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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克劳利:《一千零一夜》中的水手们的最后岁月

 残云伴鹤归 2017-03-03


文 | 罗杰·克劳利

翻译 | 卷耳


印度洋——那片从东非延伸到爪哇(java)和苏门答腊岛(sumatra)的巨大海域——面积是地中海的20倍,是世界上最具战略意义的水道。在世界各地运送货物的复杂海上贸易航线中,印度洋位居中心。80%的世界海运石油贸易,都要通过印度洋上的关键要塞。


▲ 穿越印度洋的现代海路线


这片海曾在人类历史上扮演过主要角色;东西方之间在这片海域运送货物,传递思想,人群往还,这样的活动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500年。它也是不同文明和宗教之间的交流场所。它让古罗马得以和印度贸易;将香蕉从东方引入非洲;将伊斯兰教从远至印度尼西亚的亚洲中心地带扩散出去;把明王朝郑和的宏伟舰队,载到远至东非的海岸;令葡萄牙人得以将欧洲和东方联结在一起,抵达中国和日本;后来又襄助荷兰和英国海上帝国的发展。沿着这片大海的海岸线,涌现出形形色色的人类社群,他们随着季风的季节性律动来回迁徙,创造丰富而多样的文化。最近,海洋已成为新形式海盗的牺牲品——比如由经营非洲之角的索马里海盗带来的海盗行为。


▲ 索马里海盗攻击船只


在欧洲人于15世纪到达这里之前,没有人曾垄断这片地域——它太广阔,也太复杂,亚洲大陆的强权于是将大海留给了商人。当时这里曾有小规模的海盗活动,但没有战舰,也没什么领海的概念。明朝的豪华舰队曾是仅有的海上超级力量,它们曾来过又撤离。印度洋是一个广阔且相对和平的自由贸易区:超过一半的世界财富通过其水域传播,这个贸易共同体,由许多参与者共享了。人们说:“上帝将海洋赐予所有人共享。”它的主要商人团体,基本由穆斯林构成,稀疏地散布在印度洋的沿岸——从棕榈树拱卫的东非海岸,到东印度盛产香料的岛屿。伊斯兰教得到广泛传播,靠的不是刀剑,而是船舰甲板上的传教士和商人。


在发动机时代到来之前,航行在西印度洋水域的传统帆船是单桅帆船,这个名字指代一大类细而长的帆船,这些船都有三角形的船帆,大小不一,各地的设计也不同,既有五到十五吨、适合海岸作业的航船,也有几百吨的远洋航船。历史上的这种航船,船体的板条都是用椰子绳缝起的,并不使用钉子。


正是在这样的帆船里,水手辛巴达(Sindbad),阿拉伯伟大的传奇故事《一千零一夜》中许多故事的主人公,开始了他的航行。那个世界,那种生活方式,早已从现代世界中消失。不过,最近我一直在阅读一本有关辛巴达世界和印度洋贸易的旅行书,它名为《辛德巴德之子》,描述了印度洋上老水手的生活,作者是一位名叫艾伦·维利尔斯(Allan Villiers)的澳大利亚水手、作家和摄影师。这本书记录了风力航海最后的岁月。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1938年至1939年,维利尔在一艘阿拉伯单桅帆船上度过了六个月的时光,从科威特启航,沿东非海岸而下,再返回原处。这本书描述了印度洋航海的传统生活,回溯了数千年的岁月,内容着实令人着迷。


维利尔设法登上一艘大型木制单桅帆船,“正义的胜利”号,与船员一起生活,学习阿拉伯语,在其严厉又专横的船长Nejdi手下,观察并参与船上的工作生活。“胜利”号对现代化不作任何让步。它没有收音机,除了罗盘没有别的导航设备,而且晚上也没有灯。巨大的三角帆由船员人工操作,他们得展示出非凡的身体耐力才行。每个人都睡在甲板上,在星空之下或者在雨中,同时,帆船沿着东非海岸航行,做着买卖,运送乘客,也走私货物。


▲ 航行海上的“公义的胜利”号


▲ 船员爬上桅杆


有时,船上拥挤得无法忍受,维利尔斯也并不美化这种情形。他们运送了一大群贝都因人(Bedouin)——一共有180人——到蒙巴萨(Mombasa),一路上,这些人都拥挤在70英尺长的露天甲板上。少数妇女被藏在一个臭气熏天、老鼠出没的船舱。满载乘客的航船,散发出混合着鱼油、呕吐物和污水的恶臭。食物是在沙盒中煮熟的——米饭和发酵的鱼,说单调算是最客气的了。在这个浮动的露天市场,山羊被屠杀,贝都因人晕了船,争吵不时爆发。Nejdi船长用一把巨大的手杖处理所有的纠纷。在女人待的船舱里,有个女孩死去了。人们期待带着小药箱的维利尔斯来宣布死亡的原因。最可能的解释是中毒——下毒的是个心怀嫉妒的竞争者。


▲ 载着乘客的单桅三角帆船


维利尔斯并不美化这次远航,但他仍对这段经历着迷。他赞美船长和船员们非凡的技能、勇气与尊严,他们处理航船的方式,以及远航中永恒的节奏。当一个贝都因男孩被撞到鲨鱼出没的海里时,两个水手主动潜入水中寻找他;Nejdi则亲自出手,漂亮地操纵航船转头,让船在一个惊险的距离躲开遍布岩石的海岸;没有一个人害怕。孩子获救。没有人说一个字。水手们又回去工作。


而且,总是有活儿要干的:升高和降低船帆,修补船帆,编绳子;定期把船拖出水面,把船体擦光,抹上鱼油和骆驼脂肪。船员一小段一小段地睡觉。生活如此之艰难,于是要不了多少年,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好像五十岁。这个世界,被永恒的穆斯林传统约束着。一天五次,他们在带领下祷告;工作的时候,他们唱歌跳舞,用光秃秃布满老茧敲打地板,声音之大,有时方向盘那边传来的命令都听不到。升帆和降帆的时候,他们也唱歌;进入和离开港口时,他们唱歌跳舞,伴随着鼓声隆隆。他们对着船帆唱,对着船长唱,歌声低沉地轰鸣着:


Nejdi把我们带到这里,


好主人Nejdi;


感谢安拉,


永远仁慈。


▲ 船员唱歌


每天结束的时候,船员们都会来到船尾,请求船长的祝福。他们没有固定的行程。航船要去哪里,打算在到访的港口呆多久——这类问题,维利尔斯已经放弃询问了。这是一个充满古老的迷信和宗教仪式的世界。在月食期间,整个船充满了骇人的恐惧,船员双膝跪倒,祈求“先知的灯笼”重回人间。


有时候他们会有非常可怕的的经历——在非洲东海岸一个热病肆虐的热带河流三角洲,他们曾花一个月的时间收集红树林木桩,以便运回科威特建造房屋。雨下个不停。蚊子聚集成群。白天黑夜,他们都没有任何保护。船员们发了烧,颤抖不停。


▲ 装载红树林的木桩


他们干的活儿,辛苦得令人难以置信。维利尔斯自己就曾被桅杆上掉下来的东西砸中头部,失明了一个星期。没有人会给事故作出解释,也没有人道歉——一切都是安拉的意志。但也有解脱的时刻。每当“胜利”号靠近桑给巴尔岛(Zanzibar)时,船员都兴奋不已,情绪高涨。他们船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唱着歌将船驶进港口,登岸到镇上的妓院花掉自己所有的钱。走私者则在夜晚来来去去,与船长Nejdi谈起交易。


▲ 船长Nejdi


帆船的船长在航程中抽水烟袋,靠岸的时候则在咖啡店里谈天论地。水手们几乎一贫如洗,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财产,他们中很多人永远欠着船长和商人们的钱。


▲ 船上的商人


▲ 一名水手


航程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遭遇了新的灾难。根据法律,一个人得要对家庭成员的债务负责。有些船员立即被债主抓住带走,去远征波斯湾,参与潜水采珍珠。他们需要整天潜水,每天都潜水,这是项非常艰险的工作。这活儿跟奴隶苦役差不多,做这个的人,比在帆船上当水手死得更快。这工作的痛苦超过了维利尔斯在海上见识过的所有艰辛。


▲ 潜水采珠人


但有时,维利尔斯旅途中的经历令人着迷。有顺风的时候,帆船平稳而快速地前进,好像巨大的白色蝴蝶,这样的美景令他陶醉;水手和领航员的非凡技艺也令他痴迷:“Nejdi没有导航台,甚至都不知道日期。他说有月亮就足够了;月亮、星星和大海的行为。”


这是个感人至深的快照,记录了一个消失的世界。这些航船的历史,回溯至遥远的古代,而他们则是这段历史的终结者。如此航行的成本,差不多只限于男人们的劳力和艰苦的饮食。古老都市的贸易模式,正慢慢遭到毁灭:毁掉它的是殖民统治和民族国家,是使用柴油发动机的钢铁船舰,是海湾国家石油业的繁荣。这一切都把人们从航海生活夺走。


三十年后,维利尔斯回到了科威特。在机场,他又遇见了Nejdi,后者如今已是个富人。维利尔斯回忆起他们的会面:


“安拉伟大,”我说,“他无偿地赐予风儿。”


“安拉伟大,”Nejdi答道,“有时候真希望我能再次利用安拉赐予的风。那样的好日子,我的儿子们再也不可能知道了——科威特没有谁的儿子能知道。我们没法回到那些日子啦。”


文原标题《总在啤酒馆找灵感的作家》,题图为船体用绳索缝起的单桅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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