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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2 00:01 | 豆瓣：狐扯的烟二 汪晨花光所有积蓄跑到H国，其根本目的是为了结婚。 可是他的结婚对象并没有飞来，并且，很可能永远不会飞来。 最后一通电话以争吵收尾，所有的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还产生了新的问题——王晨忽然想起，又该交房租了。 在这座一切黄赌毒似乎都合法的城市里，房租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便宜。汪晨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兽，耸着耳朵，拖着尾巴，将衣领高高立起，高到足以遮住自己的脸，然后快步离开那个有着特殊标识的商店。 他用随身带的最后一点家当换了四盒蘑菇。 其实他本来是想买些大麻提提神的，然后借着那股劲儿，去抢几个游客。但直到结账时时汪晨才发现，自己进错了店：H国虽然合法售卖大麻，但只在指定的coffee shop里才有售卖。 汪晨裹紧风衣，在弥漫着大麻气味的街道上又溜达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重新折回店里：那些足以致幻的菌类食物在外地游客中很是受欢迎，只要服用10g，运气好的话，一样可以飞起来。 而相对于大麻，食用菌类又安全很多，这就非常诱人了。 神奇的国度，神奇的法规以及神奇的食物。 汪晨急切地希望自己的爱人也可以感受到这样的神奇，他们原本计划在这里举办一场简单却意义深刻的婚礼，带着无数陌生人的祝福，成为合法夫妻。可是，这样的美梦却在无数个日夜的等待后，画上了句号。 他想发泄一通，比如破坏沿街商店橱窗里的东西，或者是在大街上砍人。可是无论哪一样，都有无数个先决条件和后续问题，最终只能搁浅。 汪晨想，他的婚礼已经彻底歇菜了，那他和前往H国“找乐子”的游客也没什么区别。于是他决定用“吃蘑菇”这个廉价却不失体面的法子来找“乐子”。 汪晨带着精神食粮，独自前往城南的一块空地。左手边是一座桥，桥下水流清澈，桥上偶尔会有车辆经过，看上去和家乡的风景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远处有一群黑头发的留学生在摆弄画架，想要在这里取景速写。 汪晨心想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真不像话，老家的河，老家的桥就不能画吗？这里又不是什么风景区，能比老家的河、老家的桥好看多少？非得要花着爹妈的钱，出国来这种地方画画？ 一定是来吃喝玩乐的罢。 他一直看不太起艺术系的学生，这一点到还是和很多人一样。 汪晨盯着那群学生看了半天，没见着谁摸出一只大麻。他无端觉得失落，隐约似乎又听见那些学生叽里呱啦说得是日语，他不禁又低低咒骂了两句。 他没有选择出租屋作为食用蘑菇的地点，因为害怕产生幻觉后会破坏住处——他答应过中介，房间物件如有损坏，一切照价赔偿。 “这里也不错的，至少弄坏什么，都不要花钱。” 汪晨自我安慰着，缓缓在河岸边坐下，盒装蘑菇安静地躺在旁边。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小袋花生米——这是临走时店员塞给他的。因为是免费的，汪晨没有拒绝。 好了，是时候起飞了。汪晨拿起一盒蘑菇，郑重打开：里面约莫只有七八个乳白色的蘑菇，又小又干巴，上面还有些许黑色的花纹，看上去有点恶心。真的要生吃？有洗干净吗？吃下多久才生效？有副作用吗？汪晨心里盘算着，半晌才拈起一个蘑菇放到嘴边，小心翼翼咬下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块。 一股土腥味。除此之外，和普通的生蘑菇没有任何区别。 生蘑菇汪晨是吃过的，小时候吃过一次，到现在他还记得味道：老家后院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下面长着许许多多形状各异的植物，鸡鸭从来不去啄食，以至于后来越长越多，越长越茂盛。有一天下过雨，在院子里玩耍的汪晨忽然就发现石头下面长出了雪白漂亮的蘑菇。 年幼的汪晨盯着它们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揪下一个，塞进嘴里尝了尝，土腥味熏得他只甩脑袋，呸呸呸将咬碎的蘑菇给吐了出来。好巧不巧又遇上了端着破脸盆给鸭子喂食的奶奶，满脸褶子的老婆子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半截蘑菇，狠狠掷在地上：要死啦我的小祖宗诶，这菇子有毒的哇，鸡鸭都不吃，你咋能瞎吃！ 奶奶一辈子没念过书，不懂的东西多了去，汪晨一直嫌弃她又老又丑，身上还一股怪味。可是这上了年纪的农家老婆子，虽然脑子糊涂，却独独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清楚得很——她说有毒，十有八九错不了。 汪晨揉着被打疼的手背，心里到底是不服气，瞪着眼睛和她顶嘴：咋不能吃？这蘑菇长的和我下面那宝贝那么像，肯定也是宝贝，咋不能吃？ 老婆子听了乐弯了眼：对，你那宝贝咱心疼都来不及，哪能吃？乖乖，那以后别吃这菇子了。 老汪家生了四个女儿，才出这么一个男宝，做奶奶的，当然要把他当宝贝样捧着——从小就汪晨就知道自己有个宝贝，姐姐们都没有，所以不管他走到哪儿，她们都得绕道。 “宝贝怎么就不能吃了？”汪晨气的脸通红，继续和奶奶争执，“阿爸就让大姐吃过的宝贝，二姐也吃过，我亲眼见着的！她们能吃，我咋不能吃！”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奶奶布满褶子的脸忽然间一变，顺手抄起院子里的扫帚，狠狠打在他的身上，“狗东西……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再胡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呸！” 她佝偻背，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使足了浑身的劲儿挥动着手中的扫帚，胸前干瘪的乳房十分可笑的晃动着。 女人可真丑啊。汪晨一边躲，一边想，无论是奶奶还是姐姐们，都丑。 汪晨没有见过母亲，他的母亲在生他时死于难产。 每年清明，他的阿爸，奶奶会领着他们姐弟几个去给母亲上坟，奶奶每年的哭词都一样：闺女你的任务完成了，在那边安心待着吧，晨仔能吃能喝，好着呢！你记着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多生几个带宝贝的，享享福！ 头几年他还跟着哭，长大了懂事了，反而到不觉得有啥好悲伤的了。再后来，汪晨发现母亲的坟边也长出了不少蘑菇，心里感到很高兴，因为母亲在那边也应该也有不少宝贝可以吃，总比在这边跟姐姐们抢阿爸的要好的多罢。 再再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他记不清楚，只是觉得嘴里的土腥味更浓更重了。 汪晨再次艰难地咬碎一个蘑菇，吞咽下去，依然不是很美味。他皱着眉头想，要是能用油煎一下，或许应该还不错，不，奶油蘑菇汤肯定会更好，毕竟更洋气。 对，他是喜欢吃奶油蘑菇汤。 第一次吃奶油蘑菇汤，是在一家披萨店。汪晨还记得，那天他刚凑齐大学学费，捧着一叠钱，气喘吁吁交给到班导老师手上。那个顶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用一种非常鄙夷口吻对他说：你没有银行卡吗？不会转账吗？给我这么多零钱，让我往哪里放？ 挨了训的汪晨觉得特没面子，垂头丧气离开行政楼。他想去食堂吃顿好的换换心情，那时候食堂最贵的一个菜是小鸡炖蘑菇，七块钱一小份，汪晨就打算今天破格吃一次这个。 可是直到刷卡时他才想起来，为了凑足最后的学费，他把饭卡里仅剩的一百元变了现，看着刷卡器上“余额3元”几个鲜艳的红字，汪晨涨的脸通红，眼睁睁看着食堂阿姨把打好的小鸡炖蘑菇倒回铁皮盘子里。 正盘算着三块钱怎么能吃到肉的他，被室友叫住。 生平第一次进西餐厅，汪晨有点紧张。 其实只是家平价披萨店，可在他看来，还是比村里最好的饭馆要高级许多。他时刻注意着室友的举止，生怕自己漏了怯。上大学后不比在家，没人会像姐姐们一样看他的脸色，在N城，甚至没有人会多看他这个穷小子一眼。 他也头一回感受到，带着宝贝也不一定就是人尖尖：你看那班里的姑娘们，有的会唱歌，有的会弹琴，有的是学生会主席，有的出版过诗集，有的开着豪车，有的会做和电视里一样的奶油蛋糕……她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没有宝贝，因为她们的身边总围着有宝贝的男人。那些男人不仅有宝贝，口袋里还有钱，脑子里还有学问，手里还捧着真心。 有了他们的陪衬，没宝贝的女生们，更加闪闪发光了 汪晨学着室友的样子，用小勺舀起面前浓稠的汤汁，送进嘴里，才发现是一碗奶油蘑菇汤。 “这玩意要二十八块一……碗？” 汪晨有点犹豫地说出“碗”这个字，因为面前的容器充其量只有烟灰缸深浅。 “咱们有学生证，还打折的。” “几折？” “七五折。” 汪晨心里盘算了下价格，没有说话，只是有点后悔跟着他们一起来吃这洋玩意。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出来吃就是图个开心嘛，反正这顿我请客，你敞开了吃就是。 汪晨当时特别感激他，因为他编了好些个赖账的理由，都很烂。这次小聚之后，他和那家伙理所当然玩到了一起去：上课，吃饭，打球，考证，抢车票……那大概是，各种意义上的在一起。 落差被另一种感情填满，汪晨的大学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难熬。汪晨问过他，为什么不找个正经的女朋友，他说得含糊，大概是女人比男人更麻烦的意思。汪晨听后两眼放光，急忙应和：对，女人哪里比得上男人。 男人和女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就像这生蘑菇，怎么着也吃不出当年的奶油味。 一盒蘑菇已经下肚，但汪晨依然没有产生幻觉。他眨了眨眼睛，又动了动手指，身体一切正常，只是觉得嗓子干，特别想喝水。汪晨站起来，重重跳了两下，想让卡在嗓子眼的蘑菇顺着食道滑下去，滑稽的动作引得留学生们哈哈大笑。 汪晨恼怒地将空盒朝他们扔去，谁料那塑料盒刚过他的头顶，就轻飘飘落了下来，非常可耻地落在他的脚边。 于是留学生们笑得更大声了。 汪晨觉得自己在异国他乡被另一群异国他乡的人给羞辱了，可是碍于敌对阵营的人数，他不敢冒然上前争执。汪晨忽然想起初中时代的某一天，他如同此刻，双手紧紧握着拳头，不敢上前。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嘲讽，让他无地自容——那天，他只不过是穿了一条带补丁的裤子。 汪晨的初中小有名气，能进来念书的要么是凭本事考，要么非富即贵。汪晨属于前者，他穿着带补丁的裤子去上课，实在是让“非富即贵”们见笑了。 一定是四姐故意给我带了条破裤子，让我出丑——汪晨当时咬牙切齿地想。 过了很久汪晨才想起来：那天一早，父亲就叫上四姐出门办事了，没人替他收拾回校的行李，是他自己带错了裤子。带补丁的裤子是四姐的，自己穿破了，想要扔掉，被四姐偷偷捡了回来，补补自己穿了好几年。 三姐生了场大病，当年春天就走了，只剩四姐留在照顾他和阿爸、奶奶。大姐二姐在外打工，不经常回家，以至于后来汪晨连她们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前几年，两个姐姐每月会寄些钱回家，他会向阿爸讨一些来当生活费，在外念书的日子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只是越到后来，姐姐们寄的钱就越少，阿爸电话去要钱，她们支支吾吾，反复说着钱不好挣了，有时候父亲催得紧，她们干脆挂了电话…… 直到奶奶去世，汪晨也没有再见到大姐二姐。 断了财路，汪家的日子，似乎比原先过得更艰难了。阿爸着急，张罗着要让四姐也像大姐二姐一样出去打工。四姐本来是愿意的，她跟着阿爸去找村里有门路的中介人，前前后后忙了许多天。可是后来，她不知从哪儿听说，出了村子打工的女人都是去粉红房子里伺候男人的，她就不愿意了。 无论阿爸怎么劝说，四姐都不愿意。 再隔一周，汪晨从寄宿的学校回到家，只见到四姐一具冰冷的尸体——从屋子后面那条河里捞上来的，少女的身子已经泡得肿胀不堪。 真的是太臭、太丑了。汪晨很是嫌弃，多一眼都没有看。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水性颇好的四姐会掉进河里淹死。 他跑去问父亲，那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一身酒气：兴许是被水草缠了脚？兴许是被河神看中了？哎，老四这丫头命就是不好，放着眼前享福赚大钱的工作不肯去，非要到那边去过苦日子，真是作孽啊。 但四姐到底还是赚了些钱，父亲把她的尸体卖给邻村四十多岁病死的老光棍，去配了场冥婚。可惜淹死的人死相太难看，四姐并没有没卖出一个好价钱。汪晨用这些钱买了车票，按时交了大学第一年的学费。 两盒蘑菇下肚，汪晨已经有了饱腹感，但眼前的一切依然清晰，丝毫没有带他进入另一个世界。 不会是买到伪劣产品了罢？汪晨一边想着，一边去翻塑料盒上的说明，动作到了一半才想起，自己看不懂包装上的单词。他抬起肩膀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要飞起来，那种飞，和想象中的飞还不太一样——更像是手臂变成了翅膀，他一动，就有风吹出去。 胃里充满蘑菇，他觉得渴极了。环顾四周，没有小卖部。 嗨。嗨。桥上路过的几个女人，大声招呼他。 汪晨皱着眉，看着那些身材高大的女人向他走近，本能地站起身来。女人们化着妆浓妆，并不是游客，她们叽里呱啦说着当地的话，间或向他比划些什么，大概是询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哪里玩。汪晨当然知道这些人大概是做什么的：A市有名的红灯区就在这附近，有些女人白天会上街闲逛，顺便揽客。 看到汪晨被女人们围住，那群留学生又开始笑，甚至有几个男生，不停在向这边吹口哨。然而，经验丰富的女人们似乎对外来游客更有兴趣，丝毫不理会那些学生小鬼的示好。 汪晨心里苦笑：他可比那些无忧无虑出着国、画着画的学生穷困多了。 其实抱女人的感觉还不错，就像是整个人泡在温吞的水里——这句话是他的爱人对他说的，正因为“还不错”，他选择离开了他，背弃了当初决定结婚的誓言。汪晨不知道究竟是他先放弃了这段感情，才去抱了女人，还是先抱了女人，才选择放弃这段感情，但无论是哪一样，汪晨都觉得女人更加可恶了。 他也尝试过去抱女人，尝试着和工作中认识的女人交往，可是他做不到，他无时不刻都在想四姐的肿胀尸体和奶奶干瘪的乳房，等到回过神来，早已不在意“温吞”究竟是何种感觉了。 可是此时此刻，汪晨正处在从未有过的尴尬之中，并且不知道如何才能脱身：兴许是H国的女性更加开放，兴许是身上带着宝贝的自己，终于在被室友抛弃后又变成了抢手货，总之，红灯区的女人们对他不依不饶，她们围成圈，扯着汪晨的手臂，用手指触碰他的身体，将他向桥上拖拽。 甚至有女人伸手捧住汪晨的脸，红艳的指甲生生嵌进汪晨的皮肉里，疼得他不停倒吸冷气，脑子倒是更加清醒了：他可能是遇上了某种新型的诈骗或者抢劫团伙，专门向他这种落单的男性游客下手。 包装蘑菇的盒子被踩烂，还没有吃完的蘑菇一个个滚落河流中。 汪晨打了一个寒颤，开始大声向那群学生呼救。只是“help”一个音节还没有说出口，他便感觉到有女人在亲吻他，恬不知耻往他的嘴里吹气——这可是比用刀割肉还要难熬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特别脏，像陷进泥潭里在被捞上来后的那种脏。 没有人救他，周围一瞬间没有了声响，女人好似消失了，画画的留学生们也消失了……汪晨正奇怪，睁开眼，却看见四姐的脑袋忽然间从河面上冒出来，冲他裂开嘴笑了笑。 她双手捧在胸前，掌心里捧着的，正是掉进河里的那些蘑菇。 蘑菇上黑色的花纹已经被河水冲刷干净，白白嫩嫩，像极了老家院子里石头下长得那些，这儿没有挥着扫帚的奶奶，他可以放心大胆吃上许多个…… 汪晨愣了一下，迟疑着向前走了几步，将手伸向四姐掌心中的蘑菇。 ——— 汪晨旅行途中意外落水死亡的消息，在两个月后才传到校友群里。 随着消息一起传到的，还有一段A市热心市民合力抢救汪晨的视频。 正巧路过的女士，河边写生的留学生，众人奋力将他从死亡边缘往回拉，可神志混乱的男人却拼了命的要去往河中心…… 法医最后给出的结论是：体内神经毒素过量致死。 视频里的汪晨显得滑稽又可笑，而他“客死他乡”的行为，也确实招来了校友们的惋惜和嘲笑。感慨过后，群里闪烁的聊天记录，又被新的话题所取代。 “可汪晨到底为什么要去H国旅游啊？”有人忽然在群里问。 “他是去结婚的。”隔了很久，才有人默默敲出一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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