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七年风风雨雨，我们都信守了诺言，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她去世后，我在她床头下，看到了她保存了二十七年的纪念卡。执子之手 一一百日祭妻 一 把暮色从这个肩膀换到另一个肩膀， 这是我的妻子 后来，你把放弃了的旧椅子改成了一把新凳子 也把自己每天安放在此处 有时候窗户都白了，我写字，你看书 什么时候，我腿上多了一条被子 而你的脸在灯下是黑的，桌子上的闹表也是 隔一阵子，我桌上的台布是白的 放有一盆玉兰，我的日子每天都是清新的 而你在夜色里吃旧饭，身上的月光是瘦的 你的疼痛是旧的，端给我的茶是新的 又一些日子，屋子里说话的时候 你递给我的鞋是新的，你的手上有裂口 桃花开的那天，你的一根白发落下 窗户也暗了一宿 裙子很久没穿了，我在上面发现了虫子 你病了，这世界塌了一个窟窿，天很低 仿佛漏洞，风从屋顶掉下来 没有月光，也没有敲门声 那一夜的雪，辗转于心头 太静了，你是屋里的月，深居于此的黑 从过去埋到现在，你扫除不尽 只把椅子从右边换到左边，把沙发从北边挪到南边 又把灯换成新的，照不到我的地方，你铺了一块布 看着你的白发一天天祼露，我却无能为力 干家务的过程，夜色把病痛掩藏得很干净 我知道你是在调整自己，而含在天空的大雪 还是悄悄来临 暮色浓重，你无法打开灯，无法取下压在你身上的石头 以痛为药片，你用沉默一次次把漫长的夜嚼碎 就是没喊过一声痛，也没流过一滴泪 你看着那棵树，直到叶子都落完了， 你忽然流下泪，你说：“有一只蚂蚱掉下去了， 这么大的世界，就不给它一个容身之处！” 太阳好的时候，你在那里坐了很久 直到暮色没有一点痕迹了，你说：“太阳也回家了。” 闭上眼睛的时候，你失血的嘴唇如秋风 我握住你的手，你胸腔里的喑哑的呼啸要解开你的纽扣 我听到魔鬼在啃你的骨头 你抬起手臂，捂紧胸口的雷声 你单薄而透明的手掌落在我的额头：“不要难过…… 你过生日，我还没敬你一杯酒，也没有给你絮好新被子，夜里你要多盖一条毯子。” 你哽咽一下，看了一下表 我知道时间立在你面前，如深渊，如峭壁，你跨不过去 夜色摇曵，照了多少年的月光里，你很安静 安静得像一根针，深深地扎在我命运里 二 口衔落日，像含一片橘子你满腹裹泪的心事 徘徊于胸口，转徙于内心 你把自己巍然成一座山，你总是想掏空自己 为这个家分忧 而蹉跎徒为红瘦，你弥漫开的温暖依然晴朗 一场悬而未决的命运没有闭上帷幕 而我始终觉得你是在路上追赶日出， 折叠一程曙色 心里纵马，信念裹进蹄声，你要抓住那个早晨 暗香一缕给我，给了很多年，已经把自己掏空 你其实已独自整理了行程，孤烟一般的 心境处处红碎 影单形只，你仰首问过天涯路，只是深藏了 心事 我知道，你望我如望见了孤影，那眼里的泪，就是你的泄露 你只是悄悄的揩去，微笑如叠爱，如峰如峦，如你悄悄伸过来的手 你胭脂的脸一瘦再瘦，漫涣的时光也一窗如钩 从你的身体里卸下半世的沉痛，你一个潸然的背影我竟然背不动 你穿过的光阴，疼痛已蚕食了很久，春风也 沉重 月光和露水丰满的夜晚，过去是良辰，现在是火坑 病痛从来没有虚度过分秒，日月春秋全是 你的内伤 沉香千年，风霜雪雨空恻隐，你已红妆瘦， 瘦成一纸悲悯 窃窃如空旷，若寒秋，只独影，不堪怜， 难成昧 曾经是云鬓灯花素，烛影帘日翠， 俱是花好月圆时 我听见了你的煎熬，随处三两枝， 枝枝如针锥，锥锥到骨头 曾经种春风，沽白泉，梦里三叠，一语成绝句 我看到了你的抵抗，小颦眉，皱荒烟， 褪薄颜，刻刻如死结 恨不能为你匡扶天下，这虚设的男儿躯， 一纸如废 一截是断肠，一截是天涯，一截是残阳， 走失的仙子是爱人 爱与恨横陈在一件件旧事物之上，如天空， 如朝阳 深陷三千里魔鬼，你一个单薄的躯体， 一个咯血的影子 望瘦了天边月，握瘦了掌中烟，一声长恨也仅仅是一句词语 你憔悴的身体，已载不动我的一盏清水， 是谁动了我的金缕衣 你是人间最伤心的失误，医学在你身上 凋零成一座废墟 动了那么多的泪水，想让你泅渡， 真想把世界据为己有 我来修世上的路，给你一条暗道，我做灯盏，你从从容容地逃 匿你于月上，以令天下的医学情窦初开， 我再娶你回来…… 三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天已经很冷了 窗外甩开秋色的天空己没有叶子飘零，空寂的雪正在来临 我看你，你凄然一笑，什么时候你的发声己改了乡音 而我多么希望你的一生一世就在我的怀里落地生根 你望着窗外做了一个手势，我似乎又听到你铁一般坚定的声音： “——我要回！” 你要回到那个与你己隔了两个季节的家中，你的灵魂在那里 我知道，你苦难的每一天，家像一块巨石， 天天压在她心头，压坏了她的身体 我抱了抱你，你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把空气 你不知道某个过程，命运己改变了轨迹 屏息的寂静，我己看到了魔鬼飘忽的影子， 而我却毫无作为 一直把手放在你的手边，我承认就是为了 让你随时一握 我也承认，因为绝望我己不忍心让你苏醒 你的每一次苏醒，都是从十八层地狱到十九个油锅 身体凹下去的地方，魔鬼己牢牢占领位置 想到某一日，你午后归来 手上的石头长着好看的花纹，你到河底去捡压菜石 把自己陷进淤泥，你相信好石头在泥的深处 而你其实己力不能逮，捡一块好石头成了你一生的剪影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十一月被大寒压住 被更改命运的你已很难再咽下一口水 雪还在下，多想拽着你的手，把大雪止住 僻一条路，让命运可退守 我在院子里祈祷，愿把能给出的一切都给出，包括我的身体和未来的部分 而命运还是滑出了你的身体，落进深渊的你，我没能抓住 露出狰狞之色的烟火，懒于呼啸而一碎了之 你把自己分离了开来，一半是身体，一半是 灵魂 身体泥土会带走，灵魂神明会带走 而我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如何才能将一把骨灰，化为血肉 又如何才能抱你于膝头，为你遮挡大雪卸下的寒流 于一掌烟中看见森林，看见你的笑容  1、2016年春节，大雪茫茫，手术后刀口尚未愈合，也未抽线，她执意要陪我到黄河大峡谷。我说我也不去了，她却一个人下楼，坐在车里等我。这么多年，她己经熟悉了我的心事。这是她生前，我用相机拍下的她的最后一张照片。 2、2016年正月初一，我下大峡谷时，她一人在车里等候。忽然说：“给我拍一张照吧。明年不一定能陪你了。”我在车旁为她拍下了这张照片，其时她眼睛见风落泪，临时戴上了眼镜。没想一语成谶。 3、2016年正月初三，阳台上的花又开了。我曾对她戏说人勤春早。正巧一家报纸和我约稿，我随口说了《阳台上的春天》。她说好。之后不久，她就入院了。某日黄昏她在电话中问我：“花浇了没有，你那篇文章写好了？”等我写出这篇文字时，她已经无法看到了。我在她灵前把这篇文字烧了，只给她一个人看。 4、2016年正月初六下午，她兴致勃勃地拍下了这张照片，并用微信发给我。其时，我正在一个摄影展上忙的不亦乐乎。没有回她，生病入院时，她又一次提到这张照片，依然能感受到她的快乐。我曾经想把它冲扩成照片给她，但这也成了终生遗憾。 5、我下黄河大峡谷去拍片，她拍下了我走过的脚印。临走时我劝她别去了，她没听，照例在车上等我。这一回，她等了我七个小时，中途为了省油，她把车灭了，才发现钥匙被我带走了，整整在严寒中冻了四个小时。 6、2016年3月2日，大雪落了一夜。雪后，她陪我到人迹罕至的高龙梁大峡谷。我说你身体不适，别去了。她只淡淡说了一句：“走吧，那么大的雪，连个人也没。”这一次，她下到了河边，在雪地上拍下了我的影子。 7、她拍下的黄河大峡谷。脚下滑，为此摔了一跤。她可能觉得太危险了，从此后，只要我一人去大峡谷，她总是陪着。生病其间也不例外。2016年夏天，她病己很重，出院回家小住，只要我一看云。她便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8、莫名其妙我把相机摔了。说话的时候，大雪又来了，等我从峡谷返回，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天巳经晴了。此时她一个人在此等了我六个小时。她用手机拍下了我摔相机的地方。白雪皑皑，看不出任何痕迹。 9、入院两个月后，她在北京街头晒太阳，那一天的太阳特别温暖，她很高兴，脱离轮椅，在街头走了二百余米。久病缠绕，她己虚弱不堪。那天她握着我的手，非常的有力量。我知道她在给我传递什么?? 10、离世前11天所摄。她与剧烈的疼痛已经整整博斗了一个月零4天，但从她脸上看不出痛苦。疼痛难忍，她把舌头都咬下了印痕。但从来没有呻吟过一声。她不想让我们和医生觉得无能为力，只是笑着，但强烈的疼痛却时时让她处于昏迷状态。只要一醒，她总是先笑一下。我留下了这最美的一瞬间。 致妻书 一一悼妻子 之一 此刻，一定有一盏灯火不及阑珊 便停下了想象 一个你至亲的人，踌躇于秋色 那些温暖的手印与指痕，白雁成云 想起那些青色的来临，那些金色的绚丽 想起那些命运和下沉的过裎 然后就落地了。一枚夕阳 仿佛一个巨大的句号 而人间还是被寂寥占领 我也想了起雨，想起那些明亮的水晶 一个夏天，就碎了。碎成了这样 落在时间的背面，落在人世的反面 我会想到你。想到你的前世，想到你的今生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笑声是你最美的衣裳 仿佛一直挂在那里 天已经暗了，光亮还停在枝头 看不见你的时候，你的笑声还在起起伏伏 辜负了一生，还将辜负万物的历程 什么时候，你也会伸出双手 把我的灰烬接住 多少年了，已经习惯了你的安静 你的命运好沉。一棵树的开花、凋零 低于一株草的宿命 经过的霜和艰辛，有多少说不出的疼痛 春天的果实，被我们一个个分取 光阴凑足的半辈子，攒下的都是泪水 万物欢腾，你却只有一头白发 即使凑足了一个春天，也有寒风刺骨 我无法原凉自己的荒谬，一个能升起月亮的身体 什么时候竟然住进了魔鬼 命运把你带到那里，我就把你追到那里 菊花开了，我却无法为你拔亮灯盏 拔亮路途 你知道黄昏来临，知道一片叶子已落进命运，告诉了我风吹过的声音 你曾经在毎一个夜晚把灯点燃，把我的命运点燃 你知道我会取走什么，不会让我在鱼和熊掌间取舍 多少次我想给你一个春天，最终却总是得到一棵草 你总是笑，总是笑 有多少痛苦，就涌出多少欢乐 你不留任何痕迹，生怕我的愧疚跟来 不管痛苦还是沉重 你都托起来 而生活，依然滴水不漏 此刻，唯一能确定的，是你曾经装下了一条河流 而我，却喂不进你一滴水 五十年的光阴，让你瘦成这样 草和蝴蝶都有去向 而我，却不知道要把你带到哪里？ 秋天还在枯黄。我坐在流水上清洗泥土 就剩我和秋色了，面对面，距离恒定这人间只适合寸断肝肠 我寄一册明月，只告诉你一个消息 内心的雪，去的路上己化成了水 月色照临 2016、9、16 之二薄家寡业，爱人是惟一的财富 自怜这夜色中的灯盏 我不曾照亮她，只留给她孤独 相依相靠，她总是用半个肩膀给我挡雨，风己用她的胸膛挡严实了 我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已算好了我的疾苦 她拣一个岸给我做背景，远处是山和倒影 一种暧意潜伏在我的骨头 面向群山，她种过葵花的手，培植沃土 把绿色蓄在窗台，养一盆发财树，面向我的胸口 研墨铺纸，拢来我爱的峡谷，奉山祭水 这是一个女人能做的全部 把一切灰烬都愈合了，只留一杯水给自己 北风来了，一早给我添衣，吹旺火，熬粥煮豆 一把干腐竹也被她攥出水 十炷香结成团，仅有的银两铺一条道，给我 忘了留七块回家的钱，走了二十里路 装满苦艾与雄黄的香包，推开一个个灰暗的日子 满手的裂口点燃生命、爱和火焰 酿造日月里最浓烈的酒，梦中还在为我赶路 背还是微微的驼了，一撇一捺刻画一个家 掸去灰尘，掌心里翻水，门前的路总是绿绿油油 无论我怎样走，你终将是天空，没有风 只有一帆悬成旗帜，任我归宿 厮守了这个家，默默负重，成为我的台阶，儿子的远方 生命里的圣经 托霞在天际，你唤海的回音汇成飞翔 多彩的目光和温暖的手，在饱满的爱中 指点秋色 我看见无声的大海跨越生命的沉默，还在涌动 而爱己在你的肩上生根，举手为枝 有你来自灵魂的舞蹈，身体的梵音 肺叶上的火焰，亘古飘动 大禹兄，请把我的身体改道，我要追上这颗不倦的灵魂 天空的那道虹，就是爱人的阳光 日日涌动 2016、11.7 之三天空是透明的庙宇，白云修好了台阶 清水扫过，仙鹤己来了 鸟鸣幽静而辽远，父母唤着你的乳名 浣一袭白纱，做你的婚衣 我为你披一世的月色，藉一生的流水 为你更衣 亲爱的，我手持拂尘，在你返回之时 一饮而尽你酿好的无忧 你把人间都藏进了衣食，世有分文 而你无可估量，我换不来你的来世 就兑出自己，涉水而来 吐尽我的血，我的力，为你度碟 用我的灵魂，为你招鹏 煮一碗月色，蒸一笼星云，鼎食钟鸣 于尘世身后，明净而孤寒，如一钩弯月 你按在我手中，让我收刈山河 不取名利，不慕浮云 只供我挥霍苍穹，仰望星空 满城华灯璀璨，你只是清汤素食 人间城廓，你选择了为一块瓦玉碎 选择了千古寂寞，站在我身后 尘土挤不进来，夜色挤不进来， 鸟雀也挤不进来 你用手用肩膀用尽你的一生 佑给我霞陂流云，满树繁花 我有童心，是因为为你长含露珠 你在清潵的河流里长旅，将月亮摘下供我洗手 擦拭上我身体上的灰尘、汗渍、血污，为我的灵魂除垢 你找来了大地上的玻璃，搭建了天上宫殿 我住在梦里，你不唤醒，也不让我沉醉 只在我的书里，夹上一页页日历 提醒我人间烟火才是归宿 你允许我白日做梦，允许我高蹈乾坤 在月色里你降下我的虚幻，在具体而温馨的事物上 你关照细节，关照尊严和荣誉 你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容器，装下了我的空洞和虚词 僻如劈柴，在低矮的屋檐下，你给出了辽阔的天空 仿佛封存真理，你始终不说出我的过失 只把一双手，轻轻放在我额头，拍一拍我肩膀 你知道洁净而透明的东西薄而易碎 你做给我的书架，是纯木和白合金 你害怕我刻舟求剑，又怕我逝去古易水的寒意 风雪中的道路和灿烂的笑脸，给我准备好做梦的条件 你守着清贫而单纯的时光，守着我们的日日夜夜 萤火虫似的，低微而温暖 此刻，我能从你的温存里读出时间、蓝图和山河的庄严 为你泣血 脊背上展开山岳，这多辽阔，我人生的版图 北风吹出雪，千山万水的梦就落在我的纸上 我匍匐、仰望、行走、歌唱，阳光氤氲开来 我爱、我恨、我痛、我喜极而泣的幸福，就落在你背上 我的江河与大地啊 毎一次风惊草动，都是我为你吐出的深呼吸 撩起门帘 整个世界依然是你安静、朴素、温暖的笑脸 2016. 11、27 图文：王建中编辑：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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