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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告别

 Violet5 2017-03-14
  那些旧时光,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成长。

  在一个还勉强能被叫作孩子的年龄里,一个人住,在很多同龄人看来是一种难以风行的流行,意味着自由。可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这意味着寂寞和更多时候的无助。比如今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唏里哗啦地制造了一系列声音,又打开了电视机听新闻,把牛奶放进微波炉让它轰鸣运作。我想要把这被我布置得漂漂亮亮,却依旧不能称作家的屋子变得热闹,至少是在今天。然后我打开衣橱,闭上眼睛,用手去感受那许多爸妈走前为我添置的衣服的质地,抽出压了很久箱底的柔软棉布。抖开,是一条普通的旧裙子,后背上那一块淡淡的,浅色的疤痕与纯白的底色格格不入,像公主千层垫子下的那一粒小小的豌豆一样。那块疤痕,让我想起了阿橙。一个已经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的人。

  我穿上了疤痕,上了街。捧一杯纯粹的奶油,消受我的生日。 "sorry啊,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阿橙在上音乐课的时候从后面拍了拍我,嬉皮笑脸又故作严肃地说。他让我摸摸后背,我碰到了一块硬硬的凉凉的还带些湿的东西,差点蹦起来,忙转身问他又在搞什么鬼。他还是那副让人有点想笑的表情叫我听了别生气,可依旧反反复复吞吞吐吐就是不肯说,我抄起他的铅笔盒就要往他身上敲,他忙抱住头大叫救命,引得正在带领大家开嗓子的音乐先生往我们这个角落瞪了几眼,于是平静下来。我转过身来用音乐书挡住脸,趴在桌上,看到窗外的天是那么纯净的蓝,几乎要变成透明的了,云朵却像冬天盖的厚厚大大的一床纯白棉花。阿橙从背后递来一支小牙膏一样的东西,我一看,居然是什么?"502强力胶",一定是他做四驱车剩下的,又偷偷带出了美工教室。再摸后背那一块时它已经结成了硬块。下了课让冉冉帮着用手帕洗洗,冉冉不怀好意地笑笑:"又是阿橙吧?"真不够兄弟,我被人欺负她不为我两肋插刀也就算了,还要这样调侃。她拍拍我告诉我没有希望了,伤疤就此留下,还说"挺好的,生日纪念嘛!"一节课,我在座位上只好挺直了坐,后背被冉冉用水连累了一大片,贴在皮肤上凉凉的,而那块伤疤就在白裙子上丑丑地微笑着。阿橙不知道又在后面嘀咕什么,好象是说那数学老头又把sin,cos写成英文花体加上连笔,分不清了,他叫我,我不应他。 那是14岁的生日了.

  阿橙就是这么个很容易手痒痒的男孩子。很高很壮却不是也不愿很出跳的那种样子,打排球时自称全区第一二传手;打篮球时常常一言不发皱着眉头,却很有一点中心人物的味道;看到公众电脑屋他更会搓着手坏坏地对他的兄弟们喊:"红警哪能啊?抄一盘抄一盘";没有事的时候他会想出一点儿事来做做,比如像这样送别人一份生日礼物;比如骑车的时候--不是像流川枫那样睡着--而是幻听,以为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因此回头,但脚下仍在不断蹬轮加速,再回头时便躲闪不及迎面撞上街边停着的卡车,落下一只眼成青皮蛋的悲惨结局,外圈青中圈黑正中心红如兔眼;再比如进入电脑房时因为门口潮湿,老师搭了一长条桌椅作渡桥,大家在最后为了省时省力往往跳一步进入教室,而阿橙就会因为盲从因为身高过长的原因在跳的时候头撞到气窗铿然倒在门槛上又扭了脚脖子,距离上一桩青皮蛋事故仅两个礼拜之遥。因此阿橙一度被大家称为"铁头",且下课后门庭若市要讨教要拜师的不少。

  有些时候阿橙是少言的,懒得与人打交道的,甚至是有一点点颓废的。但他也是无常的。冉冉说他们住宿生常常把到学校外面买生煎的任务推三推四推给阿橙,阿橙也不推托,教室里的人都问一遍,记下一共要几两就骑了车出去了。有时候他一晚上都趴在桌上,别人问他他头也不抬。阿橙买的生煎我是没有吃过,阿橙的无常让我有时觉得和他很熟悉有时却好象不曾认识。只是有次学校活动结束晚了,阿橙就在冉冉的逼迫下骑车送我回家,阿橙兴许是累了,点点头,也没有什么作弄人的话,一脸严肃,然后慢慢地默默地骑过校园里的一个个路障,省了我早已准备好要去消受的弹簧屁股。 在楼下,我指给阿橙看我们家是哪一个窗,他很无心地问我爸妈怎么那么晚了还没回来。窗里一片漆黑。我有点惊奇地看看他告诉他,你在我后面坐了几年啦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住啊?他更奇怪地瞪着我指着我:"你啊?"我猜这里应该用一个问号加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我轻松地笑笑,说了谢谢和拜拜,转身时听见阿橙暖暖的声音"一个人当心啊!"

  拿着钥匙开进家门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像平常那样后悔又没有留一盏灯来等自己了。屋子很温暖,嫩黄色的墙上贴满了冉冉他们的可爱笑脸和丑丑的涂鸦。窗子都关着任凭外面冷风肆虐,回想刚才橙色的路灯下阿橙的背影,才第一次觉得他是真的很高大。心里突然有一些感激阿橙。

  日子就自顾自的像一只猫一样脚步轻轻又优雅地踱过去了。和阿橙还有打闹,或者突然发觉又有几天阿橙不声不响我也没跟他说过什么话了。周五他回了家偶尔也会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妈做了什么什么好菜来刺激我,偶尔他小表妹很可爱地在他旁边喊,姐姐到我们家来吃饭吧别再吃方便面啦营养不好。阿橙会很得意地告诉我,什么聪明人的妹妹也聪明,从小知道方便面不能多吃。我就会骂他怎么把我的丑事拿来到处宣扬,偶尔跟他诉个苦就跟大嘴巴一样。

  阿橙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英文老师带点港澳腔,那天教appointment,她解释是"约会"的意思,一不小心"约"又念了第四声,颇像那个手机广告里的动人女郎,阿橙在后面接"晚餐",后排男生齐喊"几点",阿橙大叫"凤城餐厅"。全班哄堂,美丽的英文老师云里雾里,脸涨得通红。还有一次数学老头偶尔脱下瓶底牌眼镜,咧开嘴角放下威严的架子跟我们侃起家常,说那种比伊丽莎白瓜小一点的不知名为何物却很美味,阿橙中气十足地作正经状说:"那是蒙娜莉莎瓜呀!"众人厥倒,听说还一时成为别班脑筋急转弯的试题。他看着化学老师矮矮个子长长裙子下的腿,大不敬地说那是金华火腿,管政教主任叫乐芙球。阿橙就有说笑话自己不笑的本事,还要拍拍狂笑不止的我问,"这么好笑啊?" 毕业前的这一年,大家的关系都密切起来,仿佛要把过去几年里吵过的架赌过的气都弥补起来。于是,我常常在课间转过身去和阿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于是知道他最爱喝果珍;讨厌吃鸡毛菜因为妈妈总是不切短,搞得他这种狼吞虎咽的人多次哽住喉咙,但每个礼拜天晚上回学校之前妈妈都要在他包里塞一大盒kitkat或者雀巢巧克力华夫;他爸爸工作很忙最近又可能要调动什么的,所以可能要搬家了。我很喜欢听阿橙七搭八搭讲他家里的事,因为我们家都没有。我只有想起来了才会去菜场买点鸡毛菜自己炒,然后搞得难以下咽;我也没有妈妈塞巧克力的幸福,可以在礼拜一早上让冉冉他们分享;我在家里烧个水一定要不停去看是不是开了,因为我怕火被浇灭了,屋子里都是煤气也没有人来救我。回到家一个人的寂寞被白天像充电一样充到脑子里去的,阿橙的搞笑话给冲淡。寒假里阿橙打电话来的时候一直警告我不要再吃泡面了,里面有防腐剂什么剂罗列了一大通差点把杀虫剂也囊括在内,虽然他自己中午也饥不择食了一回。

  接着日子不再慢条斯理,变得紧张起来,大家的脚步也加快了许多。然后拍毕业照,在学校初春的嫩绿色的大草坪上,我们最后一次那么张开着双臂放肆地跑,那样怪叫,举着各自的相机录音机,收录奇怪夸张的动作和声音,那样释放张扬的、却些许压抑了的青春。记忆里的那天阳光很好,汗珠从大家灿灿的、兴奋的脸上滑落却都不管不顾。没有任何约定,我们就这样各自散落,在人海茫茫。 看毕业照时,发觉阿橙的表情很奇怪很严肃。再仔细看时才发觉,那是我熟悉的,他想笑却又不要人知道的表情,又有点郁郁的。那些日子开始变得不具体,模糊起来;却又太零碎,挑拣不出什么是真实的我想要找的。时间的激流掳走我捧在手心的珍藏,留下的只有记忆里的清风和阳光,还有温暖的路灯下阿橙背影的意象。

  后来,我还是经常把菜烧坏;我还是在烧水时很不放心,一直守着;我始终没有养成出门前留一盏灯的习惯;后来,我再没接到阿橙的电话。

  又是很多的日子从每天的上学放学作业考试里过去了。我有时把屋子搞得很吵很乱,以为这样就会有人很多很热闹的感觉。

  有一天终于拎起了电话,拨那个熟悉的号码,可是没有人接,一直一直,铃声长长久久地响下去。我想起来阿橙说过要搬家要离开,又想起来阿橙的满不在乎。可我希望那只是个巧合,我对自己说我还没有和他告别。于是我再拨再拨,希望阿橙的声音会在我近乎麻木的时候突然从那头传来,暖暖的,告诫我方便面的危害。可长长的铃声在另一只耳边的吵闹音乐的衬托下,无比落寞,像另一个无法到达无法进入的世界。

  我想要找到他。我知道我还想找些别的。
我还没有告别。我到哪儿去告别? 那么迫切。 这样的走在大街上,一袭自由的白裙,我却背负着过去的伤疤。心里那些过去的感觉总是不自觉地泛上来,汹涌得让我窒息。那音乐教室里天蓝色的窗帘被暖洋洋的风掀动着,阿橙的笑脸在天蓝色的摇曳中时隐时现。窗外,是嫩绿的新芽新叶,是流动的金色的阳光,是旧时光,穿梭在那以后再没见过的,那么蓝得透明的天上。
再有人接起那个电话的时候,恍惚,已是多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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