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孝宗朝淳熙十五年，即公元1188年冬，南宋著名的政论家、学者陈亮，在力主和议的太上皇宋高宗赵构驾崩之后，又看到了一丝恢复中原的希望，于是致信给朱熹与辛弃疾，约他们同赴紫溪相会，商讨恢复大计。
朱熹原以为陈亮只是想谈学问，收到第二封信后才知要谈政治，吓了一跳，立即写一封信自况为腐儒和闲汉，要留在“山里咬菜根”之类的话加以拒绝。未料生性豪迈的陈亮未等朱熹回信就出发到了江西上饶。据赵之谱《养疴漫笔》记载了其间发生的一件传奇故事：
陈同甫名亮，号龙川。始闻辛稼轩名，访之，将到，遇小桥，三跃马而二却，甫怒，挥马首，推马扑地，徒步而进。稼轩适倚楼望之，大惊异，遣人询之，则陈已及门，遂定交。
这个在《铅山县志》有同样记载的故事，我认为真假参半。“始闻辛稼轩名”完全错误，事实上辛弃疾在临安任大理少卿时就与陈亮相识，两个主战派当然言论相投。而陈亮斩马之事则很有可能存在，一则因陈亮个性激进，二则斩马桥遗址清代有之，至今尚存。
无论真实历史中是否曾出现“斩马”这样的故事，尽管朱熹不愿掺合到他们“筹划恢复”的阵营中来，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辛稼轩惊喜地握住远来的陈同甫的双手时，华夏文坛和政坛的千古美谈——“鹅湖之会”，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当时辛弃疾尚在病中，但他完全不理会风狂雪冻，而是全程陪着陈亮“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当然，这两位举世闻名的“好战主义者”、主战派，谈论得最多的自然是恢复大计。他们纵论时局，谋划兵事，慷慨纵横，不可一世。说到激昂处，这两位当世最热血的好男儿禁不住放声高歌，连楼头积雪也被他们的歌声惊散。
转眼十日已过，辛、陈二人于是赶到紫溪，等朱熹到来共商恢复之计，然后令陈亮失望的是，朱熹迟迟不来，于是陈亮告别辛弃疾，“飘然东归”，实际上陈亮因朱熹不来而十分不满。而辛弃疾见陈亮内心不快，感觉自己未尽全地主之谊，于是抄近路去追陈亮，然“水深冰合”、“不得前矣”，只好万分惆怅地在方村独饮，天晚而投宿于吴氏泉湖四望楼。夜半时分，一声悲凉的鸣笛响起，自此奏响了光耀中华词坛九百年的五首“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
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
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
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长夜笛，莫吹裂！
是哪一位怀才不遇之士，抑或只是一位牧童，在辛弃疾夜半惆怅难眠的这一时刻，吹响了一曲悲凉“长夜笛”？
命运真是奇妙无穷呵，在千万光年的岁月深处，不早一步，也不迟一步，就在那辛弃疾偶然到访的一刻，安排一位不知名人士夜半吹笛，从而激发辛弃疾的灵感，而后与陈亮一再相和，两人共写成五首《贺新郎》，为中华民族的文学史留下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英雄与豪杰之间果然心有灵犀，就在辛弃疾写完此词的五天后，陈亮来函索词，令稼轩为之会心一笑。陈亮收到词后，很快寄来和章——《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酌》：
老去凭谁说？
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
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
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
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
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
龙共虎，应声裂。
辛弃疾收词后，再和《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得词后再和两首：
离乱从头说。
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
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亏杀我一星星发。
涕出女吴成例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
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
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
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
这话把，只成疾绝。天地洪炉谁扇韛？算于中安得长坚铁。
淝水破，关东裂。
——《贺新郎.辛幼安再用韵见寄》
话杀浑闲说。
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 。
尊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
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
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
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
千里情亲长唔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
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
壮士泪，肺肝裂。
——《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
（左图——两位伟大的爱国志士：辛弃疾与陈亮）
一场鹅湖会，五首贺新郎，如同当代中国最伟大的影帝周润发主演的系列电影一样（吴宇森导演），写尽了好男儿英雄本色和忠肝义胆。辛、陈二位壮士之间的高尚友谊，从此传诵千古。
第一首词：通过描绘景物凄凉状，社会现状之凄冷，而在这样的环境中，二人的政治主张显得如此孤独，又衬托出二人友情之弥足珍贵！辛将陈比作渊明、诸葛，并通过追友、闻笛等情节再现对友人的怀念，令读者亦心有戚戚焉。
第二首词：上阙写国仇，下阙写友情。国仇令陈亮咬牙切齿，友情令陈亮担心“伯牙弦绝”。辛、陈二人一龙一虎，却只能在纸上杀敌，不亦悲乎？
第三首词：为五首中之最佳者。
壮志凌云，不可一世的二人，视富贵如浮云，嫉世愤俗，慷慨激昂的言论回旋在半空。“男儿到死心似铁”这样的盘古硬语，只有气壮山河的陈亮能脱口而出。然而曲高和寡，世人皆醉，只有西窗之月悄悄听见了两位爱国主义者的激言烈语，主政官员依然漠然以对，前路依然“关河路绝”。而辛、陈这两位当世少见的国家精英，最终结局只能“千里空收骏骨”。
第四首词：“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气魄之宏大，心胸之豪迈，果然词如其人，令人惊叹！
第五首词：英雄豪杰风云际会，令人心潮激荡经年。然“天下适安”、“买犁卖剑”，天下人全不念靖康奇耻，如之奈何？
从陈词中可见他以政论入词的风格，和“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陈亮集《甲辰秋与朱熹书》），气势恢宏，思想性强，但艺术造诣就词论则非高调（陈廷焯《雨斋词话》）。
辛弃疾这两首词贺新郎，慷慨雄壮，字字响亮，音节铿锵，如金石掷地，在无奈的个人命运中仍时刻警醒着使命意识和爱国信念，豪放沧凉，激昂排岩，非大手笔而不能为，最见豪放词代表人物之绝顶功力。
辛陈相互赠答后不久，杜叔高前来带湖访稼轩，临别之际，辛弃疾再访此韵写了一首佳词赠杜叔高，这使得用此韵的贺新郎成了六首：
细把君诗说：
怅余音、钓天浩荡，洞庭胶葛。
千尺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
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
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
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
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
南共北，正分裂！
“鹅湖之会”后的辛陈二人之际遇如下：辛弃疾三年后被委任为福建提点刑狱，两年后被罢职，长期闲居铅山，直到1203年才再次起用为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两年后再被罢。1207年被任命为兵部侍郎，力辞，归居铅山，八月染疾，九月十日逝世；陈亮“鹅湖之会”后一年被捕入狱，辛弃疾是时无职无权，曾委托他人参与营救。后陈亮在多位朋友营救下被释放，三年后与辛弃疾再会于浙东，同年考取进士，宋光宗亲擢第一。第二年（1194年）因病去世，终生未仕（中进士后曾授官因病未赴）。
陈亮去世时，辛弃疾为之痛哭，赋《祭陈同父文》如下：
“……智略横生，议论风凛。使之早遇，岂愧桓伊，行年五十，犹一布衣。间以才豪，跌宕四出……中更险困,如履冰崖,人皆欲杀，我独怜才。……盖至是而世未知同甫者，亦信为天下之伟人。……闽浙相望，音问未绝，子胡一病，遽欲我决？呜呼同父，而止是耶！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明，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千里寓辞，只悲之无益而涕不能已，呜呼同父，尚或临监之否？”
两位一生均以恢复中原为念的爱国志士，现实中屡受摧残，终生都无法像“鹅湖之会”后相互赠答的词中所期望的那样“看试手，补天裂”。
时也，命也！
奇绝五首《贺新郎》，古来一片伤心月！
本文作于2008年7月27日13：00—7月28日19：11
2013年10月9日审稿，首发。 卫飞鸿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