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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期抢先看】当风吹过小巷

 waxf 2017-03-20
风吹过小巷,触发了哪片屋瓦的心思,摇落了哪棵紫藤的花瓣,吹皱了哪口水井的平静?
风吹过小巷,捎来了谁的口信,拒绝了谁的约会,痴迷了谁的双眼,撩乱了谁的刘海?
风吹过小巷,让风铃敲击出哪串音符,让烛光挑逗了哪个黄昏,哪粒植物的花种被它悄悄撒播,哪件墙内的红衫被它遥遥抚摸?
小巷有的长,有的短,可是,再长或再短,也终究是小巷。不是河边的一棵柳,不是柳树上飘舞的枝条,小巷只是枝上那一片柳叶,像女人好看的眉毛。
在月色中,小巷款款走来,没有簪花髻,却有皂荚咖啡色的清香,纺车上织出的土布,裁裁剪剪,穿戴到身上,就是上衣的斜襟盘扣和长裙曳地的复古气息,一步一摆,将脚下的月光拨弄出道道水纹。
路是青石路,由一块块青石板编成,就像一张张纸叠在一起缝出了一本书。
青石板是粗糙的纸张。青石板的纤维里,大概有山羊没啃光的草根,结过南瓜的枯藤,虫子咬出了洞眼的玉米叶,开在篱笆墙上的蔷薇,兴许还有很硬的山风、很软的河水、很响亮的牲口叫唤和无论如何也筛不净的琐细泥土。还有什么东西构造了这些青石板呢?小巷中的青石板来路遥远却又来历不明,谁说得清?
说得清的是它的粗糙——这么糙的纸头,不是为毛笔准备的。得由咿呀作响的独轮车来写,得由贩卖时鲜蔬果的草鞋底来写,得由撂在门前晒太阳的旧藤椅来写,得由和小巷一样窄窄长长的月光来写。
小巷里的叫卖声,叫卖的是季节,是每个季节的味道、色彩和诱惑。土泥色的菱角,水绿色的莲蓬,白茉莉,紫萝卜,缤纷五彩的石榴、花红,还有门上插的菖蒲、刚刚爆芽的水仙、浸在木盆里的粽叶,牵着土壤、池沼,挽着横出旁逸的果树枝和时令节气,一起来到巷儿里。叫卖的东西多着呢,甜酒酿、豆腐脑、炸炒米、紫皮甘蔗、洋糖发糕、北方大馍,这是能吃的;还有磨刀、补锅、修洋伞的,还有穿棕绷、弹棉花、挑个担子收荒货的,有时是邮差一边揿着车铃拍大门,一边喊“来信啦!”这些声色气味,也许能让小巷回到自己的童年,想起儿时的玩伴和丢失的童梦。
几乎看不出小巷有什么阅读活动。阅读从来不是小巷的公开话题。小巷人家什么都说,唯独不会说到阅读和心得。再衰败的巷子里也是有书、有认字的孩童、有阅读的,但这样的生活和经验是非主流,不值得也不宜于当众讨论。当小孩出现时,一定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玩耍打闹,滚铁环,抽陀螺,拍洋画,或者扛着竹竿到附近的公园里粘知了。下雪天,巷子里的孩子可没有兴趣堆雪人,他们热衷于打雪仗,男孩女孩都参加。倒是巷中的小猫显得比小孩更斯文,小猫走路的样子,你怎么贬低,它也像个读书郎。
风来了。风吹过长衫短褂,吹过窗户纸,吹过屋檐上的瓦松,吹过烂脸盆里种的一簇葱,吹过褪色的春联,吹过生锈的门环,吹过墙头上竖立的电视天线,吹过路边的泡桐树和挂在树上的一笼八哥,吹过井台旁的杵衣声,吹过竹匾里腌制的萝卜干和晾在铁丝上的寒菜。打从小巷里吹过的风,还能指望有别的什么邂逅、什么艳遇、什么蓦然回首?
从更高的地方看下来,小巷其实像支竹笛。可是风吹不响这件乐器,因为小巷到处都是洞洞眼。代替风做了这事的是小巷里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他隐在门后吹笛,能够吹出鹧鸪的叫声,吹出鼓点,吹出人欢马叫。构成小巷音乐生活的元素还有有线喇叭里的扬州评话、锡剧和黄梅戏。有一天,哪户人家紧闭的小窗里传出唱片机的声音,放的是西洋乐曲,这样的涉及文化的偶发事件常常让小巷不知所措。
一直觉得,包着蓝印花布头巾,挎个竹篮子,篮中装着青菜萝卜,走在杨柳岸晓风残月中的女子,就是我心目中的小巷。其实,这个女人早已鬓发如雪,早已星飞云散。
当年让小巷冒出炊烟的一套工具,煤球炉、芭蕉扇、火钳、一小把劈柴,如今都成了梦境。同一类的东西还有打井水的铅桶、晒衣服的晾绳、木头做的陀螺、树枝做的弹弓。如果是青石板上的车辙,汉白玉的井圈,谁如拥有,简直就能申请“非遗”了。
小巷大规模活着的时候,是个问题。
小巷大规模消失之后,仍然是个问题。
风怎样吹短了小巷?风怎样吹瘦了小巷?风又是怎样吹走了小巷?
问风,风已无影。
问巷,巷已无踪。
问自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如今……已惘然。
小巷就是一片叶,青石板都已被风碾碎,让一片叶子怎么迈过、怎么抵挡、怎么保全自己?
我有时会想,小巷那么的狭窄,那么的曲折,风吹得进来么?在历史虚无主义的折磨下,我甚至觉得小巷中其实从未有过一场真正的风,虽然我就在小巷的风中长大。
(选自2016年3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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