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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的罗亭 和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

 圆角望 2017-03-14

◎远 人

重读屠格涅夫的《罗亭》时忽然想起,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还是1994年。之所以能记得,是因为当年好莱坞大片《坦泰尼克号》正席卷全球票房。我恰好就是在看完电影的当日拿起《罗亭》来读的。

无端的,我在重读时将它和当年热映的商业电影联系了起来。

二者有关系吗?

从故事表面来看,小说和电影委实无半分关系。小说中的罗亭是一个没落贵族,电影中的杰克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穷画家。相同的是,两人都爱上一个来自贵族阶层的少女,结局都是没有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共同走向生活。

二人仅仅只这点相近吗?如果是,我也就不会在此刻想起那部电影了,罗亭和杰克的内在叠合才是我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的原因。

罗亭在小说登场时已经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人了。在当地,几乎没人听说过罗亭的名字,这说明罗亭没有在他的青年时期建立什么个人声望。但也正是如此,他才在米哈依洛芙娜庄园客厅震惊四座。之所以如此,是他口才出众,谈起任何一个话题都充满热烈奔放的雄辩色彩,而且,和他交锋的对手往往在三言两语间就被他抓住破绽,一击而溃。但如果只是他口才好,也不见得能让所有人惊讶,罗亭的言辞充分体现出他对生命的理解和永恒事业的热情向往。读过这部著作的人,不可能忘记罗亭出场后的惊人表现。也正是他的激情魅力,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始料不及地被他吸引,尤其是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娜塔利娅,几乎在瞬间便对罗亭产生了崇拜之情——这恰恰是暗恋娜塔利娅的沃伦采夫想要做却始终做不到的事。相对于罗亭,沃伦采夫性格平稳,缺乏吸引娜塔利娅的激情。对娜塔利娅这样的少女来说,最易吸引她们的又恰恰是男人表现出的渊博与激情。

少女对男人产生崇拜,很容易就走向爱情。罗亭也对娜塔利娅表现出了好感,甚至对她采取了大胆的追求攻势,但令所有读者意外的是,当娜塔利娅提出和罗亭私奔之时,罗亭突然消失了曾经表现过的所有激情,一句“只有屈服”的回答摧毁了娜塔利娅的全部梦幻。

我无法忘记当时的阅读感受。罗亭怎么了?他曾经表现出的激情和对生活的向往怎么会突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对罗亭的失望使我当时颇为气沮,乃至小说的后部分是在一种迅速打发的状态下翻完。我忘不了娜塔利娅当时的伤心和绝望。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是罗亭,一定会带着娜塔利娅远走高飞,然后……然后会怎样?我那时的确还小,没有去想答案。我只是觉得,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会有罗亭那样的懦弱表现,尤其几天之前,他还将人生的短暂性与意义的永恒性谈论得那样神采飞扬,但生活一对他启开大门,这个令人感觉勇敢无畏的男人就突然退缩到胆怯的角落不敢动弹。看看电影里的杰克,奋不顾身也要带走和自己相爱的女人。

难怪,屠格涅夫的小说一发表,当时的批评家就众口一词地将罗亭说成“语言的巨人,行动的侏儒”。

这个说法对吗?

表面上看,当然对。因为罗亭的表现和这一界定丝丝入扣。谈哲学、谈生命、谈事业、谈永恒,没有人是罗亭的对手,关键是,几乎所有批评家都忽略了一件事,热衷谈话的罗亭从未将话题指向过生活本身。

罗亭不知道生活吗?我觉得,屠格涅夫将罗亭出场的年龄安排在中年,委实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人到中年,就不可能不懂生活,这个年纪的人更不可能没经历过生活。尽管小说对罗亭的曾经生活几乎没有涉及,我们唯一知道的,是罗亭自己在激情演说中谈到过曾在德国度过两年大学时光。值得注意的是,大学时光和生活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罗亭的大学生活结束之后呢?他是何时回到俄国的?在国内又有过什么经历?他爱过谁吗?以他的激情和才华,娜塔利娅也不可能是第一个爱上他的女人。他怎么没有结婚?或者,他结过婚吗?所有这些问题屠格涅夫都没有涉及,但罗亭的年龄不可能不涉及这些,因此对罗亭来说,他在小说出场时,已经是有过生活的人了,以他的敏感,不可能不从自己的经历中知道生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再来看娜塔利娅。娜塔利娅知道生活的真相吗?她当然一无所知。从小在母亲的庇护下长大,十七岁的年龄使她除了幻想和憧憬,还无法知道外面的广阔世界有着怎样的十面埋伏。在罗亭回答她“屈服”之前,娜塔利娅曾问罗亭,“我已经习惯信赖您,而且将永远信赖您。告诉我,您有什么打算?”对罗亭来说,也许不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少女和问题。他之前有过什么选择?这恰恰是我将小说联想到电影的原因。当泰坦尼克号上的露丝还来不及将问题抛给杰克之时,杰克就已经作出了要带走露丝的决定。

杰克为什么敢?

对杰克来说,当时说得上一无所有,就连上船的船票还是靠赌博赢的。他的优势是他的年龄会自然地对未来充满激情。露丝被他吸引,继而给予信赖,都像娜塔利娅被罗亭的激情吸引一样。我不禁觉得,罗亭在年轻之时,也一定和杰克的想法差不了多少,总觉得未来不是问题,甚至觉得,依靠自己的努力和才华,就能毋庸置疑地赢得全球喝彩。这样的想法固然值得称道,但问题是,生活一定会按自己的以为实现吗?李白以为自己才华盖世,还是被唐玄宗逐出长安;杜甫以为自己能“一览众山小”,仍旧落得半生凄惶;巴尔扎克以为成功唾手可得,还是在金钱的逼迫下挣扎一生;里尔克以为自己能以诗为生,却只能离开妻女,居无定所地漂泊终生,若无一些喜爱文学的权贵们施舍,饿死多少遍也不足为奇……例子用不着再举,说明的只是生活不可能“屈服”在个人的激情和以为之下。人对生活,固然要有激情,但仅仅有激情,仍然不可能凭“以为”就能征服生活。作为当时年过四旬的导演,卡梅隆无疑经历了完整的生活,也懂得了生活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当然赞赏激情,也赞赏杰克的生活态度,因为他知道,杰克的态度是征服生活的第一要素,但第一要素却决不是全部要素。如果他们都在沉船的灾难中活下来,他们的生活真的会幸福吗?杰克是以自己的死亡升华了露丝对生活的热望。怀念可以支撑她的往后人生。如果没有怀念,而只有他们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的话,两人真还未必就能幸福。因为幸福的前提是杰克取得成功,而一个人要获取成功,无不受制于渺茫的概率。因此只能说,杰克有可能成功,但也有可能不成功。他的成功也还只是有可能保证他和露丝幸福;如果他失败了呢?露丝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还真就难说得很了。观众之所以被他们吸引,是因为他们的相处始于爱情,也终于爱情。作为最美好的情感,爱情占据了他们之间的分分秒秒。杰克的生命结束了,爱情却没有结束,也不可能结束,所以观众们的目光不能、也无法进入他们之后的真正生活。对观众来说,看到的全部就是他们的爱情;对他们来说,全部的时光也给予了还来不及褪色的全部爱情。他们是在最美好的时刻走向永别,生活就不可能对他们展开真正的攻击。杰克的死亡固然令人痛惜,对他们的爱情来说,却难说不是圆满。

但罗亭不是杰克,哪怕他曾经是杰克。他此刻毕竟已走过了对生活充满无畏的青春阶段,当他来到中年,不可能没吃过生活的苦头,甚至,他也可能在青年时期带走过一个露丝。娜塔利娅和露丝也的确十分相似,两人都对爱情有热烈的向往,甚至,娜塔利娅比露丝还更为单纯,几乎没品尝过生活的坎坷滋味。她遇到罗亭,还真像露丝遇到杰克。只是,她遇到的杰克不再是那个无知无畏的杰克,而是长大后更名为罗亭的中年人。罗亭不敢带走娜塔利娅,理由完全从生活出发,“我一贫如洗……诚然,我可以工作;不过即使我有钱,您是否忍受得了与家庭决裂呢?忍受得了您母亲的愤怒呢?……”我们可以说,罗亭的理由有那么一点令人鄙视,这也恰恰是我当时读到此处时的感受。这些话让我们不免要想,既然他不敢带走娜塔利娅,那之前就不应该追求娜塔利娅,既然追求了,就应该将她带走。但这些问题真能在现实逻辑上说得通吗?罗亭是从生活中直接走进娜塔利娅的幻想世界的。在他眼里,娜塔利娅的清纯的确是自己内心渴望的幸福对象,但他更加知道,幸福没有前提,就不可能成为自己真正的幸福。该前提就是物质之外,娜塔利娅的母亲是否同意。屠格涅夫恰恰告诉我们,米哈依洛芙娜的态度非常鲜明。她不可能将女儿嫁给罗亭。她之所以态度坚决,倒不是罗亭和女儿的年龄极不相称,而是她从最初对罗亭的欣赏进入了真正的认识阶段。不错,罗亭在客厅的雄辩之才震动了所有人,其中也包括米哈依洛芙娜,但米哈依洛芙娜毕竟明白生活,她可以欣赏罗亭的才情,但不会像女儿一样,就此拜倒在罗亭的魅力之下。她了解生活,所以才能拨开罗亭的口舌魅力,发现罗亭根本无力抵抗生活。因此,米哈依洛芙娜在小说中的位置,绝非是拆散有情人的冷酷位置,而是一种理性的存在。生活最终需要的,不恰恰就是理性?

很少被人提及,罗亭也在最要紧关头表现了自己的理性。对大多数读者来说,面对罗亭与娜塔利娅的交谈结果,很难将情感从娜塔利娅的悲伤中移开。被爱情伤害的少女的确能抓紧读者的眼球,“我哭并不是由于您担忧的那些原因……我不是为这些事伤心。我伤心的是我看错了人……真想不到!我来是要您帮我出主意的,又是在这样的时刻,而您第一句话竟然是:屈服……屈服!原来您就是这样来实践您那套关于自由和牺牲的高论的……”娜塔利娅的这些话充满绝望,同时也暗含指责。被娜塔利娅吸引住的我们很容易接受这些指责,但透过娜塔利娅的绝望,她的指责却容易令人忽略很关键的一点,那就是罗亭放弃娜塔利娅恰恰是对自己的“牺牲”。在娜塔利娅的哭泣面前,我们难以觉得罗亭那句“我盼望的那种幸福,我是享受不到的”的话还有什么分量。但事实上,罗亭的话确是来自他心灵深处的真实之言。对罗亭来说,幸福的前提一旦失去,他就只能放弃娜塔利娅,哪怕他是放弃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幸福。只是,他比天真的娜塔利娅更知道的是,幸福并不那么容易延续。作为当事人,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接受娜塔利娅,就意味接受一种责任。而这种责任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拎起的。罗亭懂得生活的真相,更懂得自己的能力。如果他真有能力,也就不会在这个年龄还处在默默无闻的独身境况当中。

那么,罗亭当初表现的激情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不论当年初读还是此刻重读,我都有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罗亭始终都不虚伪。重读时我还体会到,罗亭的真正悲剧不是他放弃娜塔利娅,而是他始终怀抱没舍弃过的某种理想。尽管在他内心,他知道这种理想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他依然怀抱它,这就不是一种简单的胸襟。正因为有胸襟,他才更懂得责任的重要。对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他选择放弃,难道不正是他的“牺牲”?从这里来说,娜塔利娅从来就没有理解过罗亭所说的“牺牲”究是何意。

罗亭怀抱理想的证明已经由屠格涅夫告诉了我们。在离开米哈依洛芙娜的庄园之后,浪迹天涯的漂泊成为罗亭一年年的现实。漂泊没有让罗亭失去激情。伴随他生活的,是想法设法地创办实业、疏浚河道、从事教育等等,但没有一样不前功尽弃。且不论成功失败,我们看到的是,罗亭在不停地行动,或许,这是他早已规划和预料到的生活。令人震惊的罗亭结局是他参加了1848年的巴黎革命,在其他人纷纷逃命的关头,罗亭挺身而出,终于死在街垒当中,那些逃命的人没一个知道罗亭究竟是谁,甚至还以为他是“波兰人”。

屠格涅夫这部著作能成名著,就在于罗亭并不是简单的个人故事。尤其在今天来看,它触及到生存论的根基。人要如何生存?究竟为什么生存?靠什么生存?生存的方式和手段又是什么?掩卷之余,我不由想起评论家们的苛刻之言,罗亭真是“行动的侏儒”吗?他真的害怕生活吗?对我来说,答案恰好相反。如果他害怕生活,就不会过风餐露宿的生活;如果他不敢行动,就不会在枪林弹雨中面对死神。小说中真正理解罗亭的是曾和他吵过架的列日涅夫。后者在外省意外遇见罗亭,那时罗亭已经满头白发,历尽沧桑。当罗亭以为自己唤起了对方的怜悯之时,列日涅夫忍不住告诉罗亭,“你令我尊重……盘踞在你心里的不是一条虫,也不是一颗由于无所事事而焦虑不安的灵魂——那是热爱真理的烈火在你内心熊熊燃烧……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内心的这条虫安静下来,早就跟一切妥协了。可你却毫无怨言……”列日涅夫的话恰好表明,像他这样屈从生活的人正是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他们不是不要理想,而是当理想和生活发生碰撞之时,都自觉不自觉地及时调整自己的方向。罗亭同样在遭遇自己与生活的碰撞,但他宁愿付出全部的代价,也不肯舍弃自己对理想的坚守。正因如此,在屠格涅夫六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中,我以为罗亭是刻画得最血肉丰满的形象。我不太明白当时的俄国评论家们为什么要将罗亭划入“多余人”行列,将他说成“理想主义者”不是更准确吗?

至于娜塔利娅,如果真的跟随了罗亭,那种“衣食无着、漂泊无依”的生活会是她在天真时代所能预料的吗?会是她能够承受的吗?无端的,我心里不禁陡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

作者简介

●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代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7岁发表处女作,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数百件作品散见于海内外20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散文集《河床上的大地》《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等,主编出版《21世纪的中国诗歌》《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丛书)。现为深圳光明新区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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