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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跑伴娘(下)

 昵称40995553 2017-03-16



七点钟的时候,两个人毫无悬念地堵在了亮马桥。

周密不急不躁,最多偶尔翻过手机来看看,苏青青思忖再三,还是问出了那句话:“叶蓁蓁呢?”

周密把手机翻转了个身,从从容容地回答她:“我们分手了。两个人……目前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她想结婚,我想缓一阵子。之前她爸妈想组织两家人吃饭,我没去,我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它不是结婚的状态。”

前面的车子挪了一点,周密也紧跟着,往前动了动:“叶蓁蓁九月份打算出国了吧,挺好的,她也应该出去看看,不然总跟个小孩子似的。”

苏青青觉得问到这里就可以了。她不想真的扮作知心好友,还追问他难不难过,他无论怎么答,她都不会太高兴的。所以她恰当地收住了谈话。


等到他们真的落座的时候,周密在灯光下打量了她一会,然后很是诚恳地说了句,苏青青你真的越来越好看了。

这是他第一次夸她好看。苏青青居然手足无措了一会,终于,模仿着他混不吝的口气,回敬了一句“谢谢啊”。

原来周密也不瞎的。

大学四年对苏青青的影响很大,她的谈资或许仍然匮乏,但她至少学会了,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一场谈话延续下去。她看着周密一脸愉悦的神色,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褒奖,这么多年后,她终于能够轻轻松松地跟他说话了,他不会再对着她,摆出“这个你反正不懂也不感兴趣我跟你说干嘛”的神情。

她很自豪。


果然,吃完饭,周密送她回公司加班,快到楼下的时候,他跟她约下次再见面的时间,他说,反正我在北京认识的也都是新朋友,你可以跟大家一起玩。

然而苏青青真正跟他朋友呆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觉得不适。ktv的包厢里,不断有人抽烟,一群人拎着酒瓶子走来走去,这个人刚过来跟她玩骰子喝掉一杯,五分钟后,又晃着酒杯说“认识一下”。苏青青扭头寻找周密,发现他坐在中间,不唱歌也不聊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啃着面前的一盘酒糟鸡翅。

周密意识到她在看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戴着白色的塑料手套,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去。

他递给她一根鸡翅,说吃吗?

苏青青摇头,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唱浮夸,她只能贴到他耳朵旁边说话,她问他,这些朋友都是谁啊?

周密笑了,也贴着耳朵回答她的问题:“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

苏青青“哦”了一下,看着乌烟瘴气的一群人,只觉得无聊,她还有一沓标书要写,她其实很想回家赶快干完活睡觉。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她跟周密说,她真的要走了,周密点点头,没再留她,起身把她送到工体马路上。等车的时候,周密看着她,带点调笑意味地说:“你酒量不错啊,喝了那么多,还站得挺稳的。”

苏青青很想呛他一句,不仅站得稳,回去还得干活。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车来了,她朝他摆摆手,说再见。


自那以后苏青青就不怎么跟周密见面了。一是她对烟味轻微过敏,实在是很想吐,二是她也越来越忙……当然忙是好事,老板不断交给你事情做,才证明你在这一行混得下去,哪天你要是清闲了,离被裁也就不远了。最忙的时候,苏青青凌晨两点下班,回家累得连卸妆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凭惯性摘掉隐形眼镜,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半夜四点惊醒,再挣扎着去卫生间卸妆。

而周密过得风生水起。周密有个特别好的习惯,就是他去club也好,去bar也好,从来不发到朋友圈里,乍看他朋友圈,你会觉得这个人低调又话少。但周密的朋友不见得都这样,所以苏青青刷他们共同好友的朋友圈,冷不丁地,就会在合照里看到周密。 


可是周密百忙之中,也没有忘掉苏青青的生日。他送了她一套男士香水,他说,女士香水太甜腻了,女孩子用男香,其实满别致的,当然,他拍着苏青青的肩膀说:“你要能找到个人,把它送出去,那就更好了。”

苏青青热爱香水的习惯,就是被周密培养出来的。无数个赶标书的夜晚,她都会在家里洒香水,然后给自己泡一杯浓得乌漆墨黑的红茶,她觉得这样加班都会好过很多。

她后来一直都忘了跟周密说,她很喜欢他送的那几瓶男香,凛冽得近乎肃杀的香气。以至于她无法再忍受女同事的chloe或者Dior,一靠近,就想打喷嚏。

所以当周密跟她说,下周他生日,一起来玩吧的时候,虽然手头还有两个没结的案子,苏青青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苏青青是加完班再过去的,周密给她发消息说,就报他的名字,楼下的安保会让她上来的。她手腕上系了个纸环,跟着安保糊里糊涂地上了楼,往DJ背后的那几桌走,又艰难地挤过人群,走上台阶,就看到了被人簇拥着的周密。

已经是深夜12点了,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周密,一眼就看到了她,招呼她过去,让旁边的女孩子把包拿开,腾出地方让她坐。

苏青青小声说着“不好意思”往里走,终于坐到他身边,音乐声吵得她头疼,周密倒是怡然自得,递过来一小杯龙舌兰,问她喝吗,苏青青摇头,周密就不说话,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苏青青抿了抿嘴,跟他说,生日快乐。

周密笑了,他真是一点醉态都没有,眼神清明得很,他揽过苏青青,指着人群说:“你看他们,好玩吧?”

苏青青很勉强地点点头。


她手机里弹出一条微信,是同事的工作微信,旁边人不断地站起坐下,她手一抖,差点把“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pitch”打成“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bitch”,再抬头的时候,周密已经不见了,她很费劲地在人群里找他,最后终于看到,一个女孩子头发全部散下来了,周密在帮她挽住头发,让她慢慢翻找包里的头绳。

苏青青突然很想走,她想好了,等周密再坐回来,她就跟他告个别,回家补觉。

过了好一会,周密终于回来了,她正想开口说话,就看到放在沙发上的,周密的手机振动了下,周密右手握着杯子,左手滑动解锁打开来看,苏青青想着,等他放下手机,她就跟他说,她是真的要走了。然而周密迟迟没有动作,对着屏幕,愣了很久,苏青青鼓起勇气戳了戳他的手臂,却看到周密脸上一片茫然,他转过身,手放到她肩上,甚至微微加重了力气,俯到她耳边,说:“我爸出事了。”

没有人注意到周密的异样,有人过来敬酒的时候,他甚至还跟对方调笑了几句,但苏青青再也不敢走,她就这么熬到凌晨四点,人都彻底散了,她坐在一堆气球和空酒杯中间,她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周密说好。



苏青青那时候住在双井,从金宝街开过去,平日里要半个小时,四点钟的北京,空旷得要命,苏青青看着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的周密,只能把方向盘攥紧。

她为了防止自己开错路,一直开着导航,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正常的导航突然说了一句,前方拥堵,已经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苏青青嘟囔了句,有病吧,这个点前方能堵什么,是鬼魂在集会吗?

这本来是个很冷的笑话,但周密低低笑了一声,气氛终于不再那么诡异了。


到了小区,周密很安静地下车,跟着她上楼,苏青青庆幸自己勤快,虽然一个人住,家里也收拾得山清水秀的,随时见得了人。周密进了门,坐到沙发上,歪着头,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纯粹不想说话。

苏青青给他泡了杯茶,放到他面前,然后试探性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隔离审查。”

“那就还好,说不定查完了发现没什么事。”

这话并没有有效宽慰到周密。他惨淡地朝她笑笑,然后跟她说,你去睡吧,我在你家沙发上窝一晚,明天回家一趟。

苏青青提议说,不如他去睡卧室,她睡沙发就好,周密摸着她的头发,说别傻。


但周密最终没有回家。他妈打了三个电话,主旨就是,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他都不要回来,他留北京就好,还有,要是出了什么事,他爸爸从前的下属同事,通通是不顶用的,要找,就去找他爸的老领导,他们每年都会见面,多少有点情分在。

周密只是不断地“嗯嗯”着。

苏青青跟他站得很近,能听见最后周密妈妈斩钉截铁的声音,她说你千万不要回来,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你安心过你的,无论什么灾祸,都跟你没关系。

这一回,周密没有接话。

周密的爸爸到底没有全身而退。他父母很仓促地去了澳洲,他叔叔在那里有一爿不大不小的生意,名下的房产都被冻结了,周密现在所有的,就是早些年,他爸用他外公外婆的名义,买的一个小公寓。

周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也不见,什么也不说,就没日没夜地拼乐高。苏青青去找他,看到他自嘲地举着刚拼好的桥,对她说,我现在连乐高积木都买山寨的。


其实周密的爸爸隔离审查期间,他身边人仍然对他很客气的,甚至比以往更殷勤,但是真正落实后,那些人就像烟一样消散了。他也听从他妈的话,去找过爸爸的老领导。对方很客气,送了他一块玉,说是某年某月在寺庙里求的,保佑过他逢凶化吉许多次,可是周密一旦提出其他的确切的要求,他就打哈哈,最后送客前,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多历练一下也是好的。

这些是周密告诉苏青青的,他走出老领导家门的时候,突然觉得再也迈不动一步路,恰好苏青青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夜宵,他就顺势说,你来接我吧,我走不动了。

苏青青从没见过周密喝多,但他那天的表现,很像喝多了酒,他低垂着眼睛,偶尔抬起脸,又迅速地看向窗外。他脸上的神情——苏青青知道这个比方不恰当,但实在是,很像被人用脚踩过碾过,明明是干干净净的脸,却像是沾了一层灰,怎么也擦不掉。


苏青青暗暗唾骂自己,你同情人家什么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租的公寓,还是一个月房租抵你三个月的。

可是她就是很忍不住,她想把他脸上那些灰色的东西都擦掉。灰扑扑的只该是十二月的北京,不是周密,他的眼鼻耳喉之间,不该散发出那种类似灰烬的气息。

那是周密啊。



周密没有沉沦太久,几个月后,韩统回国了一趟,把他介绍给了几个做手游的朋友,周密就算正式入了伙。他开始像大多数这个城市里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穿五十块钱的T恤,吃十块钱一份的宫保鸡丁套餐外卖,唯一的不入流,大概就是,还住在从前的公寓里,哪怕他的工资,堪堪跟房租相抵。

周密解释说,他受不了合租,也受不了小区里有乱七八糟的人。

但这钱花得仿佛也是值得的。周密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公寓里,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能拼乐高,半张床上堆着被子,半张床上是积木。


周六的早上,苏青青会带着一些菜,去看看他,有次周密给她开了门,自己回卧室睡觉,苏青青边烧菜,边打开电视,也没留神在放什么。过了会,看到周密穿着睡衣跑出来了,站在客厅里发愣,直盯着电视,苏青青有点诧异地看向电视,发现是CCTV11在放京剧片段,正唱到甘露寺一折,“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苏青青正想打趣说,你居然爱听这个,周密就指着电视说,我爸最喜欢这一句,他说于魁智唱这个,最见功力。

从那以后,苏青青再去他家,总会听到他用音响在放《甘露寺》唱段,有时候是四郎探母《坐宫》那一折,“有心赠你金鈚箭,怕你一去不回还”。听得多了,苏青青都会咿咿呀呀地,跟唱两句。


也是那一阵子,苏青青认识了朱先生。

她那时每周都要飞一次广州,有天早上在酒店吃早餐,她稀里糊涂地,坐错了位置,把别人的早餐吃了个大半,突然她发现有人坐在了她对面,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刚想出言提醒,对方就微笑着说,这是我的位子。

她刚想反驳,对方就从餐垫下,拿出了房卡,苏青青脸一下子就红了,一叠声说“不好意思”,对方摇摇头,说没事,看来我们选的早餐都是一样的。

苏青青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挤出笑容看着他,对方把名片递给她,说我在这个餐厅里看到你三次了,你是来出差的吧,说不定是同行。

一看名片,果然是同行。苏青青窘迫地说,我没有带名片下来,朱先生宽容地摆摆手,说没事,你太容易让人记住了,不需要那些。


回北京以后他偶尔会一起吃饭,他说的很少,多数是听她在讲。很奇怪,苏青青在周密面前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朱先生,倒是能够滔滔不绝。潜意识里,她把他归到了“不讨厌”的范畴内。但朱先生显然不满足于此,有天他们吃完饭,朱先生提议说,他家里有些上好的祁门红茶,苏青青既然有加班喝茶的刚需,不如到他家去挑一些。

苏青青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她推脱了几句,同时给周密发消息说,你回家了吗,我来你家玩乐高?

隔了十几分钟,周密回复说,还在加班呢。

苏青青迅速地说“哦哦,那你忙吧”,她突然有点不想回家,她少有这个点下班的,以至于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无所事事的长夜,于是她朝朱先生莞尔一笑,说那我去捡点便宜吧。


跟苏青青担心的不一样,朱先生很客气也很有分寸,只是详详细细地,给她讲解各种茶形的区别,苏青青从前只是为了提神,倒不知道还有这些规矩,听得也煞是有趣。临走了,她拎着纸袋,跟朱先生告别,他把手放到她的肩上,说你这样特别的女孩,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苏青青不知道怎么接话,愣在原地。

“你不必活得跟她们一样。”

她笑了,反问他:“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活?”

朱先生不正面答话,只是说,太晚了,我让他们回家吧,到家了报个平安。


苏青青没有跟人报平安的习惯,她出了那么多趟差,一下飞机,只会联系专车司机,不需要跟任何人说明。她从前看电影《非诚勿扰》,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起落安妥”,她有时候都会好奇,跟人说“我到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晚她到家后,跟朱先生老老实实地说了句,我到了,睡了啊。

朱先生回复说,别撒谎,你明明还要过好久才睡,睡前别嫌麻烦,再跟我说一声。

苏青青握着手机,突然对这段关系,产生了一点期待。


隔了一周,他们再见面,大概因为那句“别嫌麻烦,再跟我说一声”,她整个人都稍稍显得有些放肆,喝了点酒,于是说了许多,平时不会讲的傻话。朱先生边替她剥蟹壳边笑,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轻轻踢了他一脚,问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朱先生回敬说,我哪敢,我压根就不敢多看你。

苏青青听惯了关于她漂亮的恭维话,但听到这一句,还是不自然地喝了口水。他们说起苏青青的一个女上司,朱先生说,她这些年变好看了不少,从前可不长这样。

“真的吗?我还以为做我们这行,老得快呢。”苏青青接过他递过来的蟹壳。

“女孩子如果状态好的话,过了三十岁,还会再漂亮一些的。”

苏青青心里暗笑,要是真的如他所言,过了三十岁,还会再漂亮一截的话,他何必三番五次地,请二十出头的她吃饭。但她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挑了挑眉毛。

朱先生像是叹息般地说:“怎么办啊青青,你过十年,那该好看成什么样。我那时候恐怕已经老得,不好意思再见你。”

苏青青抬起眼睛看他,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再递给她食物,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会有不一样的生活的,我保证。”


跟朱先生在一起以后,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邀请他跟周密一起吃了顿饭,介绍两人的时候,她没有说朱先生是她男朋友,倒是干脆地讲,周密是她弟弟,现在在做手游。周密没有像小学时候那样,再反驳她——她其实是有点盼望他说,我不是她弟弟的,可是他很安然地接受了这个身份,还谈笑自若地,跟朱先生分享了一些,苏青青小时候的趣事。

吃完饭,朱先生还有会要开,又独自折返回了公司,苏青青开车把周密送回家,路上沉默很久,她终于有勇气问他:“你觉得他怎么样?”

周密淡淡地说,还不错,离婚了?

“离了。前年离的,前妻跟女儿在新加坡。”

“那挺好的。对你好就好。”

前面是个漫长的红灯,足够苏青青扭过头问他:“那你对我好吗?”

周密没有一下子答话,这时候,苏青青的手机振动了,是朱先生的微信,他说,周密是那个谁的儿子吧?

苏青青没有回复,过了会,他又传来一条消息:“能帮的我都会帮,但你别跟他走太近了,这是为你好。”



苏青青到底没有听朱先生的话,一切有用的社交场合,她都把周密带上了,她总是抢先介绍说,这是我的弟弟,我们是一块长大的。

周密再没有了笑眯眯地看着人家喝醉的权利,苏青青这才知道了,他酒量其实平常,胜在酒品好,喝多了也不吵不闹,只有一次发着高烧,还被人喊去喝酒,到了那,周密实在坐不住,想走,对方不让,说一醉方休。

周密到底有少爷脾气,索性拿了一瓶黑方,给自己和另外几个人都斟满了,倒得一滴不剩,然后象征性地,兑了一点雪碧,拉着他们碰杯,说来,喝。

苏青青都还没来得及劝阻,就看到他一口气喝完了。

这下场子里的人彻底安静了。

该醉的都醉了,还没喝多的,也不敢再找他拼酒,周密潦草地跟他们点了个头,就拉起苏青青走人。


他脚步仍然跟平日没什么两样,甚至会问她说,东西都带齐了吗,苏青青简直要误以为他真的海量了,但他们一路过一个卫生间,周密说了句“等我一会”,就冲到里面去了,苏青青在外面,听到了剧烈的呕吐声,过了好一会他出来,额头的碎发都是湿的,贴在头皮上。

小时候,他教她认识了很多凭空造出的字,长大后,他亲自教她懂得了一个词语,叫做“不舍得”。

她不舍得他变成这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周密就该坐在人群中间,像逗猴子一样指着他们说,“好玩吧?”


那真的是很艰难的几年。

常常他们各自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她再从公司出来,开车去接他,把他送回家,路上他有时候打盹,有时候会兴致勃勃地,给她讲工作上的新进展。车窗外,是北京漂亮得跟他们无关的夜景。

好几年后,苏青青没那么忙了以后,她常去柏悦楼上喝酒,从玻璃窗望下去,是长安街的夜景,车辆缓慢移动着,像一条发光的河流。她想,她跟周密,曾经也是那条河流的一部分。

那几年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朱先生自己出来单做,邀请苏青青入局,她有点犹豫,不知道在他们的关系上,再叠加一层同事关系是否恰当,朱先生倒是很洒脱,他问她:“难道你觉得,我们会把情绪带入到工作吗?”苏青青想了想,仿佛也是,就跳了槽,她的年薪翻了一倍,换了房子,同时暗暗攒钱打算买房。


周密的公司渐渐有了起色,他拿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车,他说实在受不了出租车的那一股气味,这也实在是很周密。

苏青青很乐见他振作起来,这期间他短暂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但存在感都很弱,加之朱先生也忙,所以准确地说,是他们俩互相作伴,搭伙吃饭。


周密主导的那款手游开始内测那天,他很兴奋地跟苏青青说,晚上去你家吃饭吧,我们可以一起叫点外卖,你试玩一下——青青,你都没打过游戏吧?

苏青青是真的没玩过。她是没有青春期的人,她的高中岁月里,最荒诞不经的事情,就是边做作业,边偷听后排周密和叶蓁蓁的聊天。

当然,周密不知道。

他很耐心地教她怎么玩,怎么移动人物,怎么发动技能,什么时候又要回营补血,苏青青毕竟聪明,几局下来,就掌握得差不多了,等到攻下敌方基地的时候,整个屏幕突然像炸裂一样,出现了疯狂翻卷的,绯红色和灰色交织的火烧云,其中斑驳有几道金光,像极了……高三那年,他们一起逃晚自修,看到的夕阳。

周密躺在沙发上,凑在她身后看她玩,苏青青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她听见周密用那种熟稔的,亲切的,有点得意又想小心掩饰的语气说:“还可以哦?”



因为这句话,她转头去看周密,那种顽皮的清澈的眼神,仍然是她所熟悉的。哪怕他的眼角,隐约有了第一道细纹。

那是周密啊。

近乎鬼迷心窍地,苏青青没有再看回手机,她直直地盯着周密,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很好奇一个事情,周密鼻子那么挺,接吻的时候,会不会两个人的鼻子撞上,还有,他一个男孩子,为什么睫毛那么长,她记得高中的时候,叶蓁蓁死缠烂打地,用直尺量过他的睫毛长度,苏青青没听清楚到底多长,此刻,她很想用自己的手指,丈量一遍。

她喜欢他那么多年。年少时总觉得他太耀眼,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后来他跌下来了,她又不忍心,总想拼命把他拼凑成完好的模样。

她喜欢他到压根不敢破坏两个人奇怪的“姐弟”关系。

苏青青在那一刻想,这么多年,她是不是值得一点奖赏。周密还想说点什么,但苏青青没有听他讲解游戏的兴趣了,她终于没头没脑地,对着他的嘴唇,咬了下去。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定外卖就好了。门铃响了,苏青青不得已,起身去开门,没想到外卖小哥把塑料袋弄破了,汤洒了一地,苏青青把外卖放好,又找了抹布来拖,等搞定这一切,再回到客厅看周密,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苏青青简直欲哭无泪。


她没有喊他起来吃饭,帮他盖好毯子,就一个人静悄悄地,吃掉了大部分宵夜。第二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周密还没醒,老板不在,她可以下午再去公司,索性就在浴室里泡澡。泡到一半,听到周密敲了敲浴室的门,说那什么,我先走了。



她以为他们很快会见面的,没想到隔了一个多月,周密公司发行的新手游反馈很好,他们后来才知道,那是年度日活量最高的手游,但那时周密只是忙,忙得连问她过得好不好的时间都没有。

那年九月,发生了两个事情。一个是陈一湛结婚了,苏青青也收到了请柬,但她没去,她跟陈一湛不熟,印象里那就是个一天到晚跟韩统吵架的女孩子,但周密去了,他说,他总要替韩统看一看,是谁娶走了陈一湛。

第二个事情,是那个婚礼上,叶蓁蓁也在。


没错,叶蓁蓁回国了。这个事情其实不用同学群传播,光看她的街拍地址换了,就知道了。

苏青青其实有点不太想让周密回去,但也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索性就送他去机场。这注定是一个适合怀旧的夜晚,周密玩笑般地,说起叶蓁蓁,说也不知道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国外怎么过的,她很没用的,以前坐公交车,有人挤到她前面,也不知道争,就默默往后退一点,退着退着,就退到了队伍的最末。

苏青青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的口气变得温和,她多少有些讽刺地说:“她命好啊,班也不上,就有钱拿。家里又舍得让她花钱,念一堆没用的书。”

周密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自顾自说下去:“她很笨。我们以前出去玩,我说你到传送带上拿行李,我去外面叫车,结果隔了半小时,她还没出来,我问怎么了,她说忘了我们的行李箱长什么样。最后是等所有行李都拿光了,才敢确认哪一个是她的,才走出来。”

苏青青不说话。


周密于是掉转话题,他问她说,你最怀念什么时候?

苏青青其实很想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她最怀念,他最落魄的时候,那些朋友都不见了,他天天加班,然后等她送他回家,穿着卫衣和牛仔裤,坐在副驾驶上,跟她说那些有的没的。那时候他们俩最平等,也最亲密。

可是她太清楚,那是周密不想回顾的日子。他最喜欢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少年时代吧,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担心。

于是她配合地说,我喜欢小时候来你们家玩,我记得你们家的灯光特别明亮,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我有一次还赖着不想走呢,你妈开玩笑说,这么喜欢我们家,就给我们做儿媳妇好了。

周密笑了,说真的吗,我都不记得还有这一出。

“真的啊,我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来你们家玩了,你那时候还拉着我玩打仗游戏,记得吗?”

这个周密倒是记得,他甚至还能给她细细描绘出,小时候最爱的玩具。

苏青青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突然觉得也值了。就让他最好的时光,成为他们共同的,最好的时光吧。那些真实的,她曾经面对着他家,自卑的纠结的晦涩的情绪,他不必知道。

他真的不必知道。



周密去上海的那几天,她一直心神不定的,总觉得要出事,又安慰自己说,能出什么事呢,陈一湛结婚的视频她看了,很普通很温馨的一个婚礼,也没有出现什么,韩统当众抢婚的闹剧。

苏青青于是跟自己说,你真的想太多了。

可惜她的直觉是对的。周密不是一个人回北京的,他带回了叶蓁蓁。

他回北京的当天,没有告诉她,次日,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来家里吃饭吧,蓁蓁也在。


时隔九年,苏青青再次见到了叶蓁蓁。

她跟从前长得不太一样了,叶蓁蓁高中的时候,整个人,从五官到肤色,都像极了东南亚人,现在经过多年的钻研,终于成为了……漂白过的东南亚人。

她脸小了一圈,人也瘦了,穿着薄薄的毛衣和背带牛仔裤,站在玄关处欢迎她,一见面就拥抱她说,青青,好久不见。

苏青青还在想,周密到底是怎么跟她交代,这些年他们俩的关系的时候,就听见叶蓁蓁用那种,大方的愉悦得简直毫无芥蒂的声音说,周密都告诉我啦,说你很照顾他。

她毫无敌意,以至于让苏青青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晚饭是叶蓁蓁烧的,她出国几年一个人住,没事做,索性练就了一身好厨艺,周密笑话说,她出国读的是新东方吧。

苏青青是不会,也不爱做饭的,她觉得这个事情太浪费生命,叫个餐厅外卖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一身油烟味地,奋战两个小时呢?

但周密显然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他在客厅跟苏青青说闲话,每隔半小时,就要去厨房跟叶蓁蓁探讨一下,这个酱油要加多少,什么时候加最好。跑进跑出,却满脸笑容,让苏青青简直问不出口那一句——你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

再是艰难,也问出口了。


周密迟疑了下,缓缓地说:“蓁蓁回国定居了。其实这些年,我都挺想她的,你看她,跟从前一个样子,冒冒失失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永远分不清,行李传送带上,哪一个箱子是她的,所以这一次我看到,她的箱子上,贴满了HELLO KITTY,她还很高兴地跟我说,这样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了。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苏青青听见自己用空茫的语气说,所以我说她命好啊,我也想一辈子当小孩呢。

周密反握住她的手:“青青,你会有大出息的,你会成为那种,特别厉害的人。”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他,那这些年,她到底算是什么吗,是真的入戏太深,把她当姐姐了吗。

但她不敢问,她怕周密会诚恳地点点头,学着叶蓁蓁的口气,说谢谢你的照顾。她更怕他会反问,你不是有朱先生吗?


苏青青就是这么眼睁睁地,看他们又住到了一起,与此同时,朱先生决定把公司搬到深圳去,他说北京空气太差了,他有鼻炎,受不了。

问苏青青走吗,她摇头,于是他们体面地告别,第二天清晨,苏青青在床头柜第一格里,看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还有一张纸条,朱先生写着,这是你的嫁妆,青青,你当我是娘家人吧,将来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她彻底恢复一个人的生活后,跟周密叶蓁蓁聚得更多,周密在计划着买房子,在居酒屋里,问苏青青说,你要不跟我们住一个小区吧,还能一起看房子。

苏青青还没答话,叶蓁蓁就凑热闹说,好呀好呀,你以后还能来我们家吃饭。


苏青青有时候真怀疑叶蓁蓁脑子坏掉了,她怎么就没有一点,对情敌的防备心理,她是瞎了吗,看不出她看周密的眼神有问题?还是国外呆久了,太单纯,真以为有“纯洁而牢固的异性友谊”这一回事?

周密跟她碰了碰杯子,说一起吧,我们挑个时间一起去看房子,不用带蓁蓁,她只有一个要求,房子要有大露台。


苏青青突然想起,高考完过后,几个人一起去酒吧,那是他们第一次去酒吧,所以大家都有点过度兴奋。高三毕业了,都自以为是个大人了,韩统拉着周密,热烈探讨,一夫一妻这种腐朽的社会制度,什么时候会消失。

哦,那天陈一湛不在,所以韩统整个人都活络了。

叶蓁蓁看着他们,笑嘻嘻地说,我没问题啊,要有个女人,愿意帮我打理家里乱七八糟的事,那你完全可以收了做二房。

周密不说话,喝完手里的酒,眼神却仍旧清明地看着她。

她于是说得更起劲:”我真没事。一三五归她,二四六是我,周日你可以休息一下。“

周密假装蹙了蹙眉毛,问她:”那一个问题就是……她如果又聪明又好看又能干,我干嘛不把她扶正呢?怎么就非得你做大房?“

叶蓁蓁被这问题问倒了。稍作两秒休整,她气势汹汹地踢了一脚周密的凳子,质问说:”你还真想得那么深远啊?“

苏青青从回忆里抽身,看着此刻他们仨在灯光下的影子,明明是坐在桌子的两端,却纠缠在一块,她忍不住觉得,自己还真像那个……聪明好看能干,巴巴地替他们打理好一切的二房,哦,一三五还不归她的那种。



所以当公司有个项目,需要去上海出差两周的时候,苏青青几乎是用逃难的心情在整理行李。

叶蓁蓁听说她要出差那么久,很是羡慕,她搬来北京以后一直不适应,隔三差五跟他们抱怨,为什么这么干燥,她指着腿上的一截皮肤说,我一天不涂身体乳,就干到起皮。

于是周密家里凭空多了很多香薰和加湿器,云蒸雾缭的,苏青青每次过去,都觉得里面有人在修仙。


苏青青对上海很无感。叶蓁蓁口中那个,“穿着高跟鞋走在马路上都会有幸福感的城市”,对她而言,就是一个个出差办公点组合而成的地图。她住在浦西,每天回酒店就能看到东方明珠,但她也就端详一秒,果断拉上窗帘睡觉。

在上海的最后一天,项目已经完结,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闲逛,她走在南京西路上,跟同事一起很费劲地拦出租车。路过静安寺的时候,同事突发奇想,说反正下午也没事,就进去拜一拜吧。

苏青青素来是不信神佛的,更何况作为一个寺庙,静安寺有点过于金碧辉煌,让人怀疑其神力,她提议说她去对面芮欧等她,同事一把拉住她手臂:”商场有什么好逛的,上海北京不都一个样,去嘛,拜一拜上海的菩萨,说不定看着我们脸生,格外关照。“

苏青青无奈,陪她一起买票进去。同事已经毕恭毕敬地跪下,她觉得自己拎着包双手抱胸也不太像样子,只能一道跪下。但,求什么呢。

她这一生,想要的都是自己拿来的,唯一的妄想……就是周密。

那个念头像风一样刮进她的脑海里,她自己都觉得邪恶,却不得不遵从内心,朝着佛像跪拜下去——“我知道,这个愿望,不该在庙里许,但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周密跟叶蓁蓁,顺顺利利结婚。”

抬起头,看向佛像,释迦牟尼稳稳当当地微笑着,好像听惯了人世间,一切说不出口的贪痴嗔。



但拜完也就忘了。苏青青不觉得佛祖会真的帮她,因此也没什么内疚感。她没有想到,佛祖是真的,递给了她一次机会。

冬至那天,周密邀请她去家里吃寿喜锅,苏青青本来不想动身,但周密拍给她食材照片看,说叶蓁蓁准备了雪花牛肉片,豆腐,香菇,白萝卜,最后还添了一句,好歹也是个节日,你总得跟家里人过吧。苏青青虽然觉得这个“家”莫名其妙的,但想想,一个人回家煮速冻水饺确实有点凄凉,就答应了下来。

那天三个人都吃多了,也都喝多了,吃完都躺在沙发上,苏青青知道自己应该主动提出洗碗,但就是懒得动。叶蓁蓁坐在她旁边,一遍遍地刷新着微博,给他们念首页上的段子。

那一瞬间苏青青倒是真觉得,他们仨是一家人,奇奇怪怪的一家人。

叶蓁蓁过了会就停止不再念了。苏青青挨着她坐的,忍不住朝她手机页面看了一眼,看到首页上显示的ID,不是她的微博号,是一个一长串的,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ID,很像是僵尸号。她有点奇怪,但再瞥过去的时候,首页上又是叶蓁蓁自己的ID了。


过了会苏青青就告别走人了。叶蓁蓁追出来,塞给她一个塑料餐盒,说里面是自己炸的丸子,回家后搁冰箱里,苏青青推脱不掉,拿着这个餐盒,打车回了家。

她脱掉高跟鞋,本来已经走到卧室,想把自己扔到床上,又想起叶蓁蓁给她的餐盒,哀叹一声,起身走到玄关处,把餐盒重新放到冰箱里去。

关冰箱的刹那,她突然想起了,叶蓁蓁手机上那个诡异的微博账号。

在投行呆了那么多年,对数字早就足够敏感。虽然就扫了一眼,但已经足够苏青青记下了账号的全称了。她走回到床上,按照记忆输入那个账号。

它真的存在。没有关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粉丝,很像僵尸号,但居然不是。

里面有五百多条微博。都是原创的,苏青青一开始还看得云里雾里,再往下滑,就看到了一张合照,女生是叶蓁蓁,男生,是一个苏青青从没见过的人。


她索性直接点到相册。相册里的照片都是随手拍的,全不是叶蓁蓁平时微博的那种精修风格,有的是一个餐盘和一只入镜的手,有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有的,还是她跟苏青青不认识的那个男人的合照。

苏青青突然有点反应过来。那是叶蓁蓁的小号,记录的……应该是她跟一个男人在国外的生活。

于是那些她看不懂的句子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的恋爱日记,里面有她跟男人的对话截图,有她甜蜜的抱怨,有她偶尔的丧气,她再次翻看最后一条微博,时间是她回国前的最后一天,她写道——“没有人知道我爱过你,但感情存在过,五年十年后,我都认的。”

不用求证都知道,这个“你”,不是周密。


苏青青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好的机会。她只要把这个微博页面,发给周密,都不需要说什么,他们的婚礼就会泡汤。

她点击了右上方的分享键,正要按发送到微信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周密的消息。他问她到家没,说记得把丸子放冰箱。

苏青青敷衍着说好。

然后周密发来了一行字,他说,青青,我现在挺开心的,就觉得,心突然定了吧。

苏青青是躺在一片漆黑中看叶蓁蓁小号的,她看着周密的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终于,放任自己尖声叫了起来。

叫到最后,就是一阵巨大的嚎啕。


凭什么。她真的很想随便揪住一个人的衣领,说凭什么。

可是她只能坐在黑暗里,手指颤抖着,点了对叶蓁蓁的小号的关注。


你们都记得那个童话对不对。

小美人鱼,爱上了翻入海底的王子,她救了他,但他永远不知道。他要跟邻国公主结婚了,巫师给了小美人鱼一把尖刀,说杀了他吧,你就能回到海底。

小美人鱼没有下手,她看着王子熟睡的面容,觉得真好啊,这个人虽然不爱她,但他仍然很好。

她把尖刀扔进了海里,于是太阳升起来了,她变成了泡沫。


每个女孩子都感叹过,小美人鱼好傻啊。

为什么不要永恒的生命,为什么不报复他。

苏青青也觉得,自己好傻。


第二天醒来,叶蓁蓁果然,已经把那个小号微博删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苏青青刻意躲开了他们俩,没想到,叶蓁蓁会主动找她喝酒,她说来家里吧,周密今晚加班。

苏青青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不该是心虚的那一个,于是六点准时下班赴约。

到的时候才六点半,但叶蓁蓁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招呼她坐下,然后又开了一瓶威士忌。

她碰了碰她手里的杯子,用肯定的语气说:“你喜欢周密吧?别否认了,我一直都知道的。”

还没等苏青青开口,她又说,那你也该知道,其实我现在,没那么喜欢周密吧。对,我是失恋了,才逃回国内的……当然,我爸妈也催我回来了。

苏青青冷静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跟着周密来北京?因为我想结婚了啊,周密也想,我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一拍即合。”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妈的大家都该结婚了好吗?”

叶蓁蓁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盯着杯子自言自语,像是要给她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周密有什么不好的呢?什么也不缺。况且,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知道,他总归不会害我。”

然后扬起脸,对着苏青青笑得又是猖狂,又是绝望:“我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到哪再去找这么一个,带得出去也带得回来的老婆?还互相知根知底——哦,他不算全知道我的底,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别觉得你没把那个微博发给周密,是放了我一马,你去问问周密,他真的在乎吗?他不在乎。”


叶蓁蓁真的喝多了,声音尖利,最后那四个“他不在乎”,不像示威,倒像谴责。

她扬起脸来,于是苏青青特别近距离地,看清了她的整张脸。她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老,可是她的神情已经全然换了一副——苏青青觉得有点好笑,原来她不在周密面前扮演不谙世事小公主的时候,整个人是有一点疲态的。

他们仨,谁都没算赢吧?


当年每天只顾着美白的小姑娘,终于也有了,歇斯底里的脆弱时刻。

叶蓁蓁手托着下巴,倚在餐桌上,她对着空气说,我其实还是很想他。

叶蓁蓁跟周密的婚礼定在了次年的五月,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周密忙公司的事情,没怎么操心婚礼,叶蓁蓁倒是自得其乐,索性全按她的意愿办,就婚戒都是一个人选的,她笑嘻嘻地跟周密说,来吧,给个budget,我自己看着买。


叶蓁蓁上了个节目,主持人问起感情状况,她一脸甜蜜地说,要结婚啦,是跟高中时候的初恋男友。

主持人不停地“哇哦”,又问起她出国那几年,两个人怎么维持感情,叶蓁蓁好像是真的认真思索了一样,回答说,就是互相支持对方的事业和梦想啊。

苏青青在同事的手机上看完了这一段视频,同事惊叹说,这么多年感情,真是不容易。

苏青青附和道,是啊,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呀。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了。但他们幸不幸福,天知道。



叶蓁蓁在北京没什么熟人,早年的朋友,又都一个个先结婚了,于是她没办法,问苏青青说,能不能来抽空做个伴娘,她保证,她会亲自挑非常好看的伴娘服的。

那次喝完酒以后,叶蓁蓁对苏青青有了一种格外的亲昵,她们不是情敌了,永远不会是了,她们成了分享一个秘密的战友。

苏青青答应了。婚礼当天中午,她早早来到了酒店,准备走台。现场还没布置完,但已经能看到,有许许多多的花,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偷听周密跟叶蓁蓁聊天,叶蓁蓁确实说过,想在一片花海中结婚。

新郎新娘在台上跟司仪对台词,她慢吞吞地,从台下过道走过去。


过道很长,可是她什么也没想,她只知道,周密要结婚了。他跟叶蓁蓁在认真地对台本,两个人都表情严肃,不像新人,倒像主持人。

那她算什么呢。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到底算什么。


她已经不恨叶蓁蓁了。真的,她们都没拿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她甚至佩服她,谁说叶蓁蓁蠢,她大事上远比她苏青青聪明,她知道如今的周密炙手可热,所以愿意不计前嫌,跟他回来结婚,她知道周密只要一个省事的偶尔娇嗲的新娘,所以无论心碎成什么样了,她都在他面前,扮演永远的十八岁初恋。

她也辛苦了。

周密也辛苦了吧。这么多年,咬着牙关,一件件拿回曾经的东西,他很想回到那时候吧,爸爸还在,家里永远有温暖明亮的灯光和厚厚的花样复杂的地毯。甚至,他连那时候的女孩子,都要重新带回身边。

他们都算如愿以偿吗。

可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想走近那个,幸福的幻象。


苏青青突然转身,朝酒店门外狂奔,她知道,她这个伴娘缺席了,婚礼也不会大乱的,他们照样能顺顺利利地,把这个酒席给办了,他们成为了更圆满的人生赢家,那个“跟初恋兜兜转转十年结婚”的感人故事,今晚以后,会流传在各个宾客的脑海里。

她走了也不妨碍大局。

但她就是想走。她知道她无论怎么横冲直撞,都没办法在他的生命里,激起一点真实的波澜,但她就是不想,按照他们给她安排的剧本,笑容得体地演完配角。

她不要。


苏青青走得还是太早了,她买了当晚的机票,去了日本,飞机上不能上网,于是错过了叶蓁蓁跟周密的婚礼直播。

婚礼有两个大热点,一是少了个伴娘,二是,新娘在誓词环节,哭到蹲了下来。

当然大家都说,哭也是应该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周密又经历过这样的起落,感触一定很多,刻薄点的老同学说,她运气真好,飞走的鸭子还能自己跑回来。

没有人知道新娘到底在哭什么。

苏青青也不想知道了。



她跟着周密学会了听戏,周密喜欢老生唱段,她却很俗气地,喜欢那一折“霸王别姬”。她是真的喜欢那句唱词,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曾经幻想过,跟周密死死地绑定在一起,什么关系都可以,但是就要永远地,赖在一起。

可是苏青青脸贴着机舱里的玻璃,那一片冰凉让她格外清醒——君王意气尽,幸或不幸,她却还有一口气在。

他们想要的故事结尾,她不想要。

他不再试图寻找的地方,她还是想,再去看一看。


空姐端过来一杯橙汁,苏青青扭过头,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自己的模模糊糊的轮廓,悄悄举了杯子,跟窗户碰了一下:“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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