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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苗子 : 图文并谬一本书

 博浪椎 2017-03-10

编者按


自1979年《读书》杂志创刊起,漫画家丁聪先生就被编辑部邀请为杂志设计封面、版式并担任编委。不久前,丁聪漫画展在北京玉泉山美术馆开展,共展出丁聪为《读书》杂志所画漫画六十五幅。今日我们推送黄苗子评《我画你写》一书的旧文,以纪念我们永远的小丁。




图文并谬一本书


文 | 黄苗子

(原载《读书》1996年9期)

 


几十年前看过高尔基写的一篇散文,是记他当时文艺界几位朋友的一些生活小事的,通过这些小事的摘记,高尔基反映出每位作家的性格,从而也看出那个时代俄罗斯文艺的风貌。

  

记不得他写的是屠格涅夫,还是陀斯妥也夫斯基,说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椅子上,轻轻地对着爬过来的小蜥蜴说:“你觉得寂寞吗?至于我,现在十分寂寞呢!”

  

读这篇短文,至少是在四十多年前的事,但至今印象犹深。

  

丁聪最近出版的文化人肖像集——《我画你写》,是高尔基这篇散文的扩大,高尔础的哥哥(据鲁迅考证)只写了二十世纪初的几位作家,而丁聪这本书,共收有中国当代文化人八十人,文化界的各行各业都有,在数量和范围上都大得多;其次是有图有文,互相补充,互相印证,图文并“谬”。匪夷所思。

  

丁聪手稿之冰心(来源:凤凰艺术)


这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书。丁聪是漫画家,他有一套夸张的独特手法,夸张,即突出人的特点,用白石老人最精彩的话,叫“不似之似,似之”。封面的黄宗江侧面像,妙就妙在那双眯着的眼,以及眼旁向上扬的几笔皱纹,这些皱纹十分夸张,但叫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如假包换的黄宗江而不是别人。用齐老师的批语:“似之”,但又是“不似之似”;谁能在宗江脸上找出那么多的皱纹?这只是此人用心时一刹那间的神气。

  

第九十一页的聂绀弩,是画他划右后放到北大荒上工劳动的神气,诗人穿的是打补钉的衣服,破球鞋,肩扛铁锹,锹把下端挂一团用手绢裹着的干粮(令人想起他咏林冲的名句:“酒葫芦小挂花枪”,明明是“风雪山神庙”的光景),此人左手还夹着烟卷,一面孔倔强而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一点他不像林冲,舞台上的林冲虎落平阳,颓丧中隐藏一股英气,而聂老头则书生落难,只看出对人世的轻蔑和不屑。读过绀弩的作品,再细读丁聪这幅画像(丁聪和聂老,当年都是“北大同学”),不能不说是“神”了。 

沈从文先生是我生平所见最有文采、最有学问修养、最有人性和最爱家乡的人之一。画像虽似略胖些,但那娓娓清谈,拳拳道艺的神态是被捕捉住的,眼神和宽额代表了高度智慧和学识,微笑的嘴唇代表了他自信信人、自爱爱人的风度,老人离开我们已有十年,看着丁聪的这幅画,再读对页巴老那句“看出他身上有不少发光的东西”,“他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不禁有无穷怀想。

  

丁聪先生手稿之巴金(来源:凤凰艺术)


这是一本充满幽默感的书。请注意,这八十位“文化人”,除了鲁迅先生之外,绝大部分是笑眯眯的,他们为什么那么爱笑?用吴祖光在“自述”中的话:“生正逢时以至此”。邵燕祥在甜笑,眼睛不知找到什么对象(当然他绝对是正人君子);王世襄眉头皱着笑,可能如他的自述:“不怨画师艺不高,只怨天生不潇洒”吧。秦怡的笑很含蓄,也许正如黄宗英在对页上说的,她正在“坦述想望和艰辛”。黄宗江的笑是天真朗爽的,萧乾是一位饱经世故的老人,他的笑带着看透人生的意味。杨宪益是英国绅士式的浅笑,笑得带点醉意和忧伤,是一种“经风雨,见世面”的表情。金克木先生笑得很“有劲”,这正如任继愈先生的话:“金公治学,善读兵书者也”,治学如此,对来访求文的人士,也是如此。黄永玉挥笔作画,十分得意,但他不能咧开嘴笑,否则烟斗就要告别齿唇,虽然好友聚谈,他往往顿足大笑,他平日不像杜甫那样“人世难逢开口笑”的。至于郁风(华君武认为神态上应得“最佳奖”的一幅)这样的眉开眼笑是有的,只是她着急起来,这笑就会立刻消失(这是我个人的观察)。华君武、黄裳、韩羽,都不约而同地似笑非笑,但各人都有不同的笑貌和笑的内涵:君武是“反”笑,口头上不赞成某事而心里在欣赏的表情;黄裳是“阴笑”,在书摊上发现一本明刻绝版书或士礼居藏珍本时的表情;韩羽呢,他是正在画成一幅针砭某事某人,而不易被识破的“暗笑”。


至于我本人——其实只能是文化舞台上一个“检场的”,连“龙套”都够不上,也被丁聪拉上来“活祭”,还躺在尸床上笑眯眯地自改悼词,“遗像”也是乐呵呵的,岂有此理?但朋友们都认为“画得很像”。

  

总之,这票人“生正逢时”,皆大欢喜!

  

说这是一本充满幽默感的书,不但要欣赏丁聪的“画”,还应细读和画像紧密相连的“写”。各人都有几行“自述”,诸亲好友,又都针对像主的个性或创作特点写几句话,和寥寥几笔就勾出像主的特征一样,十分简练的几句话,不但栩栩如生,而且令人喷饭。例如老舍先生的自述:“生下来奶不足,常贴吃糕干——所以到如今还有时候一阵阵的发糊涂……”婴儿时代吃糕干,长大会发糊涂,假如没有绝顶幽默细胞,是想象不出来的。叶稚珊写金克木,“遇有人来约稿,总是双手抱拳,不住摇头说:‘我的眼睛不好,牙不好,耳朵不好,头晕血压高,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已不久于人世了。’……同楼的季羡林先生说:他二十年前就这么说了,估计起码还能活二十年。”这一描写,给金先生做了广告,“金”先生的“玉言”,怕要再说四十年咧。冯亦代用两句话写夫人黄宗英:“七十岁的年纪,十七岁的脾气。”十二个字,把我家妹子写活了。

 


以上只是随随便便举些例子,你不觉得内容够“谬”了吗?

  

近人在沉重的生活、工作压力之余,据说喜欢阅读如钱钟书先生主张的“思想的放假”和沈从文先生“情绪的体操”那样的书刊,《我画你写》的可读性,正在于此。此书写文化人,不涉“国家兴亡”,但耐人寻味:例如大家知道夏衍一生爱猫,丁聪的画和别人写的句子,都对着猫做文章,却绝口不谈他老人家不很便利的脚。又如黄苗子是否游过秦城?诸如此类,正如编者所云:留待后世索隐或考据家做点工作。让他们做这种“无益之事”,也是“遣有涯之生”的一法。不过,此是后话,并且与作者编者都无涉,按下不表。

  

值得补充的重要文化人,例如周扬、田汉、梅兰芳、齐白石、曹禺……等等,完全容易补充到一百以至一百单八条好汉。中国人口多有很大的好处,可以随便挑选出参加奥运的运动员,就数以千百计,文化人选他一大堆,出它二集三集,五六十集,何足道哉?

  

再拖一条尾巴:文化人圈中,彼此熟悉的很多,但如果每人附入一百几十字简历,以便武化人或非文化人易于认识,似更完善。闻编者宗文(当是笔名)女士已表示:再版时定当接受此馊主意云。


(《我画你写——文化人肖像集》,丁聪绘、宗文编;外文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16元) 


* 文中图片未注明出处者均出自《我画你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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