经,此自三子说尔,果圣人法乎?悼公之葬,且安知其不讨贼而书葬也?自止以弑见经,后四年,吴败许师,又十有八年,当定公之四年,许男始见于经而不名。许之书于经者略矣,止之事迹,不可得而知也。”

  难者曰:“三子之说,非其臆出也,其得于所传如此。然则所传者皆不可信乎?”曰:“传闻何可尽信?公羊、谷梁以尹氏卒为正卿,左氏以尹氏卒为隐母,一以为男子,一以为妇人。得于所传者盖如是,是可尽信乎?”

  【春秋或问〈景祐四年〉】

  或问:“《春秋》何为始于隐公而终于获麟?”曰:“吾不知也。”问者曰:“此学者之所尽心焉,不知何也?”曰:“《春秋》起止,吾所知也。子所问者,始终之义,吾不知也,吾无所用心乎此。昔者,孔子仕于鲁。不用,去之诸侯。又不用,困而归。且老,始著书。得《诗》自《关雎》至于《鲁颂》,得《书》自《尧典》至于《费誓》,得鲁《史记》自隐公至于获麟,遂删修之。其前远矣,圣人著书足以法世而已,不穷远之难明也,故据其所得而修之。孔子非史官也,不常职乎史,故尽其所得修之而止耳。鲁之《史记》,则未尝止也,今左氏《经》可以见矣。”曰:“然则始终无义乎?”曰:“义在《春秋》,不在起止。《春秋》,谨一言而信万世者也。予厌众说之乱《春秋》者也。”

  或问:“子于隐摄,盾、止之弑,据经而废传。经简矣,待传而详,可废乎?”曰:“吾岂尽废之乎?夫传之于经勤矣,其述经之事,时有赖其详焉,至其失传,则不胜其戾也。其述经之意,亦时有得焉,及其失也,欲大圣人而反小之,欲尊经而反卑之。取其详而得者,废其失者,可也;嘉其尊大之心,可也;信其卑小之说,不可也。”问者曰:“传有所废,则经有所不通,奈何?”曰:“经不待传而通者十七八,因传而惑者十五六。日月,万物皆仰,然不为盲者明,而有物蔽之者,亦不得见也。圣人之意皎然乎经,惟明者见之,不为他说蔽者见之也。”

  【泰誓论〈景祐四年〉】

  《书》称:商始咎周以乘黎。乘黎者,西伯也。西伯以征伐诸侯为职事,其伐黎而胜也,商人已疑其难制而恶之。

  使西伯赫然见其不臣之状,与商并立而称王,如此十年,商人反晏然不以为怪,其父师老臣如祖伊、微子之徒,亦默然相与熟视而无一言,此岂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

  以纣之雄猜暴虐,尝醢九侯而脯鄂侯矣,西伯闻之窃叹,遂执而囚之,几不免死。至其叛己不臣而自王,乃反优容而不问者十年,此岂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

  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使西伯不称臣而称王,安能服事于商乎?且谓西伯称王者,起于何说?而孔子之言,万世之信也。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

  伯夷、叔齐,古之知义之士也,方其让国而去,顾天下皆莫可归,闻西伯之贤,共往归之,当是时,纣虽无道,天子也。天子在上,诸侯不称臣而称王,是僭叛之国也。然二子不以为非,依之久而不去。至武王伐纣,始以为非而弃去。彼二子者,始顾天下莫可归,卒依僭叛之国而不去,不非其父而非其子,此岂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

  《书》之《泰誓》称“十有一年”,说者因以谓自文王受命九年,及武王居丧二年,并数之尔。是以西伯听虞、芮之讼,谓之受命,以为元年。此又妄说也。古者人君即位,必称元年,常事尔,不以为重也。后世曲学之士说《春秋》,始以改元为重事。然则果常事与?固不足道也。果重事与?西伯即位已改元矣,中间不宜改元而又改元。至武王即位,宜改元而反不改元,乃上冒先君之元年,并其居丧称十一年。及其灭商而得天下,其事大于听讼远矣,又不改元。由是言之,谓西伯以受命之年为元年者,妄说也。后之学者,知西伯生不称王,而中间不再改元,则《诗》、《书》所载文、武之事,粲然明白而不诬矣。

  或曰:“然则武王毕丧伐纣,而《泰誓》曷为称十有一年?”对曰:“毕丧伐纣,出于诸家之小说,而《泰誓》,六经之明文也。昔者孔子当衰周之际,患众说纷纭以惑乱当世,于是退而修六经,以为后世法。及孔子既没,去圣稍远,而众说复兴,与六经相乱。自汉以来,莫能辨正。今有卓然之士,一取信乎六经,则《泰誓》者,武王之事也,十有一年者,武王即位之十有一年尔,复何疑哉?司马迁作《周本纪》,虽曰武王即位九年祭于文王之墓,然后治兵于孟津,至作《伯夷列传》,则又载父死不葬之说,皆不可为信。是以吾无取焉,取信于《书》可矣。”

  【怪竹辩〈康定元年〉】

  谓竹为有知乎?不宜生于庑下;谓为无知乎?乃能避槛而曲全其生。其果有知乎?则有知莫如人。人者,万物之最灵也,其不知于物者多矣。至有不自知其一身者,如骈拇、枝指、悬疣、附赘,皆莫知其所以然也。以人之灵,而不自知其一身,使竹虽有知,必不能自知其曲直之所以然也。竹果无知乎?则无知莫如枯草死骨,所谓蓍龟者是也。自古以来,大圣大智之人有所不知者,必问于蓍龟而取决,是则枯草死骨之有知,反过于圣智之人所知远矣。以枯草死骨之如此,则安知竹之不有知也?遂以蓍龟之神智,而谓百物皆有知,则其他草木瓦石,叩之又顽然皆无所知。然则竹未必不无知也。由是言之,谓竹为有知不可,谓为无知亦不可,谓其有知无知皆不可知,然后可。

  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其理不可以一概。谓有心然后有知乎?则蚓无心。谓凡动物皆有知乎?则水亦动物也。人兽生而有知,死则无知矣;蓍龟生而无知,死然后有知也。是皆不可穷诘。故圣人治其可知者,置其不可知者,是之谓大中之道。

 

 卷十九·居士集卷十九

  ◎诏册六首【请皇太后权同听政诏〈嘉祐八年〉】

  门下:朕承大行之遗命,嗣列圣之丕基。践祚之初,衔哀罔极,遂罹疾恙,未获痊和,而机政之繁,裁决或壅。皇太后母仪天下,子育朕躬,辅佐先朝,练达庶务。因请同于听览,蒙曲赐于矜从,俾缓忧勤,冀速康复。候将来听政日,皇太后权同处分,文武百官并放朝参,候朕平愈日如故。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皇太后还政议合行典礼诏〈嘉祐八年〉】

  敕中书门下:朕顷以嗣承大统,方执初丧;过自摧伤,遂婴疾恙。皇太后尊居母道,时遘家艰;闵余哀荒,俯徇诚请。勉同听览,用适权宜。赖保护之勤劬,获清明而康复。恭惟坤德之至静,实厌事机之久烦。殆此弥年,荐承谆诲,顾实繁于庶政,难重浼于睿慈。然而方国多虞,则共济天下之务;惟时无事,亦宜享天下之安。先民有言:“无德不报。”虽日以三牲之养,未足尽于予心;而刑于四海之风,必务先于孝治。惟是事亲之礼,盖存有国之规,当极尊崇,以称朕意。应合行仪范等事,令中书、门下、枢密院参议以闻。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赐大宗正司诏〈治平元年〉】

  敕:夫明德以亲九族,正家而刑万邦。古先哲王,罔不由此。朕嗣守丕业,率循旧章。惟皇属之敦和,命宗正而董正。而累圣承继,百年盛隆。荷宗社之庆灵,茂本支而蕃衍。念其性本于仁厚,宜广学以勤修;顾其日益于众多,必增员而统理。故外已诏于儒学,各选于经师;而内仍择于亲贤,共司于属籍。庶乎协赞其职,并修厥官。纠乃非违,先以正而为率;勉夫怠惰,惟其善而是从。式孚于休,以副予意。

  【赐夏国诏书〈治平元年〉】

  朕嗣守丕图,日新庶政,方推大信,以协万邦。思与藩屏之臣,永遵带砺之约。矧勤王而述职,固奕世以推诚。而近年以来,将命之使,或不体朝廷之意,或罔循规矩之常,多于临时,率尔改作。既官司之有守,致事体以难从。且下修奉上之仪,本期效顺;而君有锡臣之宠,所以隆恩。岂宜一介于其间,辄以多端而生事?在国家之抚御,固廓尔以无疑;想忠孝之倾输,亦岂欲其如此?故特申于旨谕,谅深认于眷怀。今后所遣使人,更宜精择,不令妄举,以紊彝章。所有押赐、押伴使臣等,亦已严行戒励,苟有违越,必置典刑。载惟信誓之文,炳若丹青之著。事皆可守,言贵弗违。毋开间隙之萌,庶敦悠久之好。

  【尊皇太后册文〈治平二年〉】

  维治平二年岁次乙巳十一月丁巳朔十有六日壬申。嗣皇帝臣曙谨稽首再拜言曰:臣闻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者,非家至而日见也,盖有要道焉。推所以行于己者为天下率,尽所以奉其亲者为天下先,而四海靡然而承风矣。洪惟有宋,受命造邦,百年四圣,而小子获承之,以继我仁考之遗休余烈。方与群公卿士,夙夜以思,勉其不逮,庶几如我仁考付畀之意,以申罔极欲报之心。此固栗栗祗惧,不敢遑宁者已。顾惟眇末之质,提携鞠育,慈仁咻煦,至于有成。自我圣母嗣位之始,哀迷在疚,而忧劳艰难,一日万务,协和绥靖,保佑扶持,功施邦家。亦惟我圣母,永惟至恩大德,无物可称。是以稽参典礼,率吁领群心,合志一辞,恳恳惓惓,不胜大愿。谨遣摄太尉具官臣韩琦、司徒具官臣胡宿,奉玉册金宝,上尊号曰“皇太后”。恭惟皇太后圣善明哲,柔闲静专。粤自正位中宫,内助先帝,阴礼修而教行,俭德著而下化。遂及万国,先于正家。逮夫玉几受遗,遭时多难,勉徇勤请,权同听决。而明识远虑,动怀谦畏。深鉴汉家母后之失,讫不践于外朝。及归政冲人,合于《易》之进退不失其正之圣。是惟全节钜美,固已超出前古而垂法后世。宜乎盛烈播于声诗,尊名光于典册。惟末小子,获奉温凊。呜呼!殚九州之富以为养,未足尽于孝心;享万寿之福而无疆,期永承于慈训。臣曙诚欢诚忭。稽首再拜。谨言。

  【英宗遗制〈治平四年〉】

  诏内外文武百寮等:朕蒙先帝之遗休,荷高穹之眷命,获主大器,于兹五年。乐与群公,讲求至治。先身以俭,冀臻四海之富康;励志之勤,未尝一日而暇逸。而忧劳积虑,疾恙逾时,有加无瘳,遂至大渐。皇太子顼,睿哲之性,天资夙成,储两之明,人望攸属,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诸军赏给,并取嗣君处分。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在外群臣止于本处举哀,不得擅离治所,成服三日而除。应缘边州镇皆以金革从事,不用举哀。於戏!死生之理,圣智所同。惟赖宗社之灵,臣邻协德,辅我元子,永康王家。咨尔多方,当体予意,主者施行。

 

 卷二十·居士集卷二十

  ◎碑铭三首【金部郎中赠兵部侍郎阎公神道碑铭〈宝元元年〉】

  惟阎氏世家于郓。其先曰太原王宝,以武显于梁、晋之间,实佐庄宗,战河上,取常山,功书史官,爵有王土。郓之诸阎,皆王后也。周广顺二年,以郓州之钜野、郓城为济州,阎氏今为济州钜野人也。

  公生汉、晋之间,遭世多虞,虽出将家而不喜战斗;独好学,通三《礼》,颇习子、史,为文辞。是时,钜野大贼有众千余人,以公乡里儒者,掠致贼中,问以谋略,公毅然未尝有所言。而为人状貌奇伟,举止严重,有威仪,贼皆惮之,莫敢害。贼平,公还乡里,以三《礼》教授弟子。

  大宋受命,天下将平,公乃出。以三《礼》举中建隆某年某科,历汉州之金堂、虢州之湖城二县尉,迁濮州濮阳令,皆有吏绩。

  太宗皇帝遣使者行视天下,使者还,言公可用。召见奏事,语言鬯然,殿中皆耸动。太宗奇之,拜太子洗马、知岳州。吴越忠懿王再朝京师,籍其所有浙东、西之地,纳之有司。天子以为新附之邦,乃以禁兵千人属公安抚其人,遂知苏州。五代之际,江海之间分为五,大者窃名号,其次擅征伐,故皆峻刑法,急聚敛,以制命于其民。越虽名为臣属之邦,然阂于江淮,与中国隔不相及者久矣。公以齐鲁之人,悉能知越风俗而揉以善政,或摩以渐,或革以宜,推凡上之所欲施,宽凡民之所不堪,恩涵泽濡,民以苏息。政成召还,以国子博士知济州,又知晋州。入拜尚书水部员外郎、广平郡王府翊善,赐绯衣银鱼。居六年,广平封陈王出阁,公以司门员外郎求知黄州。陈王徙封许,乃诏公还,迁库部员外郎,赐金紫,侍讲许王府。王薨,公出知棣州。居岁余,以淮阳近钜野,乃求知淮阳军。

  公虽居许王府,而真宗素知其贤,数诏访以经术,谓之阎君子。真宗即位,问公何在?左右具言所以然,即时召之。已在道,拜金部郎中、知青州。其后,郓州守臣某临遣,对殿上,真宗问郓去青远近,守臣对若干,真宗曰:“为吾告之,将召也。”已而见召,行至钜野,遇疾。使者临问慰赐,满百日,赐告下济州,伺疾少间,趋就道。已而疾病,以某年某月某日薨于济州,享年七十有七。赠兵部侍郎,葬于钜野大徐村。

  公讳象,字某。曾祖讳某,某官。祖讳某,某官。考讳某,某官。公娶孙氏,封富春县君,用子贵,追封泗水县太君。子男三人:长曰某,某官;次曰某,某官;次曰某,某官。女三人,皆适士族。孙五人,一早亡,次皆已仕。曾孙十人,仕者五人。

  呜呼!士患不逢时。时逢矣,患人主之不知。知矣而不及用者,命也。惟公履道纯正,生于多艰,而卒遇太平,以奋其身,又遭人主之知,尝用矣,而不暇于大用以殁。殁而无章焉,则其遂不见于后世乎!景祐五年冬,其子光禄君自光化罢还乡闾,乃谋刻其先德于墓之碑,而以其辞属修。词曰:

  阎世将家,大纛高牙。有封太原,王功桓桓。公不勇力,而勇于学。奋身逢时,卒有成业。不大其荣,继世而卿。挺其后世,多有孙曾。有墓于里,有碑其隧。乡人无伤,乡之君子。

  【太子太师致仕赠司空兼侍中文惠陈公神道碑铭〈庆历四年〉】

  颍川公既葬于新郑,其子尚书主客郎中述古等七人,具公之行事及太常之状、祁伯之铭以来告曰:“唯陈氏世有显人。我先正文惠公,历事太宗、真宗而相今天子,其出处始终之大节,可考不诬如此。故敢请以墓隧之碑。”予为考其世次,得其所以基于初、盛于中、有于终而大施于其后者。曰:

  信哉!陈氏载德,晦显以时。其畜厚来远,故能发大而流长。自公五世以上,为博州人。皇高祖翔,当五代时,为王建掌书记,建欲帝蜀,以逆顺祸福譬之,不听,弃官,家于阆州之西水,遂为西水人。皇曾祖齐国公讳翊,皇祖楚国公讳昭汶,皇考秦国公讳省华,皆开府仪同三司、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自翔已下,三世不显于蜀。至秦公,始事圣朝,为左谏议大夫。其配曰燕国太夫人冯氏。

  公其次子也,讳尧佐,字希元。举进士及第,累迁太常丞、知开封府录事参军。用理狱有能绩,迁府推官。以言事切直,贬通判潮州。自潮还,献诗数百篇,而大臣亦荐其文学,得直史馆,知寿、庐二州,提点府界诸县公事。丁秦公忧,服除,判三司都勾院两浙转运使,徙京西、河东、河北三路,纠察在京刑狱。天禧三年,编次御试进士,坐误差其第,贬监鄂州茶场。未至,丁燕国太夫人忧。明年,河决滑州,天子念非公不可塞,乃起公知滑州。乾兴元年,作永定陵,徙公京西转运使以办其事。入为三司户部副使,徙副度支,拜知制诰,兼史馆修撰。同知天圣二年贡举,知通进银台司,迁龙图阁直学士、知河南府,徙并州,知审官院、开封府,拜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七年,拜枢密副使。其年八月,参知政事。居三岁间,凡三请罢。明道二年,罢知永兴军,行过郑州,为狂人所诬。御史中丞范讽辨公无罪,徙知庐州,又徙同州,复徙永兴,又徙郑州。累官至户部侍郎。景祐四年四月,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公为人刚毅笃实,好古博学。居官无大小,所至必闻。潮州恶溪,鳄鱼食人不可近。公命捕得,鸣鼓于市,以文告而戮之,鳄患并息。潮人叹曰:“昔韩公谕鳄而听,今公戮鳄而惧,所为虽异,其能使异物丑类革化而利人一也。吾潮间三百年而得二公,幸矣!”在潮修孔子庙、韩公祠,率其州民之秀者就于学。

  知寿州,遭岁大饥,公自出米为糜以食饿者。吏民以公故,皆争出米,其活数万人。公曰:“吾岂以是为私惠邪?盖以令率人,不若身先而使其从之乐也。”

  钱塘江堤以竹笼石,而潮啮之,不数岁辄环而复理。公叹曰:“堤以捍患而反病民!”乃议易以薪土。而害公政者言于朝,以为非便。是时,丁晋公参知政事,主言者以黜公,公争不已,乃徙公京西。而笼石为堤,数岁功不就,民力大困。卒用公议,堤乃成。

  河东地寒而民贫,奏除石炭税,减官冶铁课岁数十万以便民,曰:“转运,征利之官也。利有本末,下有余则上足,吾岂为俗吏哉!”太行山当河东、河北两路之界,公以谓晋自前世为险国,常先叛而后服者,恃此也。其在河东,凿泽州路,后徙河北,凿怀州路,而太行之险通。行者德公以为利,公曰:“吾岂为今日利哉!”

  河决坏滑州,水力悍甚,每埽下,湍激并人以没,不见踪迹者不可胜数。公躬自暴露,昼夜督促创为木龙,以巨木骈齿浮水上下。杀其暴,堤乃成,又为长堤以护其外。滑人得复其居,相戒曰:“不可使后人忘我陈公。”因号其堤为陈公堤。

  开封府治京师,公以为治烦之术,任威以击强,尽察以防奸,譬于激水而欲其澄也。故公为政,一以诚信。每岁正月,夜放灯,则悉籍恶少年禁锢之。公召少年,谕曰:“尹以恶人待汝,汝安得为善?吾以善人待汝,汝其为恶邪?”因尽纵之,凡五夜,无一人犯法者。

  太常博士陈诂知祥符县,县吏恶其明察,欲中以事,而诂公廉,事不可得,乃欲以苛动京师。自录事已下,空一县皆逃去,京师果喧言诂政苛暴。是时章献明肃太后犹听政,怒诂,欲加以罪。公为枢密副使,力争之,以谓罪诂则奸人得计而沮能吏,诂由是获免。

  公十典大州,六为转运使,常以方严肃下,使人知畏而重犯法,至其过失,则多保佑之,故未尝按黜一下吏。

  公贬潮州,其所言事,盖人臣所难言者。其平生奏疏尤多,悉焚其稿。其他文章,有文集三十卷,又有《野庐编》、《潮阳编》、《愚丘集》,多慕韩愈为文。与修《真宗实录》,又修《国史》。故事,知制诰者常先试其文辞,天子以公文学天下所知,不复命试,自国朝以来,不试而知制诰者,惟杨亿及公二人而已。

  公居官,不妄进取。为太常丞者十三年不迁,为起居郎者七年不迁。自议钱塘堤为丁晋公所绌,后晋公益用事,专威福。故人子弟以公久于外,多勉以进取,公曰:“惟久然后见吾守。”如是十五年。今天子即位,晋公事败投海外,公乃见召用。

  公初作相,以唐刘勖所对策进曰:“天下治乱,自朝廷始,朝廷赏罚,自近始。凡勖之所究言者,皆当今之弊。此臣所欲言,而陛下之所宜行,且臣等之职也。”天子嘉纳之。公在相位不久,其年冬雷地震,星象数变。公言王随位在臣上而病不任事,程琳等位皆在下,乃引汉故事,以灾异自责,求罢,章凡四上。明年三月,拜淮康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郑州。康定元年五月,以太子太师致仕,诏大朝会立宰相班,遂居于郑。其起居饮食,康宁如少者。后四年,年八十有二,以疾卒于家。

  公居家,以俭约为法,虽已贵,常使其子弟亲执贱事。曰“孔子固多能鄙事”,作为善箴,以戒子孙。临卒,口占数十言,自志其墓。

  公前娶曰杞国夫人宋氏,后娶曰沂国夫人王氏。子男十人:长曰述古,次曰比部员外郎求古,主客员外郎学古,虞部员外郎道古,大理评事、馆阁校勘博古,殿中丞修古,秘书省正字履古,光禄寺丞游古,大理寺丞袭古,太常寺太祝象古。

  秦公三子。长曰尧叟,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季曰尧咨,为武信军节度使。皆举进士第一人及第。三子已贵,秦公尚无恙,每宾客至其家,公及伯、季侍立左右,坐客戚蹜不安,求去,秦公笑曰:“此学子辈耳。”故天下皆以秦公教子为法,而以陈氏世家为荣。

  公之孙四十人。曾孙二人。合伯、季之后,若子、若孙、若曾孙六十有八人。女若孙、曾五十有四人。而仕于朝者,多以材称于时。呜呼!可谓盛矣。铭曰:

  陈氏高节,在污全洁。德潜光,有俟而发。其发惟时,自公启之。英英伯季,跃武偕来。相车崇崇,武节之雄。高幢巨毂,四世六公。惟世有封,秦、楚及齐。尚书、中书,仪同太师。祖考在前,孙曾盈后。公居于中,伯、季左右。惟勤其始,以享其终。惟能其约,以有其丰。休庸显闻,播美家邦。有远其贻,有大其继。刻诗垂声,以质来裔。

  【尚书户部郎中赠右谏议大夫曾公神道碑铭〈庆历六年〉】

  公讳致尧,字某,抚州南丰人也。少知名江南。当李氏时,不就乡里之举。李氏亡,太平兴国八年,举进士及第,为符离主簿,累迁光禄寺丞、监越州酒税。数上书言事,献文章。大宗奇之,召拜著作佐郎、直史馆,使行视汴河漕运,称旨,迁秘书丞,为两浙转运使。

  谏议大夫魏庠知苏州,恃旧恩,多不法,吏莫敢近。公劾其状以闻,太宗惊曰:“是敢治魏庠,可畏也!”卒为公罢庠。洛苑使杨允恭以言事见幸,无不听,事有下,公常厝不行。允恭以诉,太宗遣使问公,公具言其不可。公既绳其大而人所难者,至其小易,则务为宽简。岁终,其课为最,徙知寿州。寿近京师,诸豪大商交结权贵,号为难治。公居岁余,诸豪敛手,莫敢犯公法,人亦莫见其以何术而然也。公于寿尤有惠爱,既去,寿人遮留数日,以一骑从二卒逃去,过他州,寿人犹有追之者。再迁主客员外、判三司盐钱勾院。

  是时,李继捧以银、夏五州归朝廷,其弟继迁亡入碛中为寇。太宗遽遣继捧往招之,至则诱其兄以阴合,卒复图而囚之。自陕以西,既苦兵矣。真宗初即位,益欲来以恩德,许还其地,使听约束。公独以谓继迁反覆,不可予。继迁已得五州,后二年,果叛,围灵武。议者又欲予之,公益争以为不可。言虽不从,真宗知其材,将召以知制诰,而大臣有不可者,乃已,出为京西转运使。

  王均伏诛,奉使安抚西川,误留诏书于家。其副潘惟岳教公上言“渡吉柏江舟破亡之”,以自解。公曰:“为臣而欺其君,吾不能为也。”乃上书自劾。释不问。其后惟岳入见禁中,道蜀事,具言公所自劾者,真宗嗟叹久之。

  继迁兵既久不解,丞相张齐贤经略环、庆以西,署公判官以从。公曰:“西兵十万,皆属王超。超材既不可专任,而兵多势重,非易可指麾。若不得节度诸将,事必不集。”真宗难其言,为诏陕西听经略使得自发兵而已。公度言终不合,乃辞行。会召赐金紫,公谢曰:“臣尝言丞相某,事未效,不敢受赐。”由是贬黄州团练副使。公已贬,而王超兵败,继迁破清远军,朝廷卒亦弃灵州。

  公贬逾年,复为户部员外郎,知泰州。丁母忧,服除,拜吏部员外郎,知泉州,徙知苏州,又徙知扬州。上疏论事,语斥大臣尤切,当时皆不悦,又徙知鄂州。坐知扬州误入添支俸多一月,虽尝自言,犹贬监江宁府酒税。用封禅恩,累迁户部郎中。大中祥符五年五月某日,卒于官,享年六十有六。遗戒无以佛污我,家人如其言。

  公之曾祖讳某,某官。曾祖妣某氏,某县君。祖讳某,某官。祖妣某氏,某县君。考讳某,某官。妣某氏,某县君。子男七人,曰某。女若干人。用其子易占恩,再迁右谏议大夫。初葬南丰之东园,水坏其墓,某年月日,改葬龙池乡之源头。庆历六年夏,其孙巩称其父命以来请曰:“愿有述。”遂为之述,曰:

  维曾氏始出于鄫,鄫为姒姓之国,微不知其始封。春秋之际,莒灭鄫,而子孙散亡,其在鲁者,自别为曾氏。盖自鄫远出于禹,历商、周千有余岁,常微不显,及为曾氏,而蒧、参、元、西始有闻于后世,而其后又晦,复千有余岁而至于公。夫晦显常相反覆,而世德之积者久,则其发也,宜非一二世而止,矧公之有,不得尽施,而有以遗其后世乎?是固不宜无铭者已。公当太宗、真宗时,言事屡见听用,自言西事不合而去,遂以卒于外。然在外所言,如在朝廷而任言责者,至其难言,则人有所不敢言者。予于其论议,既不能尽载,而亦有所不得载也,取其初不见用、久而益可思者,特详焉,所以见公之志也。铭曰:

  公于事明,由学而知。先知逆决,有若蓍龟。告而不欺,不顾从违。初虽不信,后必如之。公所论议,敢人之难。古称君子,有德有言。德畜不施,言犹可闻。铭而不朽,公也长存。

 

 卷二十一·居士集卷二十一

  ◎碑铭三首【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至和元年〉】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河南尹樊里之万安山下。公讳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太宗皇帝时,吴越献其地,公之皇考从钱俶朝京师,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

  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始归迎其母以养。及公既贵,天子赠公曾祖苏州粮料判官讳梦龄为太保,祖秘书监讳赞时为太傅,考讳墉为太师,妣谢氏为吴国夫人。

  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力,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

  天圣中,晏丞相荐公文学,以大理寺丞为秘阁校理。以言事忤章献太后旨,通判河中府。久之,上记其忠,召拜右司谏。当太后临朝听政时,以至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寿。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无北面,且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其事遂已。又上书请还政,天子不报。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时事,欲深治之。公独以谓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终十年,未见过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代为太后。公谏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其册命。

  是岁,大旱蝗,奉使安抚东南。使还,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不能得,贬知睦州,又徙苏州。岁余,即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益论时政阙失,而大臣权幸多忌恶之。

  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开封素号难治,公治有声。事日益简,暇则益取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职修,尧、舜之治不过此也。”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相怒,至交论上前,公求对,辨语切,坐落职,知饶州。

  明年,吕公亦罢。公徙润州,又徙越州。而赵元昊反河西,上复召相吕公。乃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迁龙图阁直学士。是时,新失大将,延州危。公请自守鄜延扞贼,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遗书以求和,公以谓无事请和,难信,且书有僭号,不可以闻,乃自为书,告以逆顺成败之说,甚辩。坐擅复书,夺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庆州。既而四路置帅,以公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累迁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

  公为将,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涧城,垦营田,复承平、永平废寨,熟羌归业者数万户。于庆州城大顺以据要害,夺贼地而耕之。又城细腰、胡芦,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皆去贼为中国用。自边制久隳,至兵与将常不相识。公始分延州兵为六将,训练齐整,诸路皆用以为法。公之所在,贼不敢犯。人或疑公见敌应变为如何?至其城大顺也,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既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诸将,使自为谢。诸蕃质子,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彻卫,与语不疑。公居三岁,士勇边实,恩信大洽,乃决策谋取横山,复灵武,而元昊数遣使称臣请和,上亦召公归矣。初,西人籍其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其于两路,既得熟羌为用,使以守边,因徙屯兵就食内陆,而纾西人栗免之劳。其所设施,去而人德之,与守其法不敢变者,至今尤多。

  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贤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议而用之。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知政事,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公叹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使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数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用农桑、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腾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为之佐佑。会边奏有警,公即请行,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至则上书愿复守边,即拜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其知政事,才一岁而罢,有司悉奏罢公前所施行而复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赖上察其忠,不听。

  是时,夏人已称臣,公因以疾请邓州。守邓三岁,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颍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方公之病,上赐药存问。既薨,辍朝一日,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赠以兵部尚书,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为人外和内刚,乐善泛爱。丧其母时尚贫,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其行己临事,自山林处士、里闾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谱于家、藏于有司者,皆不论著,著其系天下国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欤!铭曰:

  范于吴越,世实陪臣。俶纳山川,及其士民。范始来北,中间几息?公奋自躬,与时偕逢。事有罪功,言有违从。岂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艰其劳,一其初终。夏童跳边,乘吏怠安。帝命公往,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隳完。儿怜兽扰,卒俾来臣。夏人在廷,其事方议。帝趣公来,以就予治。公拜稽首,兹惟难哉!初匪其难,在其终之。群言营营,卒坏于成。匪恶其成,惟公是倾。不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显荣,没有赠谥。藏其子孙,宠及后世。惟百有位,可劝无怠。

  【尚书度支郎中天章阁待制王公神道碑铭〈至和元年〉】

  公讳质,字子野,其先大名莘人。自唐同光初,公之皇曾祖鲁公举进士第一,显名当时,官至右拾遗,历晋、汉、周。而皇祖晋公,益以文章有大名,逮事太祖、太宗,官至兵部侍郎。当真宗时,伯父文正公居中书二十余年,天下称为贤宰相。今天子庆历三年,公与其弟素,皆待制天章阁。自同光至庆历,盖百有二十余年,王氏更四世,世有显人,或以文章,或以功德。

  公生累世富贵,而操履甚于寒士。性笃孝悌,厚于朋友,乐施与以赒人,而妻子常不自给。视荣利淡若无意。平居苦疾病,退然如不自胜,及临事,介然有仁者之勇,君子之刚,乐人之善如自己出。初,范仲淹以言事贬饶州,方治党人甚急,公独扶病率子弟饯于东门,留连数日。大臣有以让公曰:“长者亦为此乎!何苦自陷朋党?”公徐对曰:“范公天下贤者,顾某何敢望之!然若得为党人,公之赐某厚矣。”闻者为公缩颈。其为待制之明年,出守于陕。又明年,小人连搆大狱,坐贬废者十余人,皆公素所贤者。闻之悲愤叹息,或终日不食,因数剧饮大醉。公既素病,益以酒,遂卒。

  公初以荫补太常寺太祝、监都进奏院,献其文章,召试,赐进士及第,校勘馆阁书籍,遂为集贤校理。通判苏州,州守黄宗旦负材自喜,颇以新进少公,议事则曰:“少年乃与丈人争事邪?”公曰:“受命佐君,事有当争,职也。”宗旦虽屡屈折,而政常得无失,稍德公助己,为之加礼。宗旦得盗铸钱者百余人以诧公,公曰:“事发无迹,何从得之?”曰:“吾以术钩出之。”公愀然曰:“仁者之政,以术钩人置之死,而又喜乎?”宗旦惭服,悉缓出其狱,始大称公曰君子也。

  判尚书刑部、吏部南曹,知蔡州。始至,发大奸吏一人,去之。绳诸豪猾以法。与转运使争曲直。事有下而不便者,皆格不用。既去其害政者,然后崇学校,一以仁恕临下。其政知宽猛,必使吏畏而民爱。其为他州,州率大而难治,必常有善政,皆用此。

  入为开封府推官,已而其兄雍为三司判官,公曰:“省、府皆要职,吾岂可兄弟居之?”求知寿州,徙庐州。盗有杀其徒而并其财者,获之,置于法。大理驳曰:“法当原。”公以谓盗杀其徒而自首者原之,所以疑坏其党而开其自新。若杀而不首,既获而亦原,则公行为盗。而第杀一人,既得兼其财,又可以赎罪,不获则肆为盗,获则引以自原,如此,盗不可止,非法意。疏三上,不能争。公叹曰:“吾不胜法吏矣。”乃上书自劾,请不坐佐吏。公坐贬监灵仙宫。其后议者更定不首之罪,卒用公言为是,而公贬犹不召。资政殿学士郑戩、翰林学士叶清臣讼公无罪,始起知泰州,迁荆湖北路转运使。当用兵西方急于财用之时,独不进羡余,其赋敛近宽平,治以常法。故他路不胜其弊,而荆湖之人自若。权知荆南府,民有讼婚者,诉曰:“贫无资,故后期。”问其用几何?以俸钱与之,使婚。获盗窃人衣者,曰:“迫于饥寒而为之。”公为之哀怜,取衣衣之,遣去。荆人比公为子产。

  召为史馆修撰,遂拜天章阁待制,判吏部流内铨,号为称职,而于选法未尝有所更易。人或问之,公曰:“选法具备,如权衡,在执者不欺其轻重耳,何必屡更其法。”是岁,天子开天章阁,召大臣问天下事,以手诏责范公等。而议事者争言天下利害,务欲更革诸事。公独无一言,问之,则曰:“吾病未能也。”

  公于荣利既薄,临祸福,不为喜惧,其视世事,若无一可以动其心者,惟以天下善人君子亨否为己休戚,遂以此卒。此其为志岂小哉?岂有病而不能者哉?公诚素病,而任之以事,所至必皆有为。使其寿且不死而用,其必有所为,岂其不欲空言而已者哉!呜呼!

  公享年四十有五。官至度支郎中,阶朝奉大夫,动上护军,爵平晋男。娶周氏,某县君,生子某。曾祖讳某,祖讳某,皆赠太师、尚书、中书令。考讳某,官至兵部郎中,有贤行,赠户部尚书。公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于陕,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先茔之次。铭曰:

  仕不为利,以行其仁。处丰自薄,而清厥身。其仁谁思,不在吏民?其清孰似?以遗子孙。铭以昭之,以告后人。

  【袁州宜春县令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冀国公程公神道碑铭〈至和二年〉】

  上即位之十有六年,今镇安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程公,自三司使、吏部侍郎为参知政事,乃诏有司宠其祖考,于是赠其皇考故袁州宜春县令为太子少师。公在政事,迁尚书左丞,又赠太子太师;其为资政殿学士、工部尚书,又赠太师中书令;其为宣徽北院使、武昌军节度使,又赠兼尚书令;其为武胜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追封定国公,徙镇镇安,又追封冀国公。

  惟冀国公讳某,字某。少举明经,仕不得志。退居于家,畜德不施,贻其后世。而相国太师,实为之子,初以文学举进士高第,历馆阁,掌制命。隽德伟望,显于朝廷,遂为中丞,执国之宪。尹正京邑,有声蜀都,乃由三司,入与大政。公亦自太常博士累赠兵部侍郎,遂迁太师中书、尚书令,位皆一品。有国定冀,以启其封。虽发不自躬,而其施益远。晦于一时,而显于百世。盖夫享于身者,有时而止;施于后者,其耀无穷。表于其乡,以劝为善。可谓仁人之利博矣。

  惟程氏之先,自重、黎历夏、商、周,而程伯休父始见于诗书,其后世远而分。至唐定氏族,而程氏之望分为七。中山之程,盖出于魏安乡侯昱之后也。公世为中山博野人。曾祖讳某,赠太师。祖妣齐氏,吴国夫人。考讳某,赠太师中书令。妣吴氏,秦国夫人。当唐末五代,天下乱于兵,程氏再世不仕。后唐长兴三年,公之皇考以神童举,官至太子赞善大夫。宋兴于今百年,而程氏亦再显。太平兴国初,公之从祖羽,佐太宗自晋王即皇帝位,为文明殿学士,官至兵部侍郎。今相国太师出入将相,为时名臣。子孙蕃昌,世族昭著。推其所自来者远矣。

  初,公与其仲父象明同举《春秋》,皆中第。是时,从祖以给事中知开封府,召公及象明谓曰:“吾新被宠天子,待罪于此,不欲子弟并登科。”使其自择去就。公因让其从父,自引去,从祖颇贤之。其后累举不中,从祖谓曰:“由我困汝。”退而使人察公,无悔色,由是大嗟异之,以为不可及。太平兴国五年,遂以明经中第,为虔州赣县尉、蔡州上蔡主簿、袁州宜春令,所至皆有惠爱。

  公事母至孝,与其兄弟怡怡,为乡里所称。而仕宦不求名誉,为赣县尉七年不代,既罢宜春,遂不复仕。退居于蔡州,淳化三年七月某日,以疾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九。以天圣十年十一月某日,葬于郑州管城县马亭乡之北田村。夫人楚氏,追封晋国夫人。子男五人:长曰瓘,官至太常博士;次曰瑗、曰琬,皆早卒;次曰琳,相国太师也;次曰琰,国子博士。女一人,适某人。诸孙九人。铭曰:

  远矣程侯,颛顼之苗。始自重黎,历夏商周。惟伯休父,声施孔昭。世不绝闻,盛于有唐。程分为七,三祖安乡。广平、中山,以暨济阳。中山之程,出自灵洗。实昱裔孙,仕于陈季。陈灭散亡,播而北迁。公世中山,为博野人。道德家潜,孝悌邦闻。不耀自躬,以贻后昆。惟后有人,将相文武。有国宠章,覆其考祖。定冀之封,实开土宇。程世其隆,公多孙子。有畜其源,发而孰御?刻铭高原,以示来者。

 

 卷二十二·居士集卷二十二

  ◎碑铭二首【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至和二年〉】

  至和二年七月乙未,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王素奏事殿中,已而泣且言曰:“臣之先臣旦,相真宗皇帝十有八年,今臣素又得待罪侍从之臣。惟是先臣之训,其遗业余烈,臣实无似,不能显大,而墓碑至今无辞以刻。惟陛下哀怜,不忘先帝之臣,以假宠于王氏,而勖其子孙。天子曰:“呜呼!惟汝父旦,事我文考真宗,协德一心,克终厥位,有始有卒,其可谓全德元老矣。汝素以是刻于碑。”素拜稽首出。明日,有诏史馆修撰欧阳修曰:“王旦墓碑未立,汝可以铭。”臣修谨按:

  故推诚保顺同德守正翊戴功臣、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尉、充玉清昭应宫使、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追封魏国公、谥曰文正王公,讳旦,字子明,大名莘人也。皇曾祖讳言,滑州黎阳令,追封许国公。皇祖讳彻,左拾遗,追封鲁国公。皇考讳祐,尚书兵部侍郎,追封晋国公。皆累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曾祖妣姚氏,鲁国夫人。祖妣田氏,秦国夫人。妣任氏,徐国夫人;边氏,秦国夫人。公之皇考以文章自显汉、周之际,逮事太祖、太宗,为名臣。尝谕杜重威使无反汉,拒卢多逊害赵普之谋,以百口明符彦卿无罪,故世多称王氏有阴德。公之皇考,亦自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后世,必有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

  公少好学,有文。太平兴国五年,进士及第,为大理评事、知临江县,监潭州银场,再迁著作佐郎,与编《文苑英华》,迁殿中丞,通判郑、濠二州。王禹偁荐其材,任转运使,驿召至京师,辞不受。献其所为文章,得试,直史馆,迁右正言、知制诰,知淳化三年礼部贡举,迁虞部员外郎、同判吏部流内铨、知考课院。右谏议大夫赵昌言参知政事,公以婿避嫌,求解职。太宗嘉之,改礼部郎中、集贤殿修撰。昌言罢,复知制诰,仍兼修撰、判院事,召赐金紫。久之,迁兵部郎中,居职。真宗即位,拜中书舍人,数日,召为翰林学士,知审官院、通进银台封驳事。

  公为人严重,能任大事,避远权势,不可干以私,由是真宗益知其贤。钱若水名能知人,常称公曰:“真宰相器也!”若水为枢密副使罢,召对苑中,问谁可大用者,若水言公可,真宗曰:“吾固已知之矣。”咸平三年,又知礼部贡举,居数日,拜给事中、知枢密院事。明年,以工部侍郎参知政事,再迁刑部侍郎。景德元年,契丹犯边,真宗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东京,得暴疾。命公驰自行在,代元份留守。二年,迁尚书左丞。三年,拜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是时,契丹初请盟,赵德明亦纳誓约,愿守河西故地,二边兵罢不用,真宗遂欲以无事治天下。公以谓宋兴三世,祖宗之法具在,故其为相,务行故事,慎所改作。进退能否,赏罚必当。真宗久而益信之,所言无不听,虽他宰相大臣有所请,必曰:王某以谓如何?事无大小,非公所言不决。公在相位十余年,外无夷狄之虞,兵革不用,海内富实,群工百司各得其职。故天下至今称为贤宰相。

  公于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苟贤且材矣,必久其官,而众以为宜某职然后迁。其所荐引,人未尝知。寇准为枢密使,当罢,使人私公,求为使相。公大惊曰:“将相之任,岂可求邪!且吾不受私请。”准深恨之。已而制出,除准武胜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准入见,泣涕曰:“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此!”真宗具道公所以荐准者,准始愧叹,以为不可及。故参知政事李穆子行简有贤行,以将作监丞居于家。真宗召见,慰劳之,迁太子中允。初遣使者召之,不知其所止,真宗命至中书问王某,然后人知行简,公所荐也。公自知制诰至为相,荐士尤多。其后公薨,史官修《真宗实录》,得内出奏章,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荐者。

  公与人寡言笑,其语虽简,而能以理屈人,默然终日,莫能窥其际。及奏事上前,群臣异同,公徐一言以定。今上为皇太子,太子谕德见公,称太子学书有法。公曰:“谕德之职,止于是邪?”赵德明言民饥,求粮百万斛。大臣皆曰:“德明新纳誓而敢违,请以诏书责之。”真宗以问公,公请敕有司具粟百万于京师,诏德明来取,真宗大喜。德明得诏书,惭且拜曰:“朝廷有人!”大中祥符中,天下大蝗,真宗使人于野得死蝗以示大臣。明日,他宰相有袖死蝗以进者,曰:“蝗实死矣,请示于朝,率百官贺。”公独以为不可。后数日,方奏事,飞蝗蔽天,真宗顾公曰:“使百官方贺,而蝗如此,岂不为天下笑邪?”宦官刘承规以忠谨得幸,病且死,求为节度使。真宗以语公曰:“承规待此以瞑目。”公执以为不可,曰:“他日将有求为枢密使者,奈何?”至今内臣官不过留后。

  公任事久,人有谤公于上者,公辄引咎,未尝自辨;至人有过失,虽人主盛怒,可辨者辨之,必得而后已。荣王宫火,延前殿,有言非天灾,请置狱劾火事,当坐死者百余人。公独请见,曰:“始失火时,陛下以罪己诏天下,而臣等皆上章待罪,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邪?”由是当坐者皆免。日者上书言宫禁事,坐诛,籍其家,得朝士所与往还占问吉凶之说。真宗怒,欲付御史问状。公曰:“此人之常情,且语不及朝廷,不足罪。”真宗怒不解。公因自取常所占问之书进曰:“臣少贱时,不免为此,必以为罪,愿并臣付狱。”真宗曰:“此事已发,何可免?”公曰:“臣为宰相,执国法,岂可自为之,幸于不发而以罪人?”真宗意解。公至中书,悉焚所得书。既而真宗悔,复驰取之,公曰:“臣已焚之矣。”由是获免者众。

  公累官至太保,以病求罢,入见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公。公言皇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荐可为大臣者十余人。其后不至宰相者,李及、凌策二人而已,然亦皆为名臣。公屡以疾请,真宗不得已,拜公太尉兼侍中,五日一朝视事,遇军国大事,不以时入参决。公益惶恐,因卧不起,以疾恳辞。册拜太尉、玉清昭应宫使。自公病,使者存问,日常三四,真宗手自和药赐之。疾亟,遽幸其第,赐以白金五千两,辞不受。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于家,享年六十有一。真宗临哭,辍视朝三日,发哀于苑中。其子弟、门人、故吏,皆被恩泽。即以其年十一月庚申,葬公于开封府开封县新里乡大边村。

  公娶赵氏,封荣国夫人,后公五年卒。子男三人:长曰司封郎中雍,次曰赞善大夫冲,次曰素。女四人:长适太子太傅韩亿,次适兵部员外郎、直集贤院苏耆,次适右正言范令孙,次适龙图阁直学士、兵部郎中吕公弼。

  公事寡嫂谨,与其弟旭相友悌尤笃,任以家事,一无所问,而务以俭约率励子弟,使在富贵不知为骄侈。兄子睦欲举进士,公曰:“吾常以大盛为惧,其可与寒士争进?”至其薨也,子素犹未官,遗表不求恩泽。有文集二十卷。乾兴元年,诏配享真宗庙庭。

  臣修曰:景德、祥符之际盛矣。观公之所以相,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可谓至哉!是以君明臣贤,德显名尊,生而俱享其荣,殁而长配于庙,可谓有始有卒,如明诏所褒。昔者《烝民》、《江汉》,推大臣下之事,所以见任贤使能之功,虽曰山甫穆公之诗,实歌宣王之德也。臣谨考国史、实录,至于搢绅、故老之传,得公终始之节,而录其可纪者,辄声为铭诗,昭示后世,以彰先帝之明,以称圣恩褒显王氏流泽子孙与宋无极之意。铭曰:

  烈烈魏公,相我真宗。真庙翼翼,魏公配食。公相真宗,不言以躬。时有大事,事有大疑。匪卜匪筮,公为蓍龟。公在相位,终日如默。问其夷狄,包裹兵革。问其卿士,百工以职。问其庶民,耕织衣食。相有赏罚,功当罪明,相所黜升,惟否惟能。执其权衡,万物之平。孰不事君,胡能必信?孰不为相,其谁有终?公薨于位,太尉之崇。天子孝思,来荐清庙。侑我圣考,惟时元老。天子念功,报公之隆。春秋从享,万祀无穷。作为诗歌,以念庙工。

  【观文殿大学士行兵部尚书西京留守赠司空兼侍中晏公神道碑铭〈至和二年〉】

  至和元年六月,观文殿大学士、行兵部尚书、西京留守、临淄公以疾归于京师。八月,疾少间,入见。天子曰:“噫!予旧学之臣也。”乃留侍讲迩英阁,诏五日一朝前殿。明年正月,疾作,不能朝。敕太医朝夕往视。有司除道,将幸其家。公叹曰:“吾无状,乃以疾病忧吾君。”即驰奏曰:“臣疾少间,行愈矣。”乃止。其月丁亥,以公薨闻,天子震悼,亟临其丧,以不即视公为恨。赠公司空兼侍中,谥曰元献。有司请辍视朝一日,诏特辍二日。以其年三月癸酉,葬公于许州阳翟县麦秀乡之北原。既葬,赐其墓隧之碑首曰“旧学之碑”。既又敕史臣修考次公事,具书于碑下。

  臣修伏读国史,见真宗皇帝时天下无事,天子方推让功德,祠祀天地山川,讲礼乐以文颂声,而儒学文章隽贤伟异之人出。公世家江西之临川。年始十四,一日起田里,进见天子,时方亲阅天下贡士,会廷中者千余人,与夫宫臣、卫官,拥列圜视。公不动声气,操笔为文辞,立成以献。天子嘉赏,赐同进士出身,遂登馆阁,掌书命,以文章为天下所宗。逮陛下养德东宫,先帝选用臣属,即以公遗陛下。由王官、宫臣卒登宰相,凡所以辅道圣德,忧勤国家,有旧有劳,自始至卒五十余年。公既薨,而先帝之名臣与陛下东宫之旧人,皆无在者,宜其褒宠优异,比公甘盘。臣修幸得执笔史官,奉明诏,谨昧死上临淄公事。曰:

  公讳殊,字同叔,姓晏氏。其世次、晦显、徙迁不常。自其高祖讳墉,唐咸通中举进士,卒官江西,始著籍于高安;其后三世不显。曾祖讳延昌,又徙其籍于临川。祖讳郜,追封英国公。考讳固,追封秦国公。自曾祖以下,皆用公贵,累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曾祖妣张氏,陈国太夫人。祖妣傅氏,许国太夫人。妣吴氏,唐国太夫人。

  公生七岁,知学问,为文章,乡里号为神童。故丞相张文节公安抚江西,得公以闻。真宗召见,既赐出身。后二日,又召试诗赋论,公徐启曰:“臣尝私习此赋,不敢隐。”真宗益嗟异之,因赐以他题。以为秘书省正字,置之秘阁,使得悉读秘书,命故仆射陈文僖公视其学。明年,献其所为文,召试中书,迁太常寺奉礼郎。封祀太山,推恩,迁光禄寺丞,数月,充集贤校理。明年,迁著作佐郎。丁父忧,去官。已而真宗思之,即其家起复,命淮南发运使具舟送之京师,从祀太清宫,赐绯衣银鱼,同判太常礼院。又丁母忧,求去官服丧,不许。今天子始封昇王,公以选为府记室参军,再迁左正言、直史馆。今天子为皇太子,以户部员外郎充太子舍人,赐金紫,知制诰,判集贤院,迁翰林学士,充景灵宫判官、太子左庶子,兼判太常寺、知礼仪院。公既以道德文章佐佑东宫,真宗每所谘访,多以方寸小纸细书问之,由是参与机密,凡所对,必以其稿进,示不泄。其后悉阅真宗阁中遗书,得公所进稿,类为八十卷,藏之禁中,人莫之见也。

  初,真宗遗诏:章献明肃太后权听军国事。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各欲独见奏事,无敢决其议者。公建言:群臣奏事太后者,垂帘听之,皆毋得见。议遂定。乾兴元年,拜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迁给事中、景灵宫副使,判吏部流内铨,以《易》侍讲崇政殿,迁礼部侍郎、知审官院,为枢密副使,迁刑部侍郎。上疏论张耆不可为枢密使,由是忤太后旨,坐以笏击其仆、误折其齿罢。留守南京,大兴学校,以教诸生。自五代以来,天下学废,兴自公始。召拜御史中丞,改兵部侍郎,兼秘书监、资政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知天圣八年礼部贡举。明年,为三司使,复为枢密副使,未拜,改参知政事,迁尚书左丞。太后谒太庙,有请服衮冕者,太后以问公,公以《周官》后服对。

  太后崩,大臣执政者皆罢,公为礼部尚书知亳州,徙知陈州,迁刑部尚书,复召为御史中丞,又为三司使,知枢密院事,拜枢密使,再加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庆历三年三月,遂以刑部尚书居相位,充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自公复召用,而赵元昊反,师出陕西,天下弊于兵。公数建利害,请罢监军,兼以阵图授诸将,使得应敌为攻守,及制财用为出入之要,皆有法。天子悉为施行,自宫禁先,以率天下,而财赋之职悉归有司,卒能以谋臣元昊,使听约束,乃还其王号。

  公为人刚简,遇人必以诚,虽处富贵如寒士,尊酒相对,欢如也。得一善,称之如己出,当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等,皆出其门,及为相,益务进贤材。当公居相府时,范仲淹、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天子既厌西兵,闵天下困敝,奋然有意,遂欲因群材以更治,数诏大臣条天下事。方施行,而小人权倖皆不便。明年秋,会公以事罢,而仲淹等相次亦皆去,事遂已。

  公既罢,以工部尚书知颍州,徙知陈州,又徙许州,三迁户部尚书,拜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充一路都部署、安抚使,徙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累进阶至开府仪同三司,勋上柱国,爵临淄公,食邑万二千户,实封三千七百户。

  公享年六十有五。自少笃学,至其病亟,犹手不释卷。有文集二百四十卷。尝奉敕修《上训》及《真宗实录》,又集类古今文章,为《集选》二百卷。其为政敏,而务以简便其民。其于家严,子弟之见有时,事寡姊孝谨,未尝为子弟求恩泽。其在陈州,上问宰相曰:晏某居外,未尝有所请,其亦有所欲邪?宰相以告公。公自为表,问起居而已。故其薨也,天子尤哀悼之,赐予加等,以其子承裕为崇文院检讨,孙及甥之未官者九人,皆命以官。

  公初娶李氏,工部侍郎虚己之女;次孟氏,屯田员外郎虚舟之女,封钜鹿郡夫人;次王氏,太师、尚书令超之女,封荣国夫人。子八人:长曰居厚,大理评事,早卒;次承裕,尚书屯田员外郎;宣礼,赞善大夫;崇让,著作佐郎;明远、祗德,皆大理评事;几道、传正,皆太常寺太祝。女六人,长适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富弼,次适礼部侍郎、三司使杨察,其四尚幼。孙十有二人。公既乐善而称为知人,士之显于朝者,多公所荐达,至择其女之所从,又得二人者如此,可谓贤也已。铭曰:

  有姜之裔,齐为晏氏。齐在《春秋》,晏显诸侯。《传》载桓子,婴称于丘。其后无闻,不亡仅存。有炜自公,厥声以振。公之显声,实相天子。天子曰噫!予考真宗,唯多名臣,以臻盛隆。汝初事我,王官东宫。以暨相予,始卒一躬。辅我以德,有劳于邦。公疾在外,来归自洛。天子曰留,汝予旧学。凡今在庭,莫如汝旧。孰以畀予?惟予圣考。今既亡矣,孰为予老?何以赠之,司空、侍中。礼则有加,予思何穷!有篆其文,在其碑首。天子之褒,史臣有诏。铭以述之,永昭厥后。

 

 卷二十三·居士集卷二十三

  ◎碑铭三首

  【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恭王公神道碑铭〈嘉祐三年〉】

  惟王氏之先为常山真定人,后世葬河南密县,而密分入于管城,遂为郑州管城人,其封国仍世于鲁。惟鲁武康公事太宗皇帝,秉节治戎,出征入卫,乃受遗诏辅真宗,有劳有勤,报恤追崇。以有兹鲁国,是生鲁武恭公。

  公少以父任为西头供奉官。至道二年,遣五将讨李继迁,公从武康公出铁门,为先锋,杀获甚众。军至乌白池,诸将失期,不得进,公告其父曰:“归师过险,争必乱。”乃以兵前守隘,号其军曰:“乱行者斩!”由是士卒无敢先后,虽武康公亦为之按辔。追兵望其军整,不敢近。武康公叹曰:“王氏有子矣。”后以御前忠佐为军头巡检。邢、洺男子张洪霸聚盗二州间,历年,吏不能捕。公以毡车载勇士为妇人服,盛饰诱之邯郸道中,贼党争前邀劫,遂皆就擒,由是知名。

  公以将家子宿卫真宗,为内殿直、殿前左班都虞候、捧日左厢都指挥使,累迁英州团练使。今天子即位,改博州团练使、知广信军,徙知冀州,迁康州防御使,历龙神卫、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侍卫亲军步军马军殿前都虞候,步军副都指挥使,桂、福二州观察使。是时,章献太后犹临朝,有诏补一军吏。公曰:“补吏,军政也。敢挟诏书以干吾军!”亟请罢之。太后固欲与之,公不奉诏,乃止。及太后上仙,有司请卫士坐甲,公以为故事无为太后丧坐甲,又不奉诏。于是天子知公可任大事。明道二年,拜检校太保、签署枢密院事,遂为副使。明年,以奉国军留后同知院事。又明年,领安德军节度使。又明年,加检校太尉、宣徽南院使。公为将,善抚士,而识与不识,皆喜为之称誉。其状貌雄伟动人,虽里儿、巷妇,外至夷狄,皆知其名氏。

  御史中丞孔道辅等因事以为言,乃罢公枢密,拜武宁军节度使。言者不已,即以为右千牛卫上将军、知随州。士皆为之惧,公举止言色如平时,惟不接宾客而已。久之,徙知曹州,而孔道辅卒,客有谓公曰:“此害公者也。”公愀然曰:“孔公以职言事,岂害我者?可惜朝廷亡一直臣。”于是言者终身以为愧,而士大夫服公为有量。

  庆历三年,起公为保静军留后、知青州。未行,而契丹聚兵幽、涿,遣使者有所求,自河以北皆警,乃拜公保静军节度使、知澶州。契丹使者过澶州,见公,喜曰:“闻公名久矣,乃得见于此邪。”公为言已衰老,中国多贤士大夫,因指坐客,历陈其世家,使者竦听。是岁,徙真定府、定州等路都部署,改宣徽南院使、判成德军,未行,徙判定州,兼三路都部署。公治其军,无挠其私,亦不贷其过,居顷之,士皆可用。契丹使人觇其军,或劝公执而戮之,公曰:“吾军整而和,使觇者得吾实以归,是屈人兵以不战也。”明日,大阅于郊,公执桴鼓誓师,号令简明,进退坐作,肃然无声,乃下令曰:“具糗粮,听鼓声,视吾旗所乡!”契丹闻之震恐。会复议和,兵解,徙知陈州。道过京师,天子遣中贵人问公欲见否,公谢曰:“备边无功,幸得蒙恩徙内陆,不敢见。”

  明年,徙河阳,不行,以宣徽使奉朝请,已而出判相州。六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澶州。明年,徙郑州,封祁国公。又明年,乞骸骨,不许,以为会灵观使,已而复判郑州,徙澶州,除集庆军节度使,徙封冀国公。皇祐三年,遂以太子太师致仕,大朝会,许缀中书门下班。

  居一岁,天子思之,起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郑州。六年,以本官为枢密使,徙封鲁国公。既而上以富公弼为宰相。是岁,契丹使者来,公与之射。使者曰:“天子以公典枢密,而用富公为相,得人矣。”语闻,上喜,赐公御弓一,矢五十。公善射,至老不衰,尝侍上射,辞曰:“幸得备位大臣,举止为天下所视,臣老矣,恐不能胜弓矢。”上再三谕之,乃手二矢再拜,一发中之,遂将释,复位,上固勉之,再发又中,由是左右皆欢呼,赐以袭衣、金带。

  自宝元、庆历之间,元昊叛河西,兵出久无功,士大夫争进计策,多所改作。公笑曰:“奈何纷纷?兵法不如是也。使士知畏爱,而怯者勇,勇者不骄。以吾可胜,因敌而胜之耳,岂多言哉!”其在枢密,亦尝自请临边,不许,凡大谋议,必以咨之。其在外,则遣中贵人诏问,其言多见施用。

  公自致仕,复起掌枢密,凡三岁,以老求去位,至六、七。上为之不得已,以为景灵宫使,徙忠武军节度使,又以为同群牧制置使,五日一朝,给扶者以子若孙一人。是岁,公年七十有八矣。明年二月辛未,以疾薨于家。诏辍视朝二日,发哀于苑中,赠太尉、中书令。其遗言曰:“臣有俸禄,足以具死事,不敢复累朝廷,愿无遣使者护丧,无厚赙赠。”天子恻然,哀其志,以黄金百两、白金三千两赐其家,固辞,不许。以其年五月甲申葬于管城。明年,有诏史臣刻其墓碑。

  臣愚以谓自国家西定河湟,北通契丹,罢兵不用,几四十年。一日元昊叛,幽燕亦犯约,二边骚动,而老臣宿将无在者。公于是时,屹然为中国钜人名将,虽未尝躬矢石攻坚摧敌,而恩信已足抚士卒,名声已足动四夷。遂登朝廷,典掌机密,以老还仕,复起于家,保有富贵,享终寿考。虽古之将帅,及于是者其几何人!至于出入勤劳之节,与其进退绸缪君臣之恩意,可以褒劝后世,如古诗书所载,皆应法可书。

  谨按鲁武恭公,讳德用,字元辅。曾祖讳方,追封蒋国公;祖讳玄,追封邘国公,皆赠中书令。父讳超,建雄军节度使,赠尚书令,追封鲁国公,谥曰武康。公娶宋氏,武胜军节度使延渥之女,初为安定郡夫人,追封荣国公夫人。五男,四女。男曰咸熙,东头供奉官,早卒;次曰咸融,西京左藏库使、果州团练使;次曰咸庶,内殿崇班,早卒;次曰咸英,供备库副使;次曰咸康,内殿承制。铭曰:

  鲁始锡封,以褒武康。爰暨武恭,乃克有邦。桓桓武恭,其容甚饬。伟其名声,以动夷狄。公治军旅,不宽不烦。恩均令齐,千万一人。公在朝廷,出守入卫。乃登大臣,与国谋议。公曰老矣,乞臣之身。帝曰休哉,汝予旧臣。亟其强起,秉我枢钧。礼不筋力,老予敢侮?公来在廷,拜毋蹈舞。若子与孙,助其兴俯。凡百有位,谁其敢俦?惟时黄耇,天子之优。富贵之隆,亦有能保。孰享其终,如公寿考。公有世德,载勋旂常。刻铭有诏,俾嗣其芳。

  【镇安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赠太师中书令程公神道碑铭〈嘉祐四年〉】

  惟文简公既葬之二年,其子嗣隆泣而言于朝曰:“先臣幸得备位将相,官、阶、品皆第一,爵、勋皆第二,请得立碑如令。”于是天子曰:“噫!惟尔父琳,有劳于我国家,余其可忘?”乃大书曰“旌劳之碑”,遣中贵人即赐其家,曰:“以此名尔碑。”又诏史臣修曰:“汝为之铭。”臣修与文简公故往来,知其人,又尝志其墓,又尝述其世德于冀公太师之碑,得其世次、官封、功行最详,乃不敢辞。

  惟公字天球,姓程氏。曾祖讳新,赠太师。曾祖妣吴国夫人齐氏。祖讳赞明,赠太师、中书令。祖妣秦国夫人吴氏。考讳元白,袁州宜春令,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冀国公。妣晋国夫人楚氏。公举大中祥符四年服勤词学高第,试秘书省校书郎、泰宁军节度推官,改著作佐郎、知并州寿阳县,秘书丞、监左藏库。天禧中,诏选文学履行,召试,直集贤院。今天子即位,迁太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会修《真宗实录》,而起居注阙,命公追修大中祥符八年已后,书成,遂修起居注。迁祠部员外郎,提举诸司库务,以本官知制诰,同判吏部流内铨。

  契丹尝遣使贺上即位,命公迓之,使者妄有所言,公折以理,遂屈服。其后又遣使贺天圣五年乾元节,天子思公前尝折其使,乃以公为馆伴使。使者果言契丹见中国使者,坐殿上,位次高,而中国见契丹使者位下,当迁。议者以为小故,可许,虽天子亦将许之。公争以谓契丹所以与中国好者,守先帝约也,一切宜用故事,若许其小,将启其大。天子是之,乃止。

  岁中,迁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丞相张文节,公少所称许而最知公,方除中丞,文节当执笔,喜曰:“不辱吾笔矣。”明年,拜枢密直学士、知益州。公性方重,寡言笑,凡所处画,常先虑谨备,所以条目巨细甚悉,至临事简严,僚吏莫能窥其际。尝夜张灯会五门,大集州民,而城中火起,吏如公教不以白,而随即救止。终宴,民去,始稍知火。监军得告者言军谋变,惧而入白,公笑曰:“岂有是哉?”监军惶惑不敢去,公曰:“军中动静,吾自知之,苟有谋者,不能隐也。”已而卒无事。其他多类此。蜀妖人自名李冰神子,署官属吏卒,以恐蜀人,公捕斩之。而谤者言公妄杀人,蜀且乱。天子遣人驰视之,使者还言蜀人便公政,方安乐,而诛妖人所以止乱。

  由是天子益知公贤,召为给事中、知开封府。前为府者,苦其治剧,或不满岁罢,不然,被谤讥,或以事去,独公居数岁。久而治益精明,盗讼稀少,狱屡空,诏书数下褒美,迁工部侍郎、龙图阁学士,守御史中丞。久之,天子思其治,召为翰林学士。复知开封府。

  明年,为三司使。不悦苟利,不贪近功。时议者患民税多目,吏得为奸,欲除其名而合为一。公以谓合而没其名,一时之便,后有兴利之臣必复增之,是重困民也。议者莫能夺。其于出入尤谨,禁中时有所取,未尝肯予。宦官怒,言陛下虽有欲,物在程某何可得!公曰:“臣所以为陛下惜尔。”天子以为然。

  累迁吏部侍郎。景祐四年,以本官参知政事。公益自信不疑,宰相有所欲私,辄众折之,其语至今士大夫能道也。初,范仲淹以言事忤大臣,贬饶州。已而上悔悟,欲复用之,稍徙知润州。而恶仲淹者遽诬以事,语入,上怒,亟命置之岭南。自仲淹贬而朋党之论起,朝士牵连,出语及仲淹者皆指为党人;公独为上开说,上意解而后已。是时,元昊叛河西,朝廷多故,公在政事,补益尤多。而小人侥幸皆不便,遂以事中之,坐贬为光禄卿,知颍州。已而徙知青州,又徙大名府。居一岁中,迁户部吏部二侍郎、尚书左丞、资政殿学士。北京建,遂以为留守。宦者皇甫继明方用事,主治行宫,务广制度以市恩,公为裁抑之,与继明章交上。天子遣一御史往视之,还,直公,天子为罢继明,独委公以建都事。公自知政事,以论议不私见嫉,被贬斥,已稍复见用,遂与继明争曲直,由是益不妄合于世。虽不复大用,而契丹方遣使数有所求,兵诛元昊未克,西北宿重兵,公于是时,天子常委以河北、陕西之重,留守北京凡四年。迁工部尚书、资政殿大学士、河北安抚使。庆历六年,拜武昌军节度使、陕西安抚使、知永兴军府事。明年,加宣徽北院使、鄜延路经略使马步军都部署、判延州,仍兼陕西安抚使。皇祐元年,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留守北京。其于二方,威惠信著,尤知夷狄情伪、山川险易、行师制敌之要。其在延州,夏人数百驱畜产至界上请降,言契丹兵至衙头矣,国且乱,愿自归。公曰:“契丹兵至元昊帐下,当举国取之,岂容有来降者乎?闻夏人方捕叛族,此其是乎?不然,诱我也。”拒而不受。已而夏人果以兵数万临界上,公戒诸堡寨无得数出兵,夏人以为有备,引去,自此不复窥边。

  公于河北最久,民爱之,为立生祠。明年,改武胜军节度使,犹在北京。又改镇安军节度使,在镇四年,犹上书:镇安一郡尔,不足以自效,愿复守边。书未报,得疾,以至和三年闰三月七日己丑薨于陈州之正寝,享年六十有九。天子辍视朝二日,赠中书令,谥曰文简。明年,袷享太庙,推恩,加赠公太师尚书令。公累阶至开府仪同三司,勋上柱国,广平郡爵公,封户七千四百而实封二千一百,赐号推诚保德守正翊戴功臣。娶陈氏,封卫国夫人。子男四人:曰嗣隆,太常博士;嗣弼,殿中丞;嗣恭,太常博士;嗣先,大理寺丞。女五人,皆适良族。

  谨按程氏之先,出自重、黎。至休父,为周司马,国于程,其后子孙遂以为氏。自秦、汉以来,世有其人,程氏必显,而各以其所居著姓,后世因之,至唐尤盛。号称中山程氏者,皆祖魏安乡侯昱。公,中山博野人也,世有积德,至公始大显闻。臣修以谓古者功德之臣,进受国宠,退而铭于器物,非独私其后世,所以不忘君命,示国有人,而诗人又播其事,声于咏歌,以扬无穷。今去古远,为制不同,而犹有幽堂之石、隧道之碑,得以纪德昭烈,而又幸蒙天子书而名之,其所以照临程氏,恩厚宠荣,出古远甚而臣又得刻铭其下。铭,臣职也,惧不能称。铭曰:

  程以国氏,世远支分。因居著姓,各以其人。公世中山,在昔有闻。克大自公,厥声以振。乃秉国钧,乃授将钺。出入其勤,险夷一节。帝曰噫欤余有劳臣。何以旌之?有烂其文。惟此劳臣,实余同德。忧国在心,匪劳以力。二方有事,诸将无功。俾我旧老,不遑居中。闲息近藩,庶休厥躬。有请未报,奄云其终。殁而后已,兹可谓忠。惟帝之褒,其言甚简。铭以述之,万世丕显。

  【赠刑部尚书余襄公神道碑铭〈治平四年〉】

  始与襄公既葬于曲江之明年,其子仲荀走于亳以来告曰:“余氏世为闽人,五代之际,逃乱于韶。自曾、高以来,晦迹嘉遁,至于博士府君,始有禄仕,而襄公继之以大。曲江僻在岭表,自始兴张文献公有声于唐,为贤相,至公复出,为宋名臣。盖余氏徙韶,历四世始有显仕,而曲江寂寥三百年,然后再有闻人。惟公位登天台,正秩三品,遂有爵土,开国乡州,以继美前哲,而为韶人荣,至于褒恤赠谥,始终之宠盛矣。盖褒有诏,恤有物,赠有诰,而谥行、考功有议有状,合而志之以诸幽有铭,可谓备矣。惟是螭首龟趺,揭于墓隧,以表见于后世而昭示其子孙者,宜有辞而阙焉,敢以为请。”谨按:

  余氏,韶州曲江人。曾祖讳某,祖讳某,皆不仕。父讳某,太常博士,累赠太常少卿。公讳靖,字安道。官至朝散大夫,守工部尚书、集贤院学士,知广州军州事,兼广南东路兵马钤辖、经略安抚使,柱国,始兴郡开国公,食邑二千六百户、食实封二百户。治平元年,自广朝京师,六月癸亥,以疾薨于金陵。天子恻然,辍视朝一日,赙以粟帛,赠刑部尚书,谥曰襄。明年七月某甲子,返葬于曲江之龙归乡成山之原。

  公为人质重刚劲,而言语恂恂,不见喜怒。自少博学强记,至于历代史记、杂家、小说、阴阳、律历外,暨浮屠、老子之书,无所不通。天圣二年举进士,为赣县尉,书判拔萃,改将作监丞、知新建县,再迁秘书丞,刊校三史,充集贤校理。天章阁待制范公仲淹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谏官、御史不敢言,公疏论之,坐贬监筠州酒税,稍徙泰州。已而天子感悟,亟复用范公,而因之以被斥者皆召还,惟公以便亲乞知英州,迁太常博士。丁母忧,服除,遂还为集贤校理,同判太常礼院。景祐、庆历之间,天下怠于久安,吏习因循,多失职。及赵元昊以夏叛,师出久无功,县官财屈而民重困。天子赫然,思振颓弊以修百度,既已更用二三大臣,又增置谏官四员,使言天下事,公其一人也,即改右正言供职。公感激奋励,遇事辄言,无所回避,奸谀权幸屏息畏之,其补益多矣,然亦不胜其怨嫉也。庆历四年,元昊纳誓请和,将加封册;而契丹以兵临境上,遣使言为中国讨贼,且告师期,请止毋与和。朝廷患之:欲听,重绝夏人而兵不得息;不听,生事北边。议未决。公独以谓中国厌兵久矣,此契丹之所幸,一日使吾息兵养勇,非其利也,故用此以挠我尔,是不可听。朝廷虽是公言,犹留夏册不遣,而假公谏议大夫以报。公从十余骑驰出居庸关,见虏于九十九泉,从容坐帐中辩言,往复数十,卒屈其议,取其要领而还。朝廷遂发夏册,臣元昊。西师既解严,而北边亦无事。是岁,以本官知制诰、史馆修撰。而契丹卒自攻元昊,明年,使来告捷,又以公往报。坐习虏语,出知吉州,怨家因之中以事,左迁将作少监,分司南京。公怡然还乡里,阖门谢宾客,绝人事,凡六年。天子每思之,欲用者数矣,大臣有不喜者,第迁光录少卿于家,又以为某卫将军、寿州兵马钤辖,辞不拜。

  皇祐三年祀明堂,覃恩迁卫尉卿。明年,知虔州,丁父忧,去官。而蛮贼侬智高陷邕州,连破岭南州县,围广州。乃即庐中起公为秘书监、知潭州,即日疾驰,在道,改知桂州、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公奏曰:“贼在东而徙臣西,非臣志也。”天子嘉之,即诏公经制广东、西贼盗。乃趋广州,而智高复西走邕州。自智高初起,交趾请出兵助讨贼,诏不许。公以谓智高,交趾叛者,宜听出兵,毋沮其善意。累疏论之,不报。至是,公曰:“邕州与交趾接境,今不纳,必忿而反助智高。”乃以便宜趣交趾会兵,又募侬、黄诸姓酋豪,皆縻以职,与之誓约,使听节制。或疑其不可用,公曰:“使不与智高合,足矣。”及智高入邕州,遂无外援。既而宣抚使狄青会公兵,败贼于归仁,智高走入海,邕州平。公请复终丧,不许。诸将班师,以智高尚在,请留公广西,委以后事。迁给事中,谏官、御史列疏言公功多而赏薄,再迁尚书工部侍郎。公留广西逾年,抚缉完复,岭海肃然。又遣人入特磨,袭取智高母及其弟一人。俘于京师,斩之。拜集贤院学士,久之,徙知潭州,又徒青州,再迁吏部侍郎。嘉祐五年,交趾寇邕州,杀五巡检。天子以谓恩信著于岭外而为交趾所畏者,公也,驿召以为广西体量安抚使,悉发荆湖兵以从。公至,则移檄交趾,召其臣费嘉祐诘责之。嘉祐皇恐,对曰:“种落犯边,罪当死,愿归取首恶以献。”即械五人送钦州,斩于界上。公还,邕人遮道留之不得。明年,以尚书左丞知广州。英宗即位,拜工部尚书,代还,道病卒,享年六十有五。

  公经制五管,前后十年,凡治六州,所至有惠爱,虽在兵间,手不释卷。有文集二十卷,奏议五卷,三史刊误四十卷。

  娶林氏,封鲁郡夫人。子男三人:伯庄,殿中丞,早卒;仲荀,今为屯田员外郎;叔英,太常寺太祝。女六人,皆适士族。孙四人。孙女五人。铭曰:

  余迁曲江,仍世不显。奋自襄公,有声甚远。始兴开国,袭美于前。两贤相望,三百年间。伟欤襄公,惟邦之直。始登于朝,官有言责。左右献纳,奸谀屏息。庆历之治,实多补益。逢时有事,奔走南北。功书史官,名在夷狄。出入艰勤,险夷一德。小人之讠,公废于里。一方有警,公起于家。威行信结,岭海幽遐。公之在焉,帝不南顾。胡召其还,殒于中路。返柩来归,韶人负土。伐石刻辞,立于墓门。以诒来世,匪止韶人。

 

 卷二十四·居士集卷二十四

  ◎墓表八首【永春县令欧君墓表〈天圣□年〉】

  君讳庆,字贻孙,姓欧氏。其上世为韶州曲江人,后徙均州之郧乡,又徙襄州之谷城。乾德二年,分谷城之阴城镇为乾德县,建光化军,欧氏遂为乾德人。

  修尝为其县令,问其故老乡闾之贤者,皆曰有三人焉。其一人曰太傅、赠太师、中书令邓文懿公,其一人曰尚书屯田郎中戴国忠,其一人曰欧君也。三人者学问出处,未尝一日不同,其忠信笃于朋友,孝悌称于宗族,礼义达于乡闾。乾德之人初未识学者,见此三人,皆尊礼而爱亲之。既而皆以进士举于乡里,而君独黜于有司。后二十年,始以同三礼出身为潭州湘潭主簿,陈州司法参军,监考城酒税,迁彭州军事推官,知泉州永春县事。而邓公已贵显于朝,君尚为州县吏,所至上官多邓公故旧,君绝口不复道前事,至终其去,不知君为邓公友也。君为吏廉贫,宗族之孤幼者皆养于家。居乡里,有讼者多就君决曲直,得一言,遂不复争,人至于今传之。

  嗟夫!三人之为道,无所不同,至其穷达,何其异也!而三人者未尝有动于其心,虽乾德之人称三人者,亦不以贵贱为异,则其幸不幸,岂足为三人者道哉!然而达者昭显于一时,而穷者泯没于无述,则为善者何以劝?而后世之来者何以考德于其先?故表其墓以示其子孙。

  君有子世英,为邓城县令;世勣,举进士。君以天圣七年卒,享年六十有四,葬乾德之西北广节山之原。【尚书屯田员外郎李君墓表〈宝元元年〉】

  汉水东至乾德,汇而南,民居其冲,水悍暴而岸善崩,然其民尤富完。其下之材,治室屋聚居,盖数千家,皆安然易汉而自若者,以有石堤为可恃也。景祐五年,余始为其县令,既行汉上,临石堤,问其长老,皆曰吾李君之作也。于是喟然而叹,求李君者,得其孙厚。厚举进士,好学,能自言其世。云:

  李氏,贝州清河人。君举进士,中淳化三年乙科。镇州真定主簿齐化基,为吏以强察自喜,恶君廉直不为屈,多求事可酿为罪者责君理之。君辨愈明,不可污。卒服其能,反荐之,迁威虏军判官。

  秩满,河北转运使又荐为冀州军事推官。逾年,吏部考籍,凡四较考者,外皆召还,公考当召。是时,契丹侵边,冀州独乞留君督军饷,课为最多,迁大理寺丞,乘传治壁州疑狱。既还,转运使又请通判冀州,督旁七县军饷,课尤多而民不劳。遭岁饥,悉出庾粟以贷民,且曰:“凶、丰甚,必复。使丰而归诸庾,是化吾朽积而为新,乃两利也。”转运使以为然,因请君益贷贝、魏、沧、冀诸州。后岁果丰,饥民德君,粟归诸庾无后者,盖赖而活者数十万家。居三年,转运使上冀人言,乞留,许留一岁,就拜殿中丞。岁满将去,冀民夜私入其府,堑其居,若不可出。君谕之,乃得去。

  通判河南,未行,契丹兵指邢、洺,天子择吏之能者,改君通判邢州。其守赵守一当守邢以扞寇,辞不任邢事,天子曰:李某佐汝,可无患。守一至邢,悉以州事任君。御史中丞王嗣宗辟推直官,遂荐为御史,以疾不拜,求知光化军,作所谓石堤者。孙何荐其材,拜三司户部判官,改知建州,皆以疾辞。又求知汉阳军,居三岁,而汉阳之狱空者二岁。卒以疾解,退居于汉旁。大中祥符六年五月某日卒于家,遂葬县东遵教乡之友于村。子孙因留家焉。

  君讳仲芳,字秀之,享年五十有三,官至尚书屯田员外郎。君为人敦敏而材,以疾中止。

  余闻古之有德于民者,殁则乡人祭于其社。今民既不能祠君于汉之旁,而其墓幸在其县;余,令也,又不表以示民,呜呼!其何以章乃德?俾其孙刻石于隧,以永君之扬。

  【石曼卿墓表〈庆历元年〉】

  曼卿,讳延年,姓石氏。其上世为幽州人。幽州入于契丹,其祖自成始以其族间走南归,天子嘉其来。将禄之,不可,乃家于宋州之宋城。父讳补之,官至太常博士。幽燕俗劲武,而曼卿少亦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者。自顾不合于世,乃一混以酒,然好剧饮,大醉,颓然自放,由是益与时不合。而人之从其游者,皆知爱曼卿落落可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年四十八,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卒于京师。

  曼卿少举进士,不中。真宗推恩,三举进士,皆补奉职。曼卿初不肯就,张文节公素奇之,谓曰:“母老乃择禄邪?”曼卿矍然起就之,迁殿直,久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济州金乡县,叹曰:“此亦可以为政也。”县有治声。通判乾宁军,丁母永安县君李氏忧,服除,通判永静军,皆有能名。充馆阁校勘,累迁大理寺丞,通判海州,还为校理。庄献明肃太后临朝,曼卿上书,请还政天子。其后太后崩,范讽以言见幸,引尝言太后事者,遽得显官,欲引曼卿,曼卿固止之,乃已。

  自契丹通中国,德明尽有河南,而臣属遂务休兵养息天下,然内外弛武三十余年,曼卿上书言十事,不报。已而元昊反,西方用兵,始思其言,召见,稍用其说,籍河北、河东、陕西之民,得乡兵数十万。曼卿奉使籍兵河东,还称旨,赐绯衣银鱼,天子方思尽其才,而且病矣。既而闻边将有欲以乡兵捍贼者,笑曰:“此得吾粗也。夫不教之兵勇怯相杂,若怯者见敌而动,则勇者亦牵而溃矣。今或不暇教,不若募其敢行者,则人人皆胜兵也。

  其视世事蔑若不足为,及听其施设之方,虽精思深虑不能过也。状貌伟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绳以法度,退而质其平生,趣舍大节无一悖于理者。遇人无贤愚,皆尽欣欢。及闲而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有子济滋。天子闻其丧,官其一子,使禄其家。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茔。其友欧阳修表于其墓曰:

  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内殿崇班薛君墓表】

  公讳塾,字宗道,姓薛氏,资政殿学士、兵部尚书简肃公之弟。薛之世德终始,有简肃公之志与碑。公官至内殿崇班,以某年某月某日,卒官于蜀州。其子仲孺以其丧归葬于绛州之正平,先葬而来乞铭以志。予幸尝纪次简肃公之德,而又得铭公。其铭曰:

  公躬直清,官以材称。惟贤是似,不愧其兄。

  既葬,而仲孺又来请曰:“铭之藏,诚以永吾先君于不朽,然不若碣于隧,以表见于世之昭昭也。”予惟薛氏于绛为著姓,简肃公于公为兄弟,而公之世德,予既见之铭,而其子又欲碣以昭显于世,可谓孝矣。然予考古所谓贤人、君子、功臣、烈士之所以铭见于后世者,其言简而著。及后世衰,言者自疑于不信,始繁其文,而犹患于不章,又备其行事,惟恐不为世之信也。若薛氏之著于绛,简肃公之信于天下,而予之铭公不愧于其兄,则公之铭不待繁言而信也。然其行事终始,予亦不敢略而志诸墓矣。今之碣者,无以加焉,则取其可以简而著者书之,以慰其子之孝思,而信于绛之人云。

  【连处士墓表〈庆历八年〉】

  连处士,应山人也。以一布衣终于家,而应山之人至今思之。其长老教其子弟,所以孝友、恭谨、礼让而温仁,必以处士为法,曰:“为人如连公,足矣。”其矜寡孤独凶荒饥馑之人皆曰:“自连公亡,使吾无所告依而生以为恨。”呜呼!处士居应山,非有政令恩威以亲其人,而能使人如此,其所谓行之以躬,不言而信者欤?

  处士讳舜宾,字辅之,其先闽人。自其祖光裕尝为应山令,后为磁、郢二州推官,卒而反葬应山,遂家焉。处士少举《毛诗》,一不中,而其父正以疾废于家,处士供养左右十余年,因不复仕进。父卒,家故多资,悉散以赒乡里,而教其二子以学,曰:“此吾资也。”岁饥,出谷万斗以粜,而市谷之价卒不能增,及旁近县之民皆赖之。盗有窃其牛者,官为捕之甚急,盗穷,以牛自归,处士为之愧谢曰:“烦尔送牛。”厚遗以遣之。尝以事之信阳,遇盗于西关,左右告以处士,盗曰:“此长者,不可犯也。”舍之而去。

  处士有弟居云梦,往省之,得疾而卒,以其柩归应山。应山之人去县数十里迎哭,争负其柩以还,过县市,市人皆哭,为之罢市三日,曰:“当为连公行丧。”处士生四子,曰庶、庠、庸、膺。其二子教以学者,后皆举进士及第。今庶为寿春令,庠为宜城令。

  处士以天圣八年十二月某日卒,庆历二年某月日,葬于安陆蔽山之阳。自卒至今二十年,应山之长老识处士者,与其县人尝赖以为生者,往往尚皆在,其子弟后生闻处士之风者,尚未远,使更三四世至于孙曾,其所传闻,有时而失,则惧应山之人不复能知处士之详也。乃表其墓,以告于后人。八年闰正月一日,庐陵欧阳修述。

  【太常博士周君墓表〈皇祐五年〉】

  有笃行君子曰周君者,孝于其亲,友于其兄弟。居父母丧,与其兄某、弟某居于倚庐,不饮酒食肉者三年,其言必戚,其哭必哀,除丧而癯然不能胜人事者,盖久而后复。自孔子在鲁,而鲁人不能行三年之丧,其弟子疑以为问,则非鲁而他国可知也;孔子殁,而其后世又可知也。今世之人,知事其亲者多矣,或居丧而不哀者有矣;生能事而死能哀,或不知丧礼者有矣;或知礼而以谓丧主于哀而已,不必合于礼者有矣。如周君者,事生尽孝,居丧尽哀,而以礼者也。礼之失久矣,丧礼尤废也。今之居丧者,惟仕官、婚嫁、听乐不为,此特法令之所禁尔。其衰麻之数,哭泣之节,居处之别,饮食之变,皆莫知夫有礼也。在上位者不以身率其下,在下者无所望于其上,其遂废矣乎!故吾于周君有所取也。

  君讳尧卿,字子俞,道州永明县人也。天圣二年举进士,累官至太常博士。历连、衡二州司理参军,桂州司录,知高安、宁化二县,通判饶州。未行,以庆历五年六月朔日卒于朝集之舍,享年五十有一。皇祐五年某月日,葬于道州永明县之紫微冈。曾祖讳某。祖讳某。父讳某,赠某官。母唐氏,封某县太君。娶某氏,封某县君。

  君学长于毛、郑《诗》,《左氏春秋》。家贫,不事生产,喜聚书。居官禄虽薄,常分俸以赒宗族朋友。人有慢己者,必厚为礼以愧之。其为吏,所居皆有能政。有文集二十卷。

  君有子七人:曰谕,鼎州司理参军;曰诜,湖州归安主簿;曰谧、曰讽、曰諲、曰说、曰谊,皆未仕。呜呼!孝非一家之行也,所以移于事君而忠,仁于宗族而睦,交于朋友而信,始于一乡推之四海、表于金石示之后世而劝。考君之所施者,无不可以书也,岂独俾其子孙之不陨哉!

  【龙武将军薛君墓表〈至和元年〉】

  薛姓居河东者,自唐以来族最盛。宋兴百年,而薛姓五显。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赠兵部尚书简肃公,当天圣中,参辅大政,以亮直刚毅为时名臣。公,绛州正平人也。有子直孺,早卒,无后,以其弟之子仲孺为后。然其兄弟五人及其诸子,皆用公荫禄仕,以忠厚孝谨多材能为绛大族。

  君讳某,字某,简肃公之兄也。少有高节,仕而不得志,退老于家,以德行文学为乡善人。君少好学,工为文辞,应有司格,既而曰:是岂足学也哉?”乃弃而不为。其后简肃公贵显,以恩例补君右班殿直。君笃爱其弟,不得已,为强起就职。居顷之,卒弃去,遂不复仕。君居乡里,孝悌于其家,忠信于其朋友,礼让于其长老。乡里之人始而爱,久而化,既殁而犹思焉。

  君以天圣二年十一月某日以疾卒于家,享年六十有九,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正平县清原乡之周村原。曾祖景,赠太保。祖温瑜,赠太傅。父光化,赠太师。母曰郑国夫人费氏。子男二人:长曰长孺,今为尚书虞部员外郎、知绛州军州事;次曰良孺,殿中丞。女三人。君以子恩,累赠右龙武军将军;夫人郑氏,正平县太君。

  君卒之若干年,其子始以尚书郎来守是州。予,薛氏婿也,且嘉君之隐德以终而有后,乃为表于其墓,既又作诗以遗之。曰:

  “伊绛之人,其出如云。往于周原,从我邦君。周原有墓,郁郁其松。绛无居人,惟邦君是从。来以春秋,执事必躬。邦君在绛,礼我耆艾。惟父之执,其恭敢怠?邦君有政,惠我后生。从民上冢,闾里之荣。嗟我绛人,孝慈友悌。为善有后,惟邦君是视。

  【尚书屯田员外郎张君墓表〈至和二年〉】

  君讳谷,字应之,世为开封尉氏人。曾祖节,祖遇,皆不仕。父炳,为郑州原武县主簿,因留家焉,今为原武人也。君举进士及第,为河阳、河南主簿,苏州观察推官,开封府士曹参军,迁著作佐郎,知阳武县,通判眉州,累迁屯田员外郎,复知阳武县,以疾致仕,卒于家,享年五十有九。

  君为人刚介好学问,事父母孝,与朋友信。其为吏洁廉,所至有能称。其在河南时,予为西京留守推官,与谢希深、尹师鲁同在一府。其所与游,虽他掾属宾客,多材贤少壮驰骋于一时,而君居其间,年尚少,独苦羸,病肺唾血者已十余年。幸其疾少间,辄亦从诸君饮酒。诸君爱而止之,君曰:“我岂久生者邪?”虽他人视君,亦若不能胜朝夕者。其后同府之人皆解去,而希深、师鲁与当时少壮驰骋者丧其十八九,而君癯然唾血如故,后二十年始以疾卒。君虽病羸,而力自为善,居官为吏,未尝废学问,多为贤士大夫所知。乃知夫康强者不可恃以久,而羸弱者未必不能生,虽其迟速长短相去几何,而强者不自勉,或死而泯灭于无闻,弱者能自力,则必有称于后世,君其是已。

  君尝谓子曰:“吾旦暮人耳,无所取于世也,尚何区区于仕哉?然吾常哀禄之及于亲者薄,若幸得不死而官登于朝,冀窃国家褒赠之宠以荣其亲,然后归病于原武之庐足矣!”乃益买田治室于原武以待。

  君自河南、苏州累为名公卿所荐,乃迁著作为郎官,赠其父太子中允,母宋氏京兆县太君,于是遂致仕归于原武,营其德政乡之张固村原,将葬其亲。卜以皇祐五年十一月某日用事,前四日,君亦卒,遂以某日从葬于原上。

  予与君游久,记其昔所谓予者,且哀君之贤而不幸,又嘉君之志信而有成,于其葬也,不及铭,乃表于其墓。

  君娶祝氏,封华阳县君。有子曰损,试将作监主簿。至和二年三月七日,翰林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知制诰、充史馆修撰欧阳修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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