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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皮

 昵称535749 2017-03-12

2017-03-12 14:01 | 豆瓣:鲁曼

现在,我准备为一张皮辩护。

一、邻居

我的邻居就像我的影子,我们的影子。

三个月前,我终于说服自己离开了律师岗位,一心去实现我的作家梦想。我首先搬离了嘈杂的旧租房。新的住处更加僻静,有利于静心思考,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便宜。如果说穷是生活的病,那写作绝不是即刻见效的药。我最初决定写一些关于律师生涯的故事,但实在难以下笔。何必让思想再回归到厌恶的生活中去呢?他们活像这荒诞社会的代言人,夸大一部分正义,又逃避一部分真相。就在我苦寻灵感的时候,一个隐约传来的声音突然贯通了我的写作神经。

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我坐到床上准备入睡,正脱衣服的功夫,隐约听到从床边的墙内传来了怪声。起初我以为是累出来的幻觉,只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谁知关灯以后,这声音就显得更加清楚了。我披着被子坐起来,把耳朵贴到了墙上。

不是幻觉。这声音就像锉刀在铁器上来回摩擦的声音,时强时弱,与夜的幽静极端对立着。我先想到了凶宅的说法,心立刻揪起来,可再细听又觉得声音有迹可循:分明是邻居搞出的动静。

连续三天,我每晚都听到这声音。每天早上我去敲邻居的门,里面都没有回应。第四天,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我匆匆穿好衣服,立马去敲门。门开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你刚才影响我休息了!”我说。

“你现在影响我休息了。”他说,随即关上了门。

怪人!可我转念一想,这正是绝好的写作对象。自然主义者曾把文学作为对实验对象的记录,此时正是我的实验契机!第二天一早,我又去敲他的门,确定他没在家之后,我开始了自己的实验计划。我测算了合适的高度,在墙上凿出一个微小的洞,仔细把粉末拨到我的房间这边,把窥视的镜子塞了进去。夜就要来临。

二、皮

只用两厘米的洞口,我便开拓了自己的实验室。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他夜间的作品:一张粘满了刺的皮,这些刺密密麻麻,如同从刺猬身上剥下来的一样,只不过每根刺看上去都异常的坚硬锐利。皮和刺的材质尚不知道,用途就更无从知晓。此刻,他正修剪皮的边缘,看上去全神贯注,仿佛手里拿着一件易碎的工艺品。我足足看了两个小时,直到他熄灯睡去。

大概是窥视欲在作祟,我完全被这张皮摄取了魂魄。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看着他在这张皮上修剪皮料、打磨铁刺。有天晚上他把皮披在了自己身上,我才终于发现了它的价值和美感。

人心如同刺猬一样。我们依赖这世界生存,又通过刺和世界隔开,只有切断存在的基础才能证明存在的价值,可没有存在的基础便谈不上存在的价值。我们在这个悖论里摇摆。想做作家也不过如此,据说要远离俗世才能写出好作品,可不仅作品要依赖俗世的故事,就连写作本身也无法脱离赚钱而独立进行。我一面写着,一面再去看看我的邻居。我开始羡慕起他的这张皮,甚至想据为己有。

后来的每个夜晚,他一直披着这张皮,只有睡觉才会收起来。有天夜里,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房间。女人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这张皮——他独一无二的作品——她完全像我一样被吸引了,或者说较我还有不同,这更像爱情的关联——他们接吻了,他披着这张皮和她接吻了。他们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以免对方被刺扎到,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能脱掉这张皮,因为这是他存在的价值,也是她爱他的原因。

“啊——”

情到浓处,女人终于忽略了距离,被刺伤了。我看到女人后退一步,用嘴吸着伤口,男人急忙向前,却给她刺出了更多的伤。她逃出了他的房间。那是唯一一次我看到她的房间里出现第二个人。

三、路人

我觊觎这张皮有两个多月了,占有这张皮的冲动已经甚于写出作品的冲动。我几次想趁他白天不在偷来这张皮,但自我的道德感每次都阻止了我。什么是“自我的道德感”?道德是社会的,假如世界只剩下我,就不存在道德,也就不存在道德感,也没有必要区分什么才是“自我的”。所谓“自我的道德感”其实还是外在的桎梏,只是加了“自我”的虚伪外衣。就在我下定决心行动时,我的邻居却把那张皮穿走了。

那天我一夜未睡,凌晨就在等他出门,然后入室盗窃。我透过猫眼看到他走出门时,差点叫出声——那张皮就披在他身上。天啊,他竟敢穿出门去。我决定跟踪他。

路人纷纷讨论这个异己。我跟在他后面,时常能听到刺耳的讨论,虽然那些谩骂和讽刺是针对他的,可因为我对这张皮的痴迷,我感觉到那些坏话也是在针对我,一种又羞又怒的感觉突然出现。可是,走在前面的他仿佛没有听到。

有个陌生男人跟上去,在他的身后拍照;然后,越来越多的人——似乎是出于好奇——跟到我的这位邻居的身边,想看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张皮。有人认为那是从动物身上剥下的皮,于是开始声讨他;有人认为这存在安全隐患,应该加以管制;还有人说,自己是头一次看到神经病……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从几个到十几个,后来变成几十个,路人围到了他的正前方,阻碍了他的前进。可他没有停下脚步。

“啊——”被刺伤的人发出惨叫。胆小的人纷纷背离他跑开了,还剩几个想要主持公道的人控制住他,但都被他刺伤了。尖利的刺毫不留情。

民愤越来越大。他回头跑了起来,一路跑回了他的住所。路上,他又误伤了好几个人。

四、我

我的邻居被人指控有罪。

他就要被带走了,我的小说将要结尾,以悲剧结尾,而在另一群人看来这是一出喜剧。我所谓的悲剧不是邻居的悲剧,而是我的悲剧,我将再也看不到那张皮了。我突然想到了我曾经的律师身份,我打算以我所见为他辩护,留住那张皮。于是我拿起笔,试着将这个故事从我的视角叙述清楚:“我的邻居就像我的影子,我们的影子……”

我拿起必要的东西,走到他的门口,敲开了门。

“我会帮你打赢官司。”我对他说。他还披着那张皮,似乎再也不打算解下来了。他让我走进了他的室内,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去。我开门见山地提了条件:官司赢了,皮归我。

“不可能!”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他说,“你走吧。”

“我好心帮你,你——”我不知道这份好心究竟如何进一步解释,或者说,不知道如何进一步圆谎,虚伪啊,这根本不算好心。他已经开始把我往门外推了。我掏出匕首,指向了他的心脏。

我从尸体身上扒下这张皮,仔细清理了一下血迹,披在了自己身上,忘记了身边的死亡。这张皮将永远属于我了,这锋利的刺,这结实的皮,都是我的了。

待我心情平静下来,俯首再看地上的尸体,忽然想到,对这个世界来说,他已经不存在了。我决定将尸体清理掉。就在我的手去扒自己身上这张皮的时候,我猛然一惊:

现在我才是它的主人,被指控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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