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谜话》（张郁庭著）
（扬州顾斌点校）
郁庭先生为稊园诗社健将，稊园主人称先生于谜学极博，并时无对，兹承惠然录稿寄下，深为感谢。近时刊物中，于诗话词话尚多登载，至于谜话，真如凤毛麟角，故亟登于第一期，以饷谜学界之同好。（编者志）
谜之发源，古人持论不一。《过庭诗话》，以藁砧古绝句，为虎谜之祖；《韵鹤轩笔谈》云，灯谜以曹娥格为最古，离合格次之；梁章钜曰，隐语诸格，皆不及左氏河鱼庚癸之言为最远；《左传注》，亦以曲藭一章，为隐语鼻祖；《文心雕龙》云，自魏代以来，隐语转化为谜，上溯周秦，下逮汉魏，所论堪称赅博，然皆未探得其源也。夫苍圣造字，始有六书、谐声、假借、转注、象形，在在规合于谜，以之为隐语渊源，何尝不可。《帝王世纪》云：“黄帝梦大风吹，天下尘垢皆去；又梦人执千钧之弩，驱羊万群。帝寤而叹曰：‘风为号令，执政者也，垢去土，后在也，天下岂有姓风名后者哉；夫千钧之弩①，异力者也，驱羊万群，能牧民为善者也，天下岂有姓力名牧者哉。’”拢、扣、增、损，四格皆备，亦隐语之滥殇也。
中古之世，最重隐语，往往托诸文辞，以寄怀抱。如文王之作易，屈子之著离骚，葩经讽刺，南华寓言，皆属辞比物，感慨系之，为此道之先声。周秦之际，学派攸分，诸子百家，扬镳各道，旨趣虽异，道归一途，故吐属文章，有类隐语者，比比皆是。迨至汉魏，灿然有谜之踪迹可寻，如四色诗、离合诗、五杂俎、两头纤纤诸作，虽不名之为谜，其机杼运用，居然与谜无二，余敢断言，古诗文辞，体格变者，要不出隐语之一途。
贺道庆离合诗云：“促席宴闲夜，足欢不觉疲。詠歌无余愿，永终言在斯。”寓一“信”字，促离足得人，詠离永得言，合之成“信”，此为五言离合诗之始。谢灵运、谢惠连、王融、庾信辈，咸宗效之。惠连五言离合诗共三首，前二首云：“放棹遵遥途，方与情人别。啸歌亦何言，肃尔凌霜节。”寓一“吝”字，放离方，啸离肃也，立言正辞，意指甚明。“夫人皆薄离，二友独怀古。思笃子矜持，山川何足苦。”寓一“念”字，夫离二余人，思离山余二心，则已参以变化，而张之象谓山当作三，意以夫字颠倒离之成人二，思字离田成心，田三横三直，乃三川也，其解固超，未免近曲，然是离合之一法，可为变格准绳。后一首，题为《夜集作离合》云：“四坐宴嘉宾，一客自远臻。九言何所戒，十善故宜遵。”此则离不成字，疑系数目字诗，然题目明云作离合，或有他解，愿共诠之。
古离合诗，其体不一，有二言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尚有为骚体者，萌于两汉，茂于六朝。《世说新语》云：“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阴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否？’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写猜谜解谜，形态逼真，千载下犹能想象之，此即世所崇拜之曹娥格也。其体，与离合体少变，碑阴乃会意两字，合成一字；离合乃拆一字旁，再用一旁，合成一字。碑阴近碎锦格，离合近拆字格，体格本自不同，而《古诗类苑》，以曹娥碑背上题字，亦列入离合体诗，盖以双字合成一字，类相从也，故余从之视作二言离合诗。此诗用妇、臼为韵，似由古孝子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淳于髡田家祝歌，“瓯窭、满篝、污邪、满车”，脱胎而来。三首均为千古奇作，可谓天外三峰。
曹娥投江，度尚命邯郸淳作诔辞，立石江浒。蔡邕夜摸其文读之，题八字于碑背，盖隐语也。故《异苑》云：“陈留蔡邕，避难过吴，读碑文，以为诗人之作，无诡妄，因刻石旁作八字。魏武见而不能了，以问群僚，莫有解者。有妇人浣于汾渚，曰：‘第四车解，既而祢衡正平也。’衡即以离合义解之。或谓此妇人，即娥灵也。”此说怪诞，不若前说似近事实。余曾有诗云：“隐语千秋自有神，好辞绝妙善铺陈。瓣香虽向先贤拜，不信娥灵作妇人。”娥年十四，方为童女，岂能幻作妇人耶？又谜云：“娥年十四，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射伶人“曹连孝”，以昼夜不绝声，烘托连字，然甚平庸，因涉曹娥，乃忆及之。
仿曹娥体诗，首发于后汉许劭，《青箱杂记》云，劭所书太尉许馘庙碑阴云：“谈马、砺毕、王田、数七”八字，暗寓“许碑重立”四字。谈马，言午也；砺毕，石卑也；王田，千里也；数七，六一也。为徐铉父延休所解。遣辞入扣，与曹娥碑阴八字，同一机杼，以毕、七行韵，与妇、臼行韵同，足证古人文字，虽属短章，亦不率失规模。今人仿作多不叶韵，竟攀而刊之于书，未免率尔操觚，灾及梨枣矣。丰利王士同字逸庵，为清隆裕太后师，好为谜，尤擅长作曹娥体，所拟极众，雅能追步前贤，余已收入《廋辞五杂俎》中，列为一组，其中佳制如“巧思、帛币、二宝、成器”，射剧目“红線盗盒”，工，巧；思，丝也；帛，丝；泉，币也；二宝，次皿也；成器，皿之合也。“丹朱、双帜、霤神、利喙”，射诗经“赫赫宗周”，丹朱，赤与赤也；双帜，两赤帜也；霤，宀；神，示也；利，用；喙，口也。“如玉、重巘、醯鸡、性善”，射晋文“皆出酒食”，如玉，比白也；重巘，山上山也；醯鸡，水酉也；性善，人之良也。“商霖、将指、蓂历、斩使”，射词牌“霜天晓角”，商霖，雨由贤相作也；将指，一大也；蓂历，尧之日也；斩，刀；使，用也。沉稳博奥，皆合作也。又王叔珍一作，“丧明、弯背、微谏、谨对”，射千字文“省躬讥诫”，丧明，少目也；弯背，弓身也；微谏，几言也；谨对，戒慎而言也。真似水晶灯笼，精透之至，作此等谜，立面语气贯串，尤佳。民十五，沪上谜社，以西厢“仔细端详”一句，限曹娥格征题，余见猎心喜，勉交一卷，“弱柳、繁荷、独伫、石阿”，竟蒙首列，亦云幸矣。
X 离骚有反离骚，曹娥亦有反曹娥，体格递变，层出不穷。余之反曹娥一作云：“杖、鞘、盟、 ”，射千字文“笃初诚美”，杖，竹马也；鞘，刀衣也；盟，成言也； ，羊大也。入扣尚透，惟未能行韵，不免减色，待得良材，再行纠正。逸庵有卷帘曹娥二作云，“龙媒、霜蹄、主数、笔齐”，射诗经“削屡冯冯”，卷为“冯冯屡削”，龙，马；媒，冰人也；霜蹄，氷马也；尸，主；娄，数也；刀，笔；肖，齐似也。“陈告、使辞、双午、伊谁”，射诗经“以笃周祜”，卷为“祜周笃以”，陈告，古之示也；使辞，用其口也；双午，两个马也；某人，伊谁也。逸庵为谜好用古文古义，如上作从古冰字，娄古作烦数解，厶古某字，以拆为厶人，故曰某人伊谁。作曹娥谜，本可不用卷帘，此二作用之亦变体也，按卷帘格，原应回转成文，在曹娥体，断章取义，则不拘。
古无谜字，在周，曰“讔”，曰“隐”，曰“廋辞”。《韩非子》：“右司马御，座而与王讔语。”《史记·楚世家》：“伍举入曰：‘愿有进隐。’”又《滑稽列传》：“齐威王之时喜隐。”《国语》：“秦客以廋辞于朝，卿大夫不知也。”在汉魏六朝，曰“射覆”，曰“离合”，曰“字谜”，曰“谜语”。汉东方朔、魏管辂等，善射覆。汉末孔融，六朝潘岳、谢灵运等，离合诗共十六首，鲍照字谜三首。《文心雕龙》云：“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谜字始见典籍。在唐、五代，曰“反语”，曰“歇后”，曰“覆射”。唐人反语，见《朝野佥载》，及《集异记》等书。《酉阳杂俎》云：“凡人好反语，洗白马，泻白米也。”则反字应读平声，如翻译之翻。《颜氏家训》虽云，“汉末人即知反语”，然未流行民间，至唐始大行。《唐书·郑綮传》：“语多俳谐，故使落调，世号‘郑五歇后体’。”《全唐诗》载封抱一《歇后》诗一首。《南唐近事》：“客有以覆射之法求谒。”覆射即射覆也。在宋，曰“诗谜”、“戾谜”、“社谜”、“道谜”，见《都城纪胜》；曰“地谜”，见《东京梦华录》；曰“商谜”，见《武林旧事》；曰“藏头”；见《中山诗话》，梅圣俞、苏子瞻，均有藏头诗；曰“切语”，见《唾玉集》，即市语也。在元，曰“独脚虎”、曰“谜韵”。《七修类稿·千文虎序》云：“尝闻先辈云，更作三句，已成诗。惜乎独有一句,更难于谜，故曰‘独脚虎’。”谓谜曰虎，始见于此。元张小山等辑有《包罗天地谜韵》。至于明清，斯道大行，几至家弦户诵，每于斜阳西下，清风徐来，乡村小儿女，围坐相猜。月夕花朝，华灯初上，中朝士大夫，开筵互射，人才辈出，流传转多，踵事增华，名称始众。在明，曰“诗禅”，曰“反切”（即反语），曰“商灯”（即商谜），曰“猜灯”，曰“弹壁灯”（省称曰“弹壁”），曰“灯谜”，曰“春灯谜”，为元宵之点缀，故曰“春灯谜”。在清，曰“春灯”（“春灯谜”之省称），曰“文虎”，曰“谜谜之”（北方省称曰“谜子”），曰“哑谜”，曰“缩脚韵”（即“独脚虎”），曰“挂壁子”（白昼所悬之谜夹），曰“滑头禅”，曰“切口语”（即“市语”），标名虽异，诂义则一，绝国殊语，有由然也。
谜语为文艺中一种，何以名之曰虎，论之者有人在，终未得一归宿。或以虎文彪炳，引《易经》，大人虎变，其文炳也，以证之；或以虎文屈曲，引《说文》，虍字注，虎文也，象其文章屈曲，以证之，旨证穿凿，不足执为定论；或以虎猛兽也，人见而生畏，谜语深涩，使猜者难于探讨，人亦望而生畏，故称谜为虎，此说稍着边际，然未证实也。《留青别集》云：“谜谓之虎者，喻其不易中也。其以诗文为谜者，称诗虎，亦称文虎。”不易中三字，先获我心，得窽要矣。谜语别树一帜，与其他文字不同，系有敌对者在，阵容宜整，入扣主精严缜密，立面主绚彩威仪，深防固守，壁垒一新，方能使猜者不易猜破，称霸谜坛，其霸才威严，与虎相似，故得名为虎。魏曹子建，文能霸世，所以人称之曰绣虎。古人为谜，咸用韵语，四句者居多，以象虎之四脚，其只有一句者，谓之独脚虎。观贺从善《千文虎序》语意，知元时制千字文谜者，原系用诗一首，包括四字，迨后乃用一句，包括四字。故曰，更难于谜，以尊其虎。其实谜与虎，一而二、二而一也，不过作一句，扣多数之字，较作一首机锋加紧耳，此为谜语称虎之所由来，亦为猜谜者，曰“射”，曰“打”，之所由来也。
三首曹娥体诗，世传《独眠孤馆》一首，其事传闻异辞，有以为南唐崔庆成事者，有以为北宋陶谷事者，与曹娥碑阴，事正相类。《博物志》云：“广州押衙崔庆成抵皇华驿，夜见美人掷书云：‘川中狗，百姓眼，马扑儿，御厨饭。’庆成不对，后丁晋公见曰：‘川中狗，蜀犬也；百姓眼，民目也；马扑儿，瓜子也；御厨饭，官食也。乃独眠孤馆。’”《佩文韵府》收之，《摭遗》、《字触》从之。《七修类稿》：“宋陶谷使南唐，因书十二字于官舍壁间云：‘西川犬，百姓眼，马包儿，御厨饭。’宋齐丘解之曰：‘独眼孤馆。’”《韵府》未收，《浪迹丛谈》、《谜史》从之。“西川犬”，“马包儿”，辞异旨同，谜忌犯题，当以“狗”字为正，“犬”字趁韵耳。钱南扬《谜史》，已将“犬”字易作“狗”字，甚是。“马扑”、“马包”未详，必系瓜名，如羊骹、虎掌之类，“扑”与“包”，为音之转，无疑。此则以何者为可信，鲰生未敢妄断，但余复有诗云：“三字成诗意更新，独眠叵耐使臣身。稗官好仿齐谐记，调侃何多到妇人。”弦外之音，从可知矣。
四言离合，滥觞于孔北海《作郡姓名字诗》，《古诗类苑》取以冠诸各离合诗之首，谓为此体开山之祖，亦无不可。钱南扬云：“世之论者，辄以孔融之郡名氏诗，为离合所自始。”信不诬也。凡著谜话者，无不引为根据，多据《归田琐记》所刊，语意不无歧出之处，余取明版善本，参以他书，详加考订，庶可以求辞之合也。其辞曰：“渔父屈节，水潜匿方（离鱼字）；与時进止，出寺弛张（离日字，鱼日合成鲁）。吕公矶钓，阖口渭旁（离口字）；九域有圣，无土不王（离或字，合成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离子字）；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当离乙字，恐古文与今文不同，合成孔）。六翮将奋，羽仪未彰（离鬲字）；蛇龙之蛰，它也可忘（离虫字，合成融）。玟玟璇曜，美玉韬光（去玉成文，不须合）。无名无誉，放言深藏（离兴字）；按辔安行，谁谓路长（离才字，合成举）。”离合“鲁國孔融文举”六字，为张之象所注。“出寺弛张”，《古诗类苑》作“出行施张”，句法较妥，惟难索解，古文“時”作“ ”，上为隶书“之”字，有行义，曰行曰時，义虽长而解殊曲，不若出寺，为直截了当。“女回于匡”，《归田琐记》作“安固子臧”，实为大误，应离子，岂有离女者乎？“它也可忘”，《古诗类苑》作“俾他可忘”，他古作它，于义亦合。才即提手，举字下半，亦提手也，袁于令离合“军”之词，“指挥才少”，亦以才作提手观。惟“截”离“乙”，张之象注：“恐古文与今文不同。”钱南扬注：“是‘截’当作‘ ’方合。然考汉隶，只有作‘ ’，而无作‘ ’，视“截”字已较近矣。”《说文》，“截”字注，截本字，汉度尚碑， 彼海外，字汇补；“ ”字注，与截同。雀、隹、隼，不离飞鸟，古隶或变作 ，自在意中，无劳深辨。至其行辞，曰潜、匿、出、阖、无、回、避、未、忘、韬、放、藏，谁谓等字，均有掩蒙减去之义，大笔淋漓，椎凿入细，效是体者，不可不知。
永定张起南味鲈，文章博洽，善为廋辞，曾效北海离合体，题北平射虎社，同人十二像赞，十二人者，樊樊山、高阆仙、宋敦甫、刘剑侯、顾竹侯、金子乾、韩少衡、陈冕亚、佟春霆、暨余，与其伯兄蟹芦，并自赞也。樊樊山先生像赞云：“东山膏雨，不出为霖（离林字）；提风挚雅，贯古融今（雅古作疋，合为楚）。爻占肥遁，观易中林（离爻、林字）；郭太有道，何点不臣（离大字，合为樊）？纤埃莫染，邈矣风清（离土字）；俗缘可憎，入世无心（离曾字，合为增）。缅怀羊祜，何必古人（离羊、示字，合祥字）？攀援分隔，握手情殷（离樊字，不须合）。坠宗远绍，崇拜先生（离山字，不须合）。”隐“楚樊增祥樊山”六字。其中一楚字，两樊字，变化莫测，浑写无痕，雨霖宗崇，离法倒置，得反振之妙，开后人蹊径不少，真隽笔也。高阆仙先生像赞云：“景行仰止，何日能忘（离京字，不须合）？投桃谊重，伐木声扬（离兆字，不须合）。盍簪京国，小隐徜徉（离 字）；载赓同调，一辟祠场（离冋字，合高）。芷兰竞秀，小草不芳（离止字）；钩深少术，点窜无方（离少字，合步）。触藩羸角，歧路亡羊（离 字）；倡予和汝，两地相望（汝字两分为水、女，合瀛）。閒情欲寄，落月在梁（离門字）；镂金琢玉，贻我琳琅（离良字，合閬）。出兹馀绪，独峙无双（离山字）；俨然道貌，谁识严光（离人字，合仙）？”隐“京兆高步瀛閬仙”七字。以汝字两分，以出字独峙，均见巧思，惟题里有京字，题面又用京字离合，当避之也。题予之像赞云：“乘时崛起，辟易千人（离北字，不须合）。评量月旦，旨远言深（离平字，不须合）。引人入胜，安用金针（离弓字，金针象丨）；予怀怅触，伐木丁丁（离长字，合张）。瓊琚报我，夐绝外孙（离玉字）；即之愈远，妙造无心（离俞字，合瑜）。不为物囿，出口天成（离有字）；邯郸学步，甘落后尘（离阝字，合郁）。精逾李廣，黄弩何论（离广字）？英资挺众，大手推君（离廷字，合庭）。”隐“北平张瑜郁庭”六字。以千人作禾，以金针象丨，于组织时，涉想煞费斟酌矣。余曾用此体，题鳳城谢會心像赞云：“芃生勃勃，幽草率芳（离凡字）；扶摇鹏翮，朋隔远方（离鸟字，合鳳）。大风吹垢，无后不王（离土字）；谲谏明诚，隐言始彰（离成字，合城）。酥陈一合，空口先尝（离亼字）；辞曾回互，以启八荒（离 字，合會）。书传正草，举一能详（离心字，草书正字去上横）；中流砥柱，枉短直长（离丶字，合心）。握珠怀玉，截挃收藏（离尸字）；蕴椟待沽，流水洋洋（离古字，合居）。词坛捍卫，排奡担当（离十字）；天才挦扯，出大文章（离一字，合士）。”隐“鳳城會心居士”六字。此题“心”字最难安排，余宇一离一合之规，只得以草书正字搪塞，未免牵强，莫若将“會心”二字，依北海之“文”字，味鲈之“樊”字，不须合，较为得体。
或以北海离合诗末二句，捭阖参差，古无此式，以应改作“按辔徐行，安谓路长”，按减安余才方合。余曰：“余不敢学王一槐，明王一槐《玉唾集》中，强将曹娥碑阴题字‘幼妇’改为‘昌口’，谓为‘绝唱好辞’，后人无不讥其擅改古作，穿凿太甚。”《作郡姓名字诗313;》，为北海创体“谁谓路长”，暗切不用安行，自成关合，何必改作？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古诗有离合体，近人多不解此体，余读文类，得孔北海四言一篇，殆古人好奇之过，欲以文字，示其巧也。”语示得中，古人作文，如行云流水，兴之所至，笔自随之，谓之有寄托则可，谓之炫奇则不可。千余年后，臆断古人心理，亦君子之过也。
余旧有北平射虎社十二谜家小评，以补像赞之不足，中心景仰，岂能无辞。樊樊山如释伽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拈花微笑；高阆仙如盛朝贤相，能继最一世，材振四海；宋敦甫如潇洒王孙，不雕不饰，自然高华名贵；刘剑侯如入定高僧，垂眉敛性，悟彻华严第一义；顾竹侯如缙绅先生，循规蹈矩，堪为人伦冠冕；金子乾如开山力士，鬼斧神工，不著凿穿痕迹；陈冕亚如南朝公子，文采风流，于酒绿灯红时，不无根触；张蟹芦如兰台御史，钩稽方书，佳味已逾脆梨；张味鲈如太上老君，道德五千言，玄之又玄，令人不禁有犹龙之叹；韩少衡如弹词贺老，在豆棚瓜架间，说开元遗事；佟春霆如广文博士，官职虽冷，却具无双高致；余如词穷舍人，脱裈篣白，尚复不惮钻研。
南海关颖人先生，宦游京华，执寒山、稊园等社牛耳，数十年，诗古文辞，尽能涵盖一切，成一家言，诗种尤为擅场，无课不作，作必夺席，惟对谜语，则惜墨如金，不屑一试，虽主持隐秀谜社，亦未尝举一制以示人，观其《题北平射虎社第一集》二绝句，可以觇其志矣，诗云：“观射如墙客不彼，大黄没羽定为谁。高呼抚掌群传颂，想见宵深中的时。入社经年未效颦，春灯日日看翻新。望洋我叹机锋拙，篣白真愁作舍人。”是不肯为谜者，愁作郭舍人也。余则不然，《题文虎周刊》诗云：“吾道多邻总不孤，执殳喜复作前驱。屡遭篣白犹强项，希附东方曼倩图。射虎当年箭诩神，臣今老矣不如人。入林把臂缘非浅，我亦生辰命属寅。”是愿作郭舍人也，前评引以自拟，聊解嘲耳。武汉谜会有寅社，《文虎周刊》即为其同仁所组织。余降生于戊寅，平生又好著谜，其为宿命者非耶。
樊樊山先生为海内文章宗伯，有时老子兴复不浅，作为廋辞，每出一制，人争宝之。如：四书谜云，“陶谷置丑未觞”，隐“则牛羊何择焉”；“姓吞者无别派”，隐“是天下之口相似也”；“韩绛知青州”，隐“子华使于齐”；“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隐“王色定”；“请为唐人，剔开红焰救飞蛾，惟将终夜常开眼，下一注解”，隐“何以谓仁内义外也”；“广橘红”，隐“五羊之皮”；“程姬生鲁王”，隐“子为恭也”；“平子四愁，何忧思之深也”，隐“衡于虑而后作”；“刘鋹狎波斯女”，隐“豕交之也”；“宴怡红贾母赏花妖”，隐“将复为发棠”；“此步步生莲花也”，隐“岂谓一钩金”；“玄宴先生赠《三都赋序》”，隐“思则得之”；“卿大夫皆有采地”，隐“惟士无田”；“明皇疏采萍而爱肥婢”，隐“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始皇封松”，隐“歧逮于大夫”；“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隐“操则存”；“皆是也”，隐“对白然非与”，此作体变，系内附格，乃以“皆是也”对“然非与”成一联也；“随园募启云：马负千钧，蚁驮一粒”，隐“所以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问白石自度腔，除《暗香》、《疏影》外，尚有两阕相连者否”，隐“盖征招角招是也”；“共见君心”，隐“可以興，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作体尤变，系暗离体，‘興、观、群、怨’字内含有“共见君心”也。《易经》谜云，“唐顺宗即位”，隐“元永贞”；“葑田”，隐“泽上有地”；“杜十姨配伍员”，隐“归妹以须”；“号洪武，都金陵，十一世，至崇祯”，隐“大明终始”。《诗经》谜云，“宫人有呼小宋者，仁宗即以赐之”，隐“曰嫔于京”；“俭府莲花池”，隐“王公伊濯”；“秀才头巾”，隐“既方既皂”；“岂独士悲秋”，隐“有女怀春”，此反映法，乃从对方取者；“龙么妹”，隐“之子于苗”；“范睢亦妾妇之道耳”，隐“应侯顺德”；“桐城派起于何人”，隐“方苞方体”；“公仪休戒园丁”，隐“则莫我敢葵”；“池中蛟龙望雷雨”，隐“不震不腾”；“凭栏一吐，已觉空喉”，隐“既醉而出”；“元顺帝”，隐“必宋之子”。《书经》谜云，“侑酒诵《东皇太一》诸篇”，隐“劝之以九歌”；“选天下好女，闲置后宫”，隐“不克开于民之丽”；“式王灭殷求三仁”，隐“二生一死”；“李贺命小奴负古锦囊以从”，隐“奚独后予”。《礼记》谜云，“鼠忧猫攫，兔畏鹰拿”，隐“子卯不乐”。《左传》谜云，“郭驼之言，信而有征”，隐“偻句不余欺也③”。《蒙经》谜云，“岑嘉州诗名”，隐“与高齐”；“立夏日率子孙曾玄，权其轻重”，隐“称五代”。皆惬心贵当之作，无劳游夏再赞一辞。
樊山诗已入神品，以之著谜则驱使轻熟，优入圣域，其断句云，“黄鸟口中语，鹭莺头上风”，隐《诗经》“如蛮如髦”；“坐看垂钓叟，犹有羡鱼情”，隐四书“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冷官无一事，谙诵古人书”，隐《诗经》“职凉善背”；“珍重传柑罗帕子，隔花声影使人愁”，隐《诗经》二句“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亦知曲蘖非佳物，转使灵均愧独醒”，隐《诗经》二句“彼醉不臧，不醉反耻”；“两番十二连桥月，邗上箫声得似无”，隐四书“何以异于教玉人”；“壮猷元老援桴进，直指黄流入曲来”，隐四书“鼓方叔入于河”；“不作花王作花相，翻阶芍药不胜红”，隐四书二句“降一等，逞颜色”；“闻得汀洲新雁语，依然水宿旁疏花”，隐《诗经》“予又集于蓼”。五言绝句云，“秀才何处来，云与我同姓。酌我一杯酒，提耳强之尽”，隐《尔雅》“族生曰灌”；“林家养胎禽，宛转依母旁。宋人刻母猴，儿小女针芒”，隐《诗经》二句“其子在梅，其子在棘”。七言绝对云，“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待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耳边”，隐四书“若汤则闻而知之”。五言古风云，“此豸何娟娟，宛然似相识。藁砧在何处，惟有心相忆。阿婆许嫁女，到老没消息。旁人问八字，忘却时与日”，隐《诗经》四句“乃如之人也，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华藻云飞，使人读之不觉神怡意畅。
《参同契》自作《启后章》，内云：“委时去害，依托丘山。循游寥廓，与鬼为邻。沦寂无声，形化而仙。百世一下，遨游人间。陈敷羽翮，东西南倾。湯遭厄际，水旱隔并。”（《集解》俞琰云：“首四句隐‘魏’字，沦寂四句隐‘伯’字，陈敷四句藏‘陽’字。委邻于鬼，魏字也。百去一乃‘白’字，白合于人，‘伯’字也。湯与阨遭，隔去其水，而并以阨旁，‘陽’字也。”）“柯叶萎黄，失其华荣。吉人相乘负，安稳可长生。”（《集解》陶素相云：“柯叶四句，藏‘歌’字。柯失其荣，去木成‘可’字。乘者加也，两可相乘，为‘哥’字。负，欠也，哥旁附欠，为‘歌’字。”）内寓“魏伯陽歌”四字。盖《参同契》各章，皆属韵语，故云歌也。《谜史》所引系另本，“陈敷”作“敷陈”，“厄际”作“阨际”，“萎黄”作“委黄”，“华荣”作“荣华”，“吉人相乘负，安稳可长生”，作“各相乘负，安稳长生”。因之俞、陶两家所释，亦少有误处，如“陈”字去“东”离“阝”，“湯”字去“水”离“昜”，合而成“陽”，其义甚明，无庸再用“阨”字，为之绾合也；“柯失华荣”，得“可”字，再加可长生之“可”字，乘而成哥，负，欠也，合为“歌”字，句法较有着落，不然末句作何说耶？窃以“伦寂”之“伦”字，当作“沦”，丘山遥映“仙”字，仙去山得立人，合白为“伯”字，通体则不落空，此等遥离之法，在谜中谓之伏兵。沈薲渔优为之，其《绝妙好辞》书中，往往参用此法。《杨升庵集》亦载《参同契后序》，引证为汉人所作，其体实近离合，但在“委时去”之前，多“郐色鄙夫，幽谷朽生”二句，下方各句，亦有参差，云系寓“会稽魏伯陽”五字，他书未见，姑且存此，以待钩稽（伯陽吴人，非会稽人）。
《越绝书·叙外传纪》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去合衣为袁字）。厥名有米,覆之以庚（庚复米为康字）。禹来东征，死葬其疆（自言为会稽人）。不直自斥，托类自明（言不明言作者姓氏，以隐语出之，而欲使后人知之也）。文辞属定，自于邦贤（言非一人所作）。以口为姓，承之以天（天承口为吴字）。楚相屈原，与之同名（当名平，言与吴平同作）。”明黄佐注云：“吴平因袁康所作而成书。”此则隐作者姓名里居，离合而兼会意者也。按魏伯陽、袁康，皆在孔融之先，因其修词夹杂闲句，不纯粹离合，是以后之制离合谜者，皆上孔氏，不俎豆魏、袁也。
唐李弄玉，会稽人，家若耶溪，从夫入函关，每以山水花木为娱。夫卒与旅，弄玉扶榇东归，过三乡，题《哀愤》诗于壁，云：“昔④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殁妾空还。谢娘卫女不相见，为雨为云归旧山。”后书“二九子，为父后，玉无瑕，弁无首，荆山石，往往有。”二九十八，“木”字也；子为父后，木下子，“李”字也；玉无瑕，去其点也；弁无首，存其廾也；王下廾，“弄”字也；荆石多韫玉。合之是“李弄玉”三字。以笔墨非妇人事，故隐其名，以寄哀愤。其机杼，近三言离合；其命意，寓姓氏名字，非具有才华者，不克办此。诗亦慨乎言之，以见世态炎凉，无怪有以“李弄玉哀愤诗”作面，隐《诗经》“逝不相好”者。俚谚有云，人在人情在，我每言及，必为之三叹。
长洲沈起凤，字桐威，号薲渔，以词曲知名吴中，所著《谐铎》一书，艺林传诵，列为谜中三小目录，与《聊斋志异》、《夜谈随录》，等量齐观，所谓《谈》、《铎》、《志》者是也。又著有《绝妙好辞》隐语，乃其遗稿，展转流亡，为疁溪吴畹香先生所得，卷尾脱去两三页，卷中脱佚却数十字，计存诗词谜一百一十六首，各隐《西厢》一句，有题无里，始由畹香与溪中谜社，社友周竹坡、陈羹香、任御天等，私相猜度，得其六七，尚有二十七阕，未曾射出，乃由文艺杂志刊录一通，向海内征射，世间始见斯本。南北各社，震于盛名，无人不在脑海中盘旋猜测，已猜出者，复由谢会心先生，笺释二十正阕，兹录一二，以供欣赏。《念奴娇》云：“玉奴小立（指企立人），正挥残塵尾（企拂字），悄然停手（由拂字剔去手部）。漫把千丝偷结网（扣罗字）。一颗樱桃红溜（扣口字）。屈戌轻钩（云戌字轻轻一勾便转作成字），牙篦半掠（指京字），倾国姿容秀（扣尤字，《左传》：‘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挽来双髻（暗寓丫字，上头显分两绺），戏将采线轻拈（指幽字中之 ），生生劈断（言分劈两处），要把孙郎扣（扣山字，古人有姓名孙山者）。可惜残棋留半局（会意其字），已散线闺小友（犹云朋字涣散一半）。试问芝田，宓妃何处（先指宓字），却在巫峰岫（会意山字）。鲛剪破（云得丝之一半），赠人离别时候（扣勺字，《诗经》：‘赠之以勺药’）。”隐《西厢》“佛啰成就了幽期密约”。《满江红》云：“不见不年，玄都内（会意观字，但首句先言不有见），花开千树（企桃字）。还只怕春风佳谶，都无凭据（会意兆字，桃无兆也）。反映文牕刚半扇（谓将牕字左旁之片翻转），中途金埓分嘶去（云埓字分去一半）。倒衣裳游子欲何之（倒装游子作子游，以扣言字），休延伫（扣之字，之，往也）。烧断了，同心炷（扣香字一半），揉碎了，双头蕊（扣朶字一半）。怅金钱满橐（企财字），掌中难贮（指财字去贝）。归去斑衣犹自舞（企莱字），莫教芳草迷人住（谓莱字剔去草部）。向旁人乞火最堪怜（谓燼字，假借一火），心灰处（犹云火灭转现儘字）。”隐《西厢》“权將這秀才来儘”。其词宛转自如，心活手畅。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无迹可寻，无瘢可指，真笔端三味，游戏自在者也，入扣，又能极空灵变化之能事。如丫字象了，戌字象成，均象形之妙也；李商隐诗：“宓妃愁⑤坐芝田馆”，用“坐”字，暗“宓”字坐于山上成“密”，乃会意之妙也；游子倒作子游，以扣言字，此倒装之妙也；以心灰企燼字，去火合人成儘，乃离合之妙也；先言不见，以企“观”字之半，此伏兵之妙也。畹香先生，称其词尚风华，意取曲折，骎骎乎，超前古而越来今，有以哉。
忆余七年前，曾与翁君藕红，睹射《绝妙好辞》尚未披露之谜。藕红才捷，先破其《如梦令》一阕云：“道是绯衣仙种，却是绿毛么凤。认取渡河时，两字须当记诵。摩弄，摩弄，添个佳儿承奉。”隐《西厢》“呆打孩”。并注云：“绯衣仙种是梅，梅古作呆；绿毛么凤，别名倒挂，扣丁，丁字象倒挂之形；渡河时，用《左传》三豕渡河典，扣亥；此两字在谜里笔画未足，应暂浮记，故曰两字须当记诵；摩弄，手也；佳儿，子也。以手合丁，以子合亥，即成打孩。”如此曲折，藕红尚能猜破，腹中真有九曲屏风矣。兵不厌诈，谜更不厌诈，有曲折不足为奇，有伏兵始为出奇。何谓伏兵，即浮记之谓也，如上谜，不顺扣而隔离相扣是也。当时余亦猜得一阕，其伏兵较前尤奥。《采桑子》云：“年华二九身还寡，烧了炉香。减了银红，再过三年嫁李郎。轻轻悄把双眉画，屈指思量。六百韶光，却笑郎犹未弄璋。”隐《西厢》“半林黄葉”。开口“年华二九”，即用伏兵，暂记其为十八年，直至“再过三年”始发覆，扣“黄”字头“艹一”，盖十八年加三年，二十一年也；“嫁李郎”，又为伏兵，暂记“李”字，直至“郎犹未弄璋”始发覆，扣“葉”字下之“木”字，言“李”字无“子”也；“身还寡”，伴无人也；“烧了炉香，减了银红”，焚无火也；“悄把双眉画”，“八”字也；“屈指思量”，不用心思，“田”字也；“六百韶光”，三十年为一世，六百年二十世也。再与前言伏兵发覆合看，则迎刃而解，组织之奇，得未曾有。余尝曰，作谜主波谲云诡，使人不易捉摸，及至猜出，又皆合理，方为上乘。无论作者猜者，煞费苦心，暨观者亦当细心抽绎，思之重思之，始能领略个中佳趣，若坐钓鸥边、杖藜霞外，嚼吮其词味尤隽永，余屡验之，则神仙不啻也。
（未完待续） ========================================================== 《浮香斋谜艺》代邮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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