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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千古说盛世，必言盛唐。 盛唐气象，究竟是什么样呢？ 该说军事么？唐朝武功，确实华丽。扫定中原，还有余力取阴山，走西域。突厥既平，四夷宾服，天可汗的名号掌着。高宗朝还把高丽和吐谷浑都给收拾了。威风。 但是： 军事上如何威震绝域、君王们如何雄姿英发……未必形得成盛世。如果仅以开疆拓土、震慑异邦为荣，则左宗棠平定新疆为近古以来大事，但也不好说同治年是盛世吧？蒙古帝国拓地无数，可以说是盛世？似也未必。许多爱国青年，钟爱陈汤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觉得气象非凡，然而陈汤死后没几年，西汉就被王莽给撅了。 军事上，唐朝很棒，但未必是最棒。妙在宋岩先生论述过，唐国土面积顶峰，是7世纪时，最多达到1076万平方公里。初唐武功最盛。 但公认的开元盛世，却是在8世纪，玄宗朝。那时国土面积和军事功绩，未必有太宗朝高宗朝那么大。实际上，玄宗朝初年还跟异域搞和亲呢，不像贞观朝是直接打。 所以，盛世不止靠打。 打得别人怕，不难。让别人服，就不只是单靠打了。 该说帝王威严么？ 李世民确实是不世出的帝王。虽然马上得国，军事强盛，但也能文治。文武全才，才有贞观。 但众所周知，李世民过世后半个多世纪，唐朝宫闱是挺混乱的，世称“唐乌龟”。高宗、哲宗、睿宗、则天大帝、韦后，好一出八卦戏啊！似乎也，不那么威严吧。唐玄宗虽是盛世，但逼杀太平公主、娶自己儿媳妇杨贵妃……好像也不怎么光彩。 该说文化气质么？ 的确是好。唐人是从魏晋六朝的粉堆里，站起来的一个风骨肌肉男。前朝清雅秀丽仍在，所以自然天生丽质不必去追求才情；自身够强健够自信，于是吞吐风云，自然停匀。 王国维先生说过点话，大意是，唐人写诗好在，不会存着“我要写诗给大家看我写得多好”这劲头。实际上唐诗虽然冠绝古今，但更多是抒情解怀、友人酬答之物，因无心而自出机杼。一句话：不刻意。 也是这种不刻意，让一切皆有可能。孟浩然不做官也能得风雅之名，王维靠诗画与琴也能得贵族青眼，李白从中亚到长安也能有名。岑参、高适、王昌龄们不以出塞从军为耻。因为有可能，所以王维李白论起禅啊道啊也可以很萧散不拘泥。 但文化气质不是凭空而来的。 盛唐这种开放劲头，是哪里来的呢？ 可以先想这两个问题： 什么样的人会喜欢看别人磕头如捣蒜呢？答：吃亏久了的人。 什么样的人会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答：自信久了的，安全感十足的人。 ———————————— 杜甫谈论开元盛世，并不强调军事胜利或诗人才华。 他的眼光很深，他关注的，是人民。 人民才是朝代的一切根基。 就像，同样是张萱手笔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是领导出门溜达。 《捣练图》，是唐朝女性们劳动。 哪个更能体现盛世呢？   回到杜甫的诗。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 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 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这些词大家熟透了，觉得是套话。 但杜甫特意写这几句，每句都在说他记忆中的盛世。 小邑犹藏万家室。 人口丰足，且相对集中。 为什么古代人口集中难得？因为古代城市不耕种，更多是消费手工业品。人口集中，说明有足够的手工业品和农产品，大家也有闲钱消费，不会去逃荒。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民以食为天。有吃的自然要紧。稻米粟米都白，说明什么？一成果丰硕，二稻米有精加工了。 公私仓廪俱丰实，请注意这个俱字。公家仓廪丰实，可能是征敛多。私家仓廪丰实呢？民间也有钱，而且说明公家不盘剥。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各色唐传奇，都有旅行者的传奇小说。唐朝旅行很热闹。 哪位说了：能随意旅行，代表什么呢？ 答：一，有闲钱。二，治安好。三，基建路况好——古代没有车和高铁，靠车马驿站走的。路况不好，没法旅行。 关于旅行的另一个记载： “路不拾遗，行者不囊粮。” ——郑綮《开天传信记》。 你路上掉了东西，有人给你捡回来。你走在路上，不用带粮食，因为随地都有供应。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天下朋友皆胶漆，读唐诗的诸位都注意到了。贺知章对李白，杜甫对李白，李白对汪伦，李白对孟浩然，等等等等。 唐诗对朋友珍惜，但又很大气。高适说“天下谁人不识君”。王勃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朋友之间没那么哀戚磨叽，气象奋发，看得很远。 圣人奏云门？玄宗朝，贵族也爱音乐啊，也亲自演奏啊，也很懂得与民同乐啊。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一百多年太平时节，大家被惯舒服了。 在古代，太平难得。宋仁宗死时，辽国人都哭，所谓“燕境之人无远近皆哭”，辽道宗耶律洪基——嗯，萧峰的结拜大哥——痛哭道：“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 四十二年不打仗就值得哭一哭。盛唐可是百多年没有大灾变，没有大分裂。高宗、哲宗、睿宗和则天大帝当然也乱过一阵，但多是宫廷政变，老百姓没吃太大的亏。 ———————————— 您大概感受到了： 盛唐的气象，是自内而外散发的，是老百姓自己感觉到的，而非对手的敬畏散发出来的。 盛唐的气象，是人民（注意是人民，而不只是君王或贵族），因为安全感过剩，得到了抬头挺胸的自信。 这种安全感与自信，发之于诗歌，是超逸宏伟开阔。发之于文化，是兼容并包，万川入海。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盛唐的确让万国来朝，但万国皆能为我用。高仙芝、哥舒翰、李光弼、黑齿常之——这些唐名将，可都不是汉人。本来李世民们自己有鲜卑血统，也不僵化不搞种族隔离华夷之防，不教条主义，自然开放。 免不了要谈制度。 至少在唐中前期，不管天子怎么换，元气不伤。三省六部，三省尤其是中书门下，极重相权和内部参议；天子亦重宰相，唐朝时群臣议事，是有位置坐的，不像后来天子坐着群臣肃立，还要三拜九叩之类。 专制。但是开明专制。 玄宗朝与周边和亲后，张九龄建议玄宗：将中央干部外调训练行政，将地方干部升进中央，使互通有无。裁剪员外官，精简机构。打压权贵。看：那时类似的条例是可以直接上奏并得到许可的，还不会被唐朝后来的牛李派系之争，绞得粉碎。 所以唐在初年，便留了一个“简洁明快、强健潇洒”的劲头。军功既著，制度端正，风骨又开明自由不僵化。能允许气象流溢、风度挥洒。到盛唐时，自然倜傥。 效果上，就给百姓带来持久的平衡，安全感。 于是：丰足，开明，安全。 久而久之，人民太平惯了，有吃有喝有玩。文化人也有气象，有风范，敢旅行，敢玩，敢吃，敢喝，敢说话。 于是抬头挺胸了。于是自信了。于是自然登高望远，泰然自若。有钱有闲，发之于词章音乐绘画，想不好都难。那时长安城里都是外国人，不怕不怕，尽可抬头挺胸面对四方：这里是大唐嘛。 很多年后《红楼梦》里，林黛玉为了省亲写了首颂圣诗：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她这样的大小姐都明白，真正的盛世，应该是闲适温柔的，“何须耕织忙”，不用忙。因为心很定。 恰合了开元盛世的精神。 唯其持久不绝的安全感，才有如此端正自信的态度。 如此方可算是，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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