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 草原上的花已经开始凋谢了,而我还留在这里。花开前赶来此地,转眼一个月了,想要走遍青海,却发现青海越走越广阔。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够走完它? 每一站回来,都在西宁停留。想来有些恍惚,这次在西宁停留的日子如此频密,每一次短行结束回来西宁,就像回到家里,没有孤独的时刻。我对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友谊充满信心。曾经陌生而坚硬的城市,因为熟识的朋友而变得那样温暖和热闹。每一次的相聚,总会有歌声和笑语,诗歌偶尔出场,仿佛理应如此。 但也还是会有一些热闹填不满的缝隙,就如今晚,一个人关进宾馆的房间里,怀旧的歌曲在电脑里一遍遍反复吟唱。吃完半个西瓜,喝下两瓶矿泉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白天的太阳几乎将我的水份抽干,迫切地补充水份是我每晚必须做的要紧事。可我再喝不动了,肚子胀得发疼。我用水拍在脸和干裂的肌肤上,湿润之后的肌肤不那么疼了,却不知哪儿忽然疼了起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哭了。 当孤独迎头而上,我竟然那么束手无策,也许早该到了告别的时刻。结束。离开。再美的风景,总归有它自己的期限。 青海湖 我并不想借油菜花的盛开来感叹青海湖的美。它有它自己的生命。它以它自己的方式灿烂,或者沉默。 初秋的某一天,我漫游至此。那天的阳光特别明媚,天空与湖水被照耀得特别蓝,中间隔着一层白云。而遍地盛开的油菜花却把这一切点缀得分外妖娆。整个下午,我徜徉在这里,内心有一种触动。这种触动里又隐含着莫名的激动。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充满新奇和陌生感。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催促我跑过去,踏进或者干脆躺在那片金色的田野上。 事实上,我确实可以进入这片田野,甚至践踏它都可以,只要你付五块钱。收费者是这块田野的主人,一对藏族夫妇。他们坐在田野的一隅,向每位经过此地的游人收取五块钱。就可以任你进去玩耍,采撷。我很奇怪他们收了钱之后,真的不再看你一眼,真的给足你全部的自由,你爱怎么玩都可以。倒是我,不时回转头去看他们。他们微笑着,半躺在草地上,头抵着头,懒洋洋地看着头顶的天空。阳光令他们半眯起眼睛,这是一副古老的表情,充满安全感和归宿感。 我忽然明白,他们任你进入这片田野,哪怕践踏也不管你,并不仅仅为了收取你那五块钱,而是,他们知道,你永远也践踏不了它。他们在这块田野里劳作了一辈子,早已与之相依为命,深知它才是永恒的存在。没有人能够践踏田野。而田野却能够容纳你,容纳万物,包括上帝与时间。 走在开满金色花朵的湖边,对于一个漫游者来说,是一份诗意,或者一份惊叹。而对他们呢?你永远都不会完全明白。记得那个冬天,我经过这里时,田野里什么都没有,湖面结成了巨大的冰。天地之间,是无边无际的空阔与孤独。天空灰沉沉的,风不知从哪里呼啸而来,我被冻僵的身体,逃似地逃离此地。在这样的冬天里,他们又在干嘛? 他们可能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外面的世界变来变去,文明的脚步也越来越快。而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与这块田野无关。他们与田野依旧保持着古老的速度,一切遵循自然的规律。秋天就是秋天,冬天就是冬天。假如在冬天里看到春天的景色,他们一定会被吓死。但是,他们也许不知道,这在现代文明的城市里,不是做不到的。比如我们南方城市里的公园,完全可以做到人为的四季如春,季季开满鲜花。这是城市公园的价值,为了迎合人的赏美。 而田野不是,它是自然的,它必须保持它的缓慢与从容。可以被人信赖和与之相依为命的,是永恒的田野和自然,绝非公园。 白哈巴 跨过边境长长的铁丝网那边,便是哈萨克斯坦国家了。写下这句话,忽然想起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后,便是雪国了。 果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头。顺着它,便会有一种不知不觉想走进去的感觉。 还有一个小说的开头,是马尔克斯的: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如打开一个洞口,较之前者更幽深、更神秘,透露着作者往下叙述的巨大野心,而你又深受这种野心的感染,如获得一种驾驶着赛车闯入生命旅途的力量。 此刻,当我站在边境线,久久望着对面另一个国度的时候,就如站在一个幽深而巨大的洞口边缘,想像着发生在那边的无穷无尽的故事。 这里是中国边疆的一个小镇,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白哈巴。在白哈巴,你会重新认识自然与质朴,清风与干净。 马语 据说,马是海神波塞的影子,是神恩赐给人间的礼物。可是马来到了人类,在文明史的发展中伴随着人类经历过太多以后,它们惊恐于人类带来的苦难,然后,集体失语。 但是,马它依然有语言,它们的语言写在沧桑的心灵里,写在它们的眼睛里。你贴近它们,你就会看见它们的语言,自由、刚烈、奔放、真诚、忧伤、哀怨…… 花湖 据说在每年的春天,这个湖里会开满鲜花,故称花湖。湖里还有各种鱼类和飞鸟。 完全是受这个美丽的名字诱惑。在某个秋天的下午,我沐着阳光走到这里。虽然不是花开的季节,走在广袤的金色草原上,只觉得神清气爽,每一个细胞都在感知一种最原始的快乐。 因为靠近湖水,这里的草原湿湿的,很像沼泽地。走在上面特别小心,怕一不留神便身陷其中,难以自拔。马儿在湖边甩着尾巴,慢悠悠地啃着草,不时抬起头瞧瞧我们。 牧马的小伙子脸膛黑黑的,走过来问是否要骑马。我说不要了,就想这么走走看看,等夕阳落进湖里再回去。他说这里很美吧。我说是啊,就像神仙住的地方。很羡慕你呢,可以天天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他呵呵笑笑。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我从杭州来。他张大了口,难怪呢,你这么白,跟电视里的女人一模一样。轮到我笑了。 他很向往地问我,城市里一定很好吧?我仍然报以微笑。因为我实在不能够表达这个好字包容的全部意义。 城市的发达很好。草原的纯净也很好。那么,这个好字,终究不过是“生活在别处”的普遍观念吧。 郎木寺镇 郎木寺镇是个奇怪的地方。寺院和村镇混杂而建,一半属于甘肃,一半属于四川。在外部看来,它并无分割的痕迹和界线。寺庙拥有同一个名字。镇上的人也一样,除了他们的身份证,谁也弄不清楚谁是四川的,谁是甘肃的。 每当清晨或傍晚,寺庙里的喇嘛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沿着溪水两岸展开。郎木寺没有院墙,完全是敞开的。喇嘛的寓所和民宅相依相偎。在郎木寺边上,赫然耸立着一座清真寺,是回族人造的。房子的建筑风格与郎木寺迥然不同,但依然相依相存。 在这里,有些观念在悄悄改变。对这群互相依存于郎木寺镇的人们来说,世界对他们来说是不重要的。不管他们的身份是属于甘肃省还是四川省,郎木寺镇就是他们唯一的故乡。 我住的旅馆在三楼,从窗外望出去,能看到整个郎木寺镇。在这里不用出租车,也没有人力三轮车,人人都步行。偶尔见到的出租小面包车,是为驴子们准备去草原的。 走在郎木寺,像进入一座迷宫。很多喇嘛走来过去,与你擦身而过。他们就住在那些土房子里。一人一个门户。早课开始的时候,他们从四面涌来,奔向大殿。三五成群地聚在大殿外等候。我混在其中。相机根本惊忧不了他们。他们晒在太阳底下,全都是乐呵呵的样子,自由散漫慵懒到令你羡慕。直至钟声敲响,他们纷纷脱了鞋子,赤着脚,潮水一样涌进殿内,空气突然变得肃静。 我轻手轻脚地跟进去,黑压压上千个喇嘛,跪坐于地上。他们在闭目诵经,脸上挂着幽灵似的表情,有一种人间之外的气氛,令人窒息和紧张。 一直等到他们诵经完毕。看着他们迅速穿回鞋子,又三五成群地开始活动。有的哪儿都不去,就在大殿外的草地上闲聊、晒太阳。我经过他们,经过他们居住的寓所,往后山走。后山紧挨着他们的寓所。天葬场就设在后山上。而他们寓所对面的山坡上,是藏人留下的经幡,天天有人去那里给死去的灵魂撒冥币。 经过后山的路上,不时会遇到石头堆起的坟墓,我总是心存害怕,匆匆一瞥便飞快绕道。而那里的人们经过时都会上前去叩个头,双手合十,然后用手心碰触一下墓石,口中念念有词,像与死者握了握手。这里的人与死者,以及神,是同居的,他们彼此尊重,又亲密无间。 这是一个充满无数细节的地方。而这些细节巫幻森森,远在我们的想像之外。我总觉得这里的人,与死去的灵魂离得很近。仿佛他们的生,就是为了死。或许,对他们来说,死亡是不存在的。死亡只是一种概念。世界天天在生长,日子天天在更新,春夏秋冬,哪个季节算死去?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庄周与蝶,到底谁是死者? 喀纳斯 走进喀纳斯,忽然便无语了。 一直想写些什么,可一直不知道怎么写它。半年过去,才知道,美到极至也会令人无端端恐慌的。 牛和我一样,站着,望着,也许在想着,也许什么也没想,就只是望着,站着。在那片自由的国度里,我们不用怀疑是否站在诗歌里,我们是风与光的君王。 那个时候,我们用自己的语言交谈,或者聆听。 草原尽头不知名的小村落 汉语已经进入这个村子,但对她们来说,汉语只不过是工具。她们的生活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她们生活在简单的经验之中,从平常中悟着简单的道理。这样的生活,令人温暖。然后,失语于这份简单。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却最爱把简单的道理,用最复杂的汉语表达出来。有人说,这是解构。这种解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人用来消磨生活的方式。人人都自知,亦自怜,却从不揭穿真相。 也许,我已离生活的真相越来越远。在百转千回的俗生活里,在纠缠不休的碎碎念里,赶紧做自己喜欢又有能力去做的事情吧,哪怕冲向极限,受苦也甘愿。 拉卜楞寺 拉卜楞寺对面的山坡上,有个巨大的晒佛台。坐在那里,可以看见寺院的全景。那天下午,太阳刚出来,几个喇嘛坐在山坡上晒自己,我坐在那里眺望,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拉卜楞寺在甘肃夏河县。寺院大得像一座城。走完它,需要几天时间。 在那个灰蒙蒙的早晨,下过一场小雨,寺院里的道路变得有些泥泞。听完早课,在路上碰见一群夹着书本走过的年轻喇嘛。我上前问他们赶去哪里?他们说,我们去上课。 以前只知道喇嘛要念经,并不知道他们也要像学生那样读书、上课。带着探究的心,我跟了他们去。 原来,拉卜楞寺设有六大学院。1985年,还成立了甘肃省佛学院。每个学院的教学内容和戒律各不相同。以闻思学院为例,分四年大学期、二年中学期、三年小学期。学僧每年必须经过严格的考试方能升级。考试时,考生坐在中间,回答格西和僧人们提出的问题,回答圆满,不漏点滴,方为及格。还有其他学院,也都教规严格、戒律繁多。 那么,落发进寺自愿放弃红尘碎碎念的僧人,他们的放弃,却是另一种进取,是换一种方式生活。 罗素说,哲学的问题之一是,我们是不是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高尚的,而令一种生活是卑下的,抑或所有生活方式都是废料?如果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高尚的,它所包含的又是什么,我们又怎样才能达到呢? 这个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或许可以分成两种,落后的,和先进的。现实生活中的落后,是要被消灭的,是要被强迫使用各种手段先进起来的。 行走在城市一样大的拉卜楞寺,经过泥泞的路,经过斑驳的泥墙,经过狭小密集的居所,经过穿着千篇一律的僧袍的喇嘛们,他们的那种安心和富足,是我能够用眼睛看得见的。 然而,他们的生活方式,对现代都市人来说,充其量也是落后的。与先进无关、与现代主义无关。 在这个世界上,人如何生存,以何种方式活着,无所谓落后与先进吧。天地无德,看你是否活得安心。足与不足,全在内心。 每次经过寺院,总会浮想联翩,不知道那些披着袍落了发的人,如何度日? 我一直以为,那是非人间的别一世间,是佛的世间。那里没有红尘滚滚,也没有沧海桑田,有的只是静谧详和,令人安定。 原来,我一直在向往着这份心的安定。然而我不过是个俗人,做不到舍弃我的红尘俗世。 有人说,喇嘛的一天,就是他们的一世,是无数日子的复制。 那次去郎木寺,我用几天时间消磨在寺院,在喇嘛居住的宅院走动,想知道他们的一天到底如何度?带些窥视、捕捉的心,有些些愧意。但谁让我是个俗人呢。俗人都会有好奇心。 我看见他们一大早从居所出来,纷纷涌向大殿去做早课,诵经完毕各自散去。午课时再集中在大殿。做课结束时他们置换了虔诚、严肃的脸容,走出大殿之后的他们的表情,完全是放松散慢的,散慢到令人动心。神情里面全是放心和踏实。 长辈从小教育我们,只有通过劳动,付出,才会有所得,才会拥有一份踏实的生活。然而,令我费解的是,那些只念经不劳动的喇嘛,凭什么能够拥有此份踏实和安心? 原来他们也劳动。他们自己养牛羊,种地,搭建房屋。只不过他们的劳动,并不能致富,只可以保持基本的生活。这种生活与奢侈与富无关,却足以令人心安定。那么,一个人生活的安心,只要通过基本的劳动就可获得,并不是非要富到一定程度。 富是无止境的。在人世间,富人越来越多,而安心度日的人却越来越少。 人人都在努力让自己富起来。以为只有富起来,方可达到心的安定。孰不知,等到真的富起来之后,却再也没有放松的时刻。 因为你已被“更”奴役,你要走向更富,更尊贵,更有面子……你已停不下来。否则你就不得安心。你要去完成更远更高的理想,或某种主义,终于把生活变成一种隐喻、一种概念。 也许应该明白了,寺院的简单朴素为什么总是在突然之间令人心动。它没有人世间的凹凸有致,与意义纷呈。它是简单的一箪食、一瓢饮,平滑如天堂。 天葬台 一场仪式过后,天地安静下来,孤独忽然充满人间。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于一个凌晨,倾刻之间便消失殆尽。鹫鹰叼着尸骨呼啸而去,灵魂升入天堂。 “你看哪,还有些头骨留下来。” 声音很轻,听在耳里却令人莫明震颤。我在天空中寻找那些散尽的鹫鹰,它们是否还会回来? 忽然想起一种鸟。很多年前,在藏北高原走,途中遇见过一种奇怪的鸟,它不在天空中飞,而是像人一样在地上旁若无人地走着,神态笃定而悲壮,仿佛背负着某个神圣的使命。 在那个烟霭还未散尽的凌晨,我恍惚觉得它的一只小手正拎着一颗人的亡魂,要趁天还未亮透之前,赶去某个地方。它行走的步履,有着几分凄厉,又带着几分中肯和义气。 那不是鹫鹰。我叫不出来它的名字。它像古代道士一样,拄了根拐杖,阴森森地一拐一瘸地行走着,它是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做道场。它偶尔也会停下来叫一声,那声音像路旁孤独的弃婴,一个人在路上自言自语,却并不哭。 鸟叫的时候,全世界都静下来,那是一种没有人听的寂静,十分地荒凉而死寂。我追着它看,从它的声音以及走路的姿态中,试图察觉出它面目的古奥和神秘。 有人说,那是行走在人间的神鸟。 我不知道在这个凌晨的仪式中,它来了没有? 阳光猛烈地普照大地,山风狂扯我的衣裳,仪式过后的山坡充满泥土的腥味,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在我眼里最残忍的埋葬,在藏人心里却是最完美的归宿。 想起卡夫卡说的一句话,最美的、最彻底的埋葬之地,莫过于自己的一部长篇小说。 每一个人,终究会找到自己的归宿地。不管以怎样的方式离去,你活着时所说的每一句话,和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遗言。那么,尽量想好了再说,想好了再写,让死变得从容些。不要等到临终那天,急不择言。 决定逃离山坡之前,我按下快门,用镜头摄下那个小镇的全景,逆着光,看上去模糊而暧昧,像神俯瞰的人间。 瓦切 那个午后的天空特别蓝,蓝得鬼魅而恐怖,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蓝的天了。清透的白云和风中舞动的经幡,相映相融,令人眼花缭乱。我已分不清哪是神的世界,哪是人的世界。怎么来形容她呢?形容总是会偏离事实。 这里叫瓦切。瓦切,我几次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她的读音是轻柔的,灵动的,也是阴郁的。她明明就在我眼前,然而,我却觉得她离我那么远。神秘的遥不可及。 无数的经幡绕着108座白塔,而我,绕着经幡走。走得走火入魔,走得目眩神迷,不断怀疑自己是否梦游到此。这里是个丁字路口,往北65公里就是黄河第一弯,往南40公里,便是红原县城,往东150公里可去松潘县的川主寺。这条路,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名字。然而,它活在世代藏人的心中。我看见他们穿着五彩的长袍,或走着或叩拜着来到这块第十班禅大师颂经祈福之地。他们的身上混杂着酥油与汗的味道,脸容沉寂,目光虔诚。他们来这里转经、转塔,祭拜已故升天的神灵。 在藏人的日常生活里,神灵是一种现世的存在,是渗入他们灵魂深处的依托。神就活在他们身边,像阳光一样,无所不在。这里的经幡,被围成一顶顶大小不一的帐蓬,像一个个难测的迷宫,在大地上投下斑斓缤纷的阴影。深浅不一的阴阳,在风起时不断变换摇曳。这些经幡是藏地的图腾,上面写满祈福的经文。 当我不断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知道,我惊扰了一份宁静。当偶尔撞入镜头的藏人,举起他们的衣袖来躲避镜头的射击时,我只能羞愧地放下相机,等他们走过去。尤其进入塔林,我一边被无数的白塔和经幡的美所震憾,一边又被另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所折磨着。是的,这种感觉只能叫不自然。眼前的世界,令我动容,也令我肃然起敬。我甚至觉得我不该以美这个字来形容她,我不敢对她随便评头论足。 这里的每一片经幡和每一座白塔,在阳光下都是明亮的,在藏人眼里,它们是一个灵魂的通道,通向另一个明亮炫烂的世界。然而,对于一个凡俗的我来说,这里更像一个阴郁的“故乡”,走在其中,有一种古老的色泽和腐朽的气味在身边弥漫,经久不息。假如诗人潘维的鼻子,在这气味里行走片刻,我保证他会激动起来,产生一些阴郁奢华的诗句。关于灵魂,关于生命,或者虚无主义。 然而,在来瓦切的路上,我却为没有拍到那个康巴汉子而后悔莫及。我遇见一个半身披着羊皮袄的康巴汉子,举着马鞭,骑在马背上。他的羊群挡住了我的路,我惊诧地举起相机朝向我涌过来的羊群按下快门。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冲我的惊诧憨憨地笑。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的笑纯净得令人感到虚幻而不真实。他扎着辫子的长发在草原的风中扬起,我看着他两腿一夹,他胯下的马便载着他风尘仆仆地奔驰而去。我觉得他在草原上突然飞了起来,只一个转弯,便忽然消失不见。 他是属于大自然的,属于无边无际的草原。他令我想到神,想到原始。假如摒弃现代的审美,我想说,我所遇见的这个康巴汉子,就是一个美男子。在他身上,你可以感受到最直接最原始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在太阳落山前,我离开瓦切。我举起相机,转身,再转身,我只想再多看一眼。那样的感受,只能体验,无法言说,连想像都不能够。虽然摆在我眼前的景,不会像那个骑马而过的康巴汉子那样,绝尘而去。然而,我知道,在这里与我擦身而过的每一个风景,都有可能与我永远擦身而过。
一个人的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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