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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无觅处 文/拂玉

 昔之于我 2017-03-03

                                    

  我又看见了那张脸,离我那么近。于是我睁开眼。

  夜正沉沉地压着,没有光亮,甚至没有一丝风。我从床上起身,也不披衣,摸黑走到门前,用力推门,颤声大叫:来人!有鬼

  很快,烛火次第亮了起来。我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纷纷朝这里涌来。

  大半夜的,你胡闹些什么?

  我看向披着外衣怒气冲冲赶来的女人,老实道:我看见鬼了。

  放屁!她嚷,而后给随侍左右的人使了个眼色,少爷又迷糊了。你们几个看好他,这几天不许他出门,更不许他乱说话!左右唯唯诺诺,而她身后胡子一把的账房先生上前扶住她:夫人莫气,夜里凉,先回去吧。

  她是容家的夫人蓬姬,可她不是我娘。我娘在世时,她不过是一个妾,后来我娘去了她被扶正,再后来我爹也去了,她就忽然成了容家说一不二的主人。

  所以我被听话的下人关了禁闭。他们说:少爷乖一点,莫惹夫人生气。他们都当我是孩子,可我十九了。

  我点点头,等门一锁上,就从一扇早被我捣鼓坏了的小窗翻出去。

  夜真冷。街上只我一个信步走着,像孤魂野鬼。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转过小巷,却看见一个昏暗的灯笼低低挑着。这是个鲜为人知的酒肆,因为生意不好,就通宵地开着。

  我走进去,独自喝着老板奉上的烧刀子。甘洌又灼辣的一坛子下了肚,酒意微醺间一抬头,我蓦地愣住。

  是我看错了?

  就在我面前,有个姑娘抱着酒坛,微微含笑。她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夜,她就像是从夜的深处步步走来。宛如一阙声歇音渺的歌,带着不可捉摸的杳远,让我一阵恍惚。

  然后陡然一惊。

  她秀妍的脸,那么熟悉。就和我不久前在家中梦里看见的一样。

  我忍不住问:你回来了吗?

  她回来了。虽然只是魂魄,虽然成了鬼,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我刚到家,偷偷潜回屋中,蓬姬就惊恐万状地跑来,命人把门打开:十二,你看见了吗?她回来了!无时无刻不跟在蓬姬身后的账房先生,大半个脸被那一把胡子遮住,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可我看得见他那花白的胡子不停颤动。

  蓬姬真的见鬼了。她回房后刚做完一个梦,睡意朦胧中就瞥见屋里的灯不知何时被点亮了。而妆台铜镜里,明晃晃地映着一张秀妍的脸,无比真实,纤毫毕现。那张脸的主人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可铜镜里,那张脸正对着她笑。

  蓬姬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十二,鱼姑那个贱人,她真的回来了!
 

  二

  鱼姑。我每次念起这两个字,都会想起多年前,曾有个年华正好的姑娘,穿着锦绣嫁衣,那样安静乖顺地坐在我床畔。

  那时候我还小,真的尚是个孩子。我娘刚去世,我爹打算找个人来照料我。她的出现,恰如其时。她是私塾先生之女,父亲病重,她为了药钱,嫁给了我做媳妇。

  其实我一点也不乐意,所以几乎是被赶着入了洞房。我站在顶着锦帕的她面前,认真思索起该怎样给这个女人一个下马威。

  我装作喝了很多酒,开始撒起酒疯。

  我去拿桌上的点心,故意将盘子一个一个往她脚下砸。我踢翻了凳子,把桌面敲得砰砰响。我摇摇晃晃地跑到她身旁蹲下,伸手去拽她藏在裙子底下的天足,奚落道:好大,比得上男人的了。我还想再多做些什么,却忽然听见端坐在床上的她静静地道:夫君,闹够了吗?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一脚把我从身边踹开。

  我跌坐在地上,怔然抬头。她自顾掀去了锦帕,起身,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鱼姑的面容,秀妍干净得像我屋外盛开的杏花。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些慧黠的神气,看得我又一怔。

  她唇轻启,婉转道:夫君,你醉了吗?

  下一刻,她却猛然将我拎到床上按倒,明明是绣花的手,力气却这么大。她不知何时拿了一壶酒,眉一扬,狐狸般笑起来:可是夫君啊,鱼姑怎么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酒味呢?我回过神来张口欲言,她手上一送,酒壶的壶嘴就整个塞到我口中。

  我被满口酒呛得眼泪直流,苦不堪言。她犹自笑着:夫君,酒醒了吗?

  我恨透了这女人。

  第二日清晨,我就去跟我爹告状。略去了我装疯的事,我把她怎样对待我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我爹火冒三丈,新妇献茶时,他宽袖一扫鱼姑递上的茶盏,当着所有人的面勒令她在堂前跪三个时辰。

  此后每一件事,她说东,我必要说西。有时明明她是对的,可我偏不认同。出的所有错,最后我爹都归咎于她。她挨罚越来越多,我总在一旁乐滋滋地看着。长此以往,容家谁都知道,我和她根本就是前世仇人。

  讨好我的人都对鱼姑不假辞色,唯有一个,在容家所有人都对鱼姑冷眼相待时,对她越发殷勤。

  又是鱼姑被罚跪之时。那个人带着皮裘热酒,到鱼姑面前,和她喁喁地说话:上回我说的事,你意下如何?

  已经是隆冬,天地一白,大雪积得很厚。别人为避寒都躲在屋中,我站在盘虬卧龙的枯树后,却能清晰地听见一切看见一切。

  鱼姑没有回答。

  那个人仿佛有些着急,劝着:容十二都这么作践你了,你还不肯帮我?

  我看见雪地里,鱼姑垂着头半晌无言。然而,等她抬起头,她的目光清明而坚定,嘴角一勾,扬起一抹比雪还清冷干净的笑。她说:夫人请回。

  要鱼姑帮忙的人容家才被扶正的夫人蓬姬我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可是鱼姑拒绝了,拒绝帮她来对付我。

  我抠着枯树上的癞疤,突然觉得心头异样。
 

  三

  蓬姬在见鬼后第二天,就病在床上不住呻吟。

  账房先生抖着胡须轻声问我:少爷,您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我点点头:我告诉过你们,我看见过。不再看胡须抖得更厉害的账房先生,我转身回房。

  蓬姬病了,容家大小事现在都要由我来过问。偶有闲暇我会想,其实不论鱼姑是不是真的化鬼归来,她永远都能让蓬姬无法安宁。

  那时鱼姑拒绝了蓬姬的邀约,容家唯一一个对她不错的人也转而开始往死里折磨她。

  大冬天的,蓬姬在鱼姑罚跪的时候命人迎头泼出一桶脏水。之后蓬姬给家中的大夫放了假,关照看门的小厮不许放别的大夫进来。而给鱼姑的吃食是馊的,浆洗后送回鱼姑手上的棉袄里,棉花被掏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拿着桂花糕穿着新棉袍,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雪扯絮般地下,我忽然记起那天晚上,她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里,我坐在床上,突然出声问她:你干吗不帮蓬姬?

  她正揉着腿,闻言一抬头,满是惊诧:你听到了?她双眼睁大,衬得一张脸又瘦又无血色。

  我不答,固执地追问:你干吗不帮蓬姬?

  然后我就看到她微偏着头,蛾眉一皱,有些奇怪又天经地义般道:我干吗要帮她?你才是我夫君。

  我是她的夫君。这会儿想起这话来,我才仿佛陡然明白,我跟她置气是多么可笑。她孤身一人来嫁给我,举目唯我可亲。虽然我还没长大,可既然已经是她的夫君,我就应该保护她。

  我转身跑去找我爹求情,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为难过她。她刮着脸皮笑我突然转了性,我别过头去,不和她说话。

  只是蓬姬仍旧不肯放过她。

  她髻上一支银簪误落入一个脸生小丫鬟送来的汤里,等银簪被捞起,通体的银白已经发黑。我一骇,这汤里,竟混了要命的毒!

  蓬姬。她拈着簪,忽然说。

  我仰头看她,她就跟我解释:当初蓬姬自信能说服我,常会谈及一些难为外人道的事我没帮她,她自然急着要封我的嘴。蔑视一笑,她目光如刀,以前她折磨我,我没打算和她计较。这次她歹毒,若是这汤我分给你喝了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她如愿!

  她一把拿起汤盅就走,我怔愣片刻,立时跟在她身后。

  她径自闯到我爹面前,扬着一双秀眉对我爹身旁的蓬姬笑:今日有人送鱼姑一盅汤,长幼有序,鱼姑不敢先尝,特地带了来,请老爷夫人试试。

  依我爹的习惯,每一道菜都要有人替他尝了咸淡,他才肯下箸。此时他身旁只站着蓬姬,于是在他颔首时,我看见蓬姬霎时白了脸。

  鱼姑双手奉汤,直逼到蓬姬面前。两人离得近,我耳力好,能听到鱼姑笑着对蓬姬低声道:想让我死,你先做好垫背的准备。

  蓬姬脸色更白。而来的时候,鱼姑本没有嘱咐过我什么,这会儿我站在一旁,忽然出声,用最天真的语气催促:咦,您平日最喜欢汤了,怎么还不喝呀?

  连我爹也转过头去看她,蓬姬终于接下汤,颤唇道:这汤凉了,我去热一热再拿给老爷。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而后重新拿来了无毒的汤。鱼姑冷眼看她佯装镇定,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向我悄悄竖起大拇指。

  爹抬首:十二,你在笑什么?

  我摇摇头:不笑什么。
 

  四

  蓬姬在我和鱼姑手上吃了几次亏,渐渐地也就安分收敛。我从不知道,原来我和鱼姑可以如此有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知道彼此想做什么。

  转眼,我娘的忌日已至。忙完一天,夜里回到房中,鱼姑穿着寝衣在铺床,而我趴着,把头埋在枕头里。

  你说什么?鱼姑停下手头的事,问。

  我的脸在枕头上动了动,我用她能听清的声音,闷闷重复刚才的自言自语:我想听故事。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让别人为我讲过故事。我总觉得他们会笑话我,笑我这么大了,还害怕一个人入眠。但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想娘了,也想娘以前在床头给我讲的故事。而鱼姑,虽然我从来不说,可我越来越相信她,不害怕把弱点暴露给她。我伏在枕上,偷偷去瞥鱼姑,我猜她不会笑我。

  但她居然还是笑了,还笑得特别开心、特别大声。

  她说:哎,你早说啊!我最会讲睡前故事了,正愁你不给我机会呢。

  可是她都给我讲了些什么?

  她跳上床,胡乱地披了件宽大的外袍,就甩着袖子眉飞色舞地给我讲《战国策》。也不管我的反应,她又讲又演,好像她就是活在纷乱战国时期不世出的英雄,凭着口才和胆识睥睨王侯,纵横天下。

  我瞧着她神气活现的模样,想叫住她,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烛光下,她神采飞扬的脸如雕如塑,又这般明艳活泼,映得满室生辉,直让我贪看不够。

  我一声不吭听到了最后。此后每个睡前,她都要给我讲她心中大丈夫的故事。

  你是男孩子,男孩子不要学酸儒整天叽叽歪歪的。你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她比画一下,用才智拿过来。

  我点点头。

  相处近一年,我不自觉地越来越听她的话,越来越离不开她。可这些都还不够,我盼望她的目光能每时每刻停留于我身上,就像,我时时刻刻想看到她一样。

  是故我变着法子让她看向我。

  但,在那个年纪,我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我在她背后用小石子扔她,我踩住她的裙裾令她回头,我藏起她的东西叫她来问我,我做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最后别人都说,原来我依旧那么讨厌鱼姑。

  不是的。我想大声告诉他们不是的。可一瞥到鱼姑波澜不惊,我咬牙,什么也不说。

  那天午后,风清天朗。我站在屋外一梢半开的杏花底下,面前围着叽叽喳喳的一群丫鬟。我身后的屋子,轩窗大开,鱼姑她倚在窗后,低头绣着缠枝并蒂。

  我在容家年纪最小,即使是丫鬟,也喜欢在闲时与我说话。

  她们逗我:少爷,容府里,你最喜欢谁?

  桂花糕。

  她们嬉笑一阵,又问:最不喜欢谁?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即刻回答。目光偷偷递向窗后的鱼姑,她长睫微垂,正一心一意地绣着花。

  我脱口而出,声音响亮:鱼姑。我最不喜欢鱼姑。

  丫鬟们了然地哄笑。我心里紧张,飞快地回过头,想把此刻的鱼姑看清楚,看她会不会有哪怕一丝的触动。

  然而没有。她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穿针引线,神色未变,长睫甚至不曾颤动。

  我默然转过了头。

  哎呀,她出来了。

  鱼姑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领斗篷披到我身上。丫鬟们散去,我仰着头看她,她却似乎没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把手停在我右肩上,说:要起风了,回屋子。半点也没有为我的话气恼。

  我忽地郁怒,陡然从她手下跳开,蛮不讲理地质问:你怎么就一直盯着你绣的那朵花呢?那朵花很好看吗?有我好看吗?

  她怔了怔,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终于无奈地、幽幽地叹气:十二,你还真小啊。

  她永远都觉得我小。我和她的年岁本就不对等,所以她永远都以为我任性得仍是个孩子,却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我还没长大。

  我无法在此时以意中人之名填补她心里那个位置,而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终于要来了。
 

  五

  傅晟从不是一步步走到鱼姑面前的。他就像是那个芬芳馥郁的春天,猝不及防地撞上人面,扑入人怀。

  是的,他差点就落到了鱼姑怀里。

  那场景多么可笑。一个男子从花树上跳下来,却没有落准位置,误将路过的姑娘冲撞在地。这般无礼轻狂的行径,他却只伸出手,毫不避忌地将她拉起,淡淡道:傅晟鲁莽,姑娘可伤着了?

  和他声音一样轻缓的,是路过的风。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亲见,是鱼姑后来告诉我的。她笑着跟我描述那样奇特的相遇,她说:哎,十二,世上还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吗?

  她的口吻轻松随意,可我知道她是把这个人记到了心里。她说起那个人的名字时声音会不自觉地放低,她说起他撞上她时不仅不恼,还微微别过脸去,掩饰耳根处的红晕。

  我不作声,满心悲哀。那个时刻我为何偏偏没有在场呢?

  但就算我在场了又怎样。他和她相遇情动,我没能参与,也无法参与。

  少爷。

  我在书案后抬起头,账房先生抱着一堆账本走来:近年容家的账本,都在这里了。

  夜已经深了,但我颔首:我马上看。便伸手拿出一本随意翻了翻。账房先生没有离开,垂手站在一旁,掀了掀唇,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先生说吧。我不得不停下手头的事,问。

  那一大把胡须遮住了账房先生大半个脸,但我仍能看出他的神情变得纠结:最近府里闹了鬼,少爷要不要派人去请些高人术士

  干吗先生这样想?不等他说完,我啪地合上账本,上下打量着他,许久不再说话。直到他被我看得神情讪讪,我才忽然笑起来,那,先生就去请吧。

  账房先生走后,我一直负在身后、紧捏成拳的左手,手指一根根松开。

  夜深人静,房中只我一人,空落落的,像我的心口一样。

  我起身,远远地跟在账房先生身后。

  这老狐狸诓我,他给我送来的账本都是动过手脚的。我在容家不声不响几年,其实对容家的生意已经了解了八九分。他不给我真的账本,我自己去找。

  然而,当我转过回廊,刚要跨过垂花门的时候,一道身影直扑到我面前,将我死死拽住。

  账房先生睁着惊恐的眼,疯嚷道:少爷救命!鬼来追我了!

  黑得浓稠的夜里,清瘦的影子在向这边缓缓靠近。长发和衣衫都要融入夜色,但那张脸,秀妍而苍白,越发显得清晰。她像一阙声歇音渺的歌,带着不可捉摸的飘忽,仿佛只在我眨眼的一刹,就近到我身前。

  她伸出素白伶仃的手,轻轻扣上了账房先生的后颈。

  账房先生爆发出惨厉的尖叫。

  不,她什么也没有做。在我失神地呢喃着鱼姑的那刻,她就停下所有动作,将手静静放在了那里。

  可账房先生还是被吓得晕倒在地。

  干吗鱼姑我不自禁地又唤,这一声却让她回过了神。她渐渐退后,终于又藏到浓重夜色里,再不让我,和我身后赶来的家丁看到。
 

  六

  账房先生最终没能去请高人术士,他被鱼姑吓晕后醒来,就神志不清。家中里里外外都要由我打理,我夜不能眠,等天刚泛白时,终于推开面前的书册趴在案上。

  我累迷糊了,朦胧中有两个身影在眼前晃啊晃的,他们明明离我很远,我却知道是谁。

  就像多年前,明明我站得很远,却还是能把傅晟和鱼姑看得清楚。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用尽了所有手段,傅晟这个在我家侍弄花草的人还能在各种地方偶遇鱼姑;为什么他能够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让鱼姑微微低头,一笑莞尔;我更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努力想要留住的鱼姑的目光,就轻而易举地落在了他身上。

  后来我想,这就是傅晟和鱼姑的缘分,这就是他们对等的年岁里恰如其分的爱情。

  我开始悄悄尾随傅晟。我羡慕他,想学着他的行止,快快长大。

  但我看到了什么?

  荒无人迹的别院池塘边,女人压低的声音急促:你怎么办事的?花了那么多工夫,鱼姑却还没上钩!

  夜色如墨,我看不真切那人是谁,就连傅晟,我也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他低着头,讷讷道:夫人声音似是被夜风掐断。他沉默下去,半晌不言。在我捏着拳手心沁汗时,他终于抬起头,轻声道,快了。

  夜很静,很凉。他们离去后很久,我动了动捏得麻木的手指,转身飞奔。

  我要去告诉鱼姑,傅晟是蓬姬的人,他想害你。他的确又温柔又稳重,可你不要喜欢他。

  我几乎是撞开房门闯进屋里。鱼姑吓了一跳,我跑上前拉住她的衣袖,语无伦次地把今晚所见所闻描述一遍。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气恼没有痛心,鱼姑她只淡淡笑了起来。

  这些,我都猜到了。

  她一贯那么聪明,傅晟那样刻意为之的偶遇,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是她仍旧接受了他的倾慕,她仍旧往他编织的网里一头扎了进去。

  我对你说实话吧。她拉着我坐在床头,用长姐对幼弟的口吻,轻声细语,我呀,很喜欢傅晟。他怎么骗我待我,我都没有办法不喜欢。

  她说这话时,眼底有轻烟淡雾般的一抹伤心。可转瞬,她就又一扬眉,笑了。

  我的手轻轻松开她的衣袖,毫无知觉地,也跟着她笑。

  她看着我:十二,你笑得跟哭一样。

  我咧着嘴,点点头。

  怎么会不想哭呢?以前的我,还来不及长大。等我终于学会怎样去爱她,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经彻底飞向了别人。
 

  七

  我知道鱼姑终究是会离开我。她那样果敢的人,认定什么,就是千军万马也阻拦不住。我只是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依旧是每晚熟悉的情景,她披了长衫,甩着袖子给我讲着故事,但这次只讲了一半,就忽然停下来,坐到了我身边。一双眼盈盈地看向我,旁侧的烛火映在她眸中,仿佛在脉脉流动。她轻声道:十二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话音刚落的刹那,我已经猜到她会说什么,可我多么希望她什么也不要说。

  我要走了。她开口,温柔地看向我,你以后在家,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什么人的话都听。

  我抱着膝,默默听她一句一句地叮嘱,突然截口问:和傅晟一起?

  她怔了怔:什么?

  你,是和傅晟一起走?

  她默然片刻,缓缓地、温柔地笑起来,微仰着脸,眼眸又明亮又清澈:是啊,我要和他一起走。

  仿佛想到了什么,她雀跃起来,又是我惯看的、神气活现的模样。她戳了戳我的脸:十二,不怕告诉你,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来养。当初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都长成少年了,你不该感谢我一下,祝我今后前程似锦吗?

  她说我是弟弟,但我明明是她的夫君。

  我低头,难过得没有表情。可她扯着我的脸,硬拉出了一个笑。于是我果真笑着,说: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鱼姑是在半夜走的,为我掖实了被子,而后脚步轻轻,怕惊醒了我。

  我一直紧紧闭着眼,让她以为我还在熟睡,又一直屏住呼吸听着,生怕遗落了半点她的声响。我真的控制得很好,直到房门发出轻微的碰撞,我一睁眼,蓄着的眼泪才转瞬洇湿她曾绣了缠枝并蒂的枕巾。

  真好,她什么也没察觉,就这么安安心心、毫无牵挂地离开,和她真心喜欢的人一世并蒂。

  我从床上翻身起来,赤着脚飞奔到窗前,只敢把窗扉拉开一点点缝隙。我还想再看她一眼。

  可是夜那么黑那么浓,我再也看不见鱼姑的身影,满耳只剩下片刻之前她还在我身边的跫音。

  嗒。嗒。那样近,那样远。

  我从来不否认我不愿鱼姑离开,她走后我失落悲伤不能自已,但我也从来不希望,她离开后回来。尤其,是被容家捉回来。

  她最终没能逃掉,和傅晟一起,被绑了回来。

  听到这消息时,我安静地站在爹的身旁,听堂前蓬姬列举鱼姑和傅晟以前种种的蛛丝马迹,听容家一族长老长吁短叹家门不幸。最后他们说:按族规,沉塘吧。

  我没有异议,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仿若事不关己。

  只是当容家所有人都睡下后,我从窗户翻到屋外。那个夜晚我跑遍了整个容府,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走廊里,我的喘息声空洞急促,我的心跳得绝望激烈,快要破胸而出。然而我终究没有找到鱼姑,他们把她藏了起来,我救不了她。

  天明时我脚步沉沉地往我房里走去。路过容府大门,身后忽然有人恭敬唤我:少爷。

  我缓缓回头。

  宛如命运安排好的戏码,漆红大门就是戏台上的帘幕。晨光熹微里,它徐徐打开,素衣女子蒙着眼睛,和她身旁蒙面缚手的男子一并被押送进来。

  昨夜,鱼姑不在容府。我没能找到她。

  所以我只能在今晨,遥遥地跟在她后面,亲眼看她素衣白裳,走到那个荒废别院的池塘边,当众,被沉入水里。
 

  八

  账房先生夜夜哭号乱语,终于触怒了蓬姬。病还没大好,她就硬撑着把账房先生拉到了荒无人迹的别院。

  一轮月黄得发红,云翳时浓时淡,天光晦暗不明。

  蓬姬低低叱道:你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整天鬼叫些什么,怕人想不起当初的事吗?

  账房先生却仿佛觉察不到她的怒气,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她是真的回来了我看见了她怨我,想拉着我一起。

  蓬姬皱眉,伸手去捂账房先生的嘴。他大动着打开她的手,状若疯癫地一转头,脸上的狂色却霍然一敛。他怔怔地盯着别院的池塘很久,那目光既着迷又悲恸。蓬姬刚要开口,他肃然举起食指抵在唇前:嘘你看,她在那边。

  他轻飘飘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而蓬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骤然血色尽退,煞白如纸。

  池塘边上,有谁素衣白裳,长发如瀑,在时浓时淡的云翳下,看不清面容,却熟悉杳渺得像一阙久别重逢的悲歌。

  账房先生又咧开嘴,笑了。

  他拉起尚自怔忪的蓬姬,风一样往池塘边掠去。他呵呵地笑:鱼姑啊,我说过会和你在一起的。

  扑通一声,池水翻波。很久以后,才终于平静,镜子似的映着天上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的红月。

  我低低叹息一声,绾起披散的长发,脱下身上的白衣,裹了石头将它扔到水里。而后,独自一人,慢慢从池塘边离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容家别院的池塘发现两具浮尸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服侍我的下人纳闷道:怎么账房先生的胡须,一碰就全落了呢?那张脸看上去挺年轻,好像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因为那分明就是傅晟的脸。

  多年前那个我跑遍容府的夜,我没有找到鱼姑,却听到了池塘边蓬姬和傅晟的谈话。

  蓬姬说:你真想带她走吗?你还不是把行踪泄露给了我。放心,明日我会找人替你死,那替死鬼蒙了面,谁也认不出来。你既然已帮了我那么多,今后换个身份活下来,还是留在容家帮我吧。

  傅晟那时没有回答。但鱼姑沉塘的次日,我一眼就看出,容家新聘的账房先生,那满面的胡须之下究竟是谁的脸。

  像是傅晟啊!下人终于记了起来,他没有死!还和夫人这么亲密地相处那么久,这么亲密地死死相拥着死去。

  下人一脸恍然,我做出沉痛的模样:报官吧。

  然后就会有衙役前来,在接受我的叙述和银两后,做出傅晟和蓬姬有染被人撞破,双双自杀的判断。再之后大家会想起当年被蓬姬一口咬定与傅晟有情的鱼姑,大家会猜原来是蓬姬与傅晟一同设计了鱼姑,原来鱼姑自始至终,坚贞不二,清清白白。

  这一切多么好。

  我挥手摒退下人,想着做好这些事后,还要悄悄到深巷那家酒肆道谢。酒肆老板的女儿长得真像鱼姑,只是地处偏僻,以前从没人留意。我早想以鱼姑之名惩治蓬姬、傅晟,宛如苍天垂幸,她就恰恰出现在我面前。她微笑着给我奉酒时,我请求她陪我演一场又一场的戏。而后我们用并不存在的鬼魂,夺回了容府,达成了心愿。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关上房门,倒头入睡。

  这个梦里我要去见鱼姑。我要欢欢喜喜地拉着她的衣袖,像她当年给我讲故事那样,神采飞扬地把这些年的所有事都告诉她

  我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我已经像你说的那样,学会用才智,把想要的都拿到了手。

  我已经亲眼看着自己亲手为你洗濯了污名,你一直都是容家贞静守礼的少夫人,为人景仰,芳名永存。

  屋外,晨曦渐起,满庭光华。那光一直照到梦里,我在一片明亮中,对着那张秀妍的脸,喃喃低语。

  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但是多年以前,我就爱你;多年以后,我还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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