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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合“围” 海公公|文 对于围棋，坦白地说：我算门外之人。虽年少时期曾狠下了些功夫，整日沉迷棋枰，拟仿名局，苦研“定式”，熬得焦头烂额、头昏脑胀，但终究恨不入流，只学会了直来直去地追堵，简单低级地“打劫”。棋枰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常常令我眼花缭乱，丢东落西，结果搞得一塌糊涂。古语云：少年不成国手，此生无望也！寻思自己确非国手之料，遂投子而废。 求学期间，同楼宿舍一师兄于围棋之道很是谙通。平日里与我等聊起围棋眉飞色舞，兴致颇高。诸如：吴清源、马晓春、小林光一、聂卫平等围棋名人轶事随口道来，“天元、三三、大飞”等弈棋术语层出不穷，时而摇头晃脑，自我陶醉；时而滔滔不绝，语速惊人，听得我等满眼敬佩，深为拜服。 在他的陶染之下，学生时代的“棋牌生活”我们选择了棋。一有闲暇便三人合而“围”之。各人手抓一把棋子，攥到掌心出汗，瞪到眼珠发疼，殚智竭虑，争先恐后，但哪里是他的对手？毕竟弈棋是凭棋艺，而非人多势众，我们三人合力终是扳他不倒，反累得个个抓耳挠腮。每当我等自以为偶着妙招哈哈大笑击掌相庆时，却见他微微一笑，犹成竹在胸，悠闲地抽支烟，慢吞吞呷口水，用灵巧的食、中二指轻拈一枚棋子，径点意外方位，令我几人瞠目结舌，登时呆住。 私下曾问他真实水平。他笑言：“相当于业余五段吧。”因不明围棋段位划分，便问他：“是否段位越高，水平就越高？”他说：“按常理是，但此说并不准确！临局而变，看双方水平发挥，二段或胜五段，九段却反输七段。”看我纳闷儿，他又道：“其实很简单，水无常势，棋无定法。”我仍迷惑，问道：“不是有围棋“定式”吗？”他说：“‘定式’只是一般情况下常用的应对之法，是教条。比如此处可不用‘一间加’，而改‘小飞’，或‘尖’或‘靠’。要知道你所下的每一步棋是由当时的“局”所决定的。”他轻拍我肩，摇头道：“围棋太深奥，三言两语讲不明白，如有空可去围棋班观摩一二。” 校内免费开办围棋班的是老教授沈亦宽，年近八旬，耿直坦荡，正气逼人，曾历数次“运动”不倒，据说是省内高等学府资格最老、说话最具分量的人物。平日很少遇到，只是偶尔于黄昏或清晨时分，在校内“小憩园”见他与老伴两手相牵，散步长廊，观月赏花，逗趣蜂蝶。 因不知围棋班规矩，心下不揣冒昧，更兼棋力低劣，入班恐被讥笑。听师兄如是说，方知入退自由，全凭兴趣爱好，便决定抽空前去，细聆围棋之道。 不觉间又过了些日子，此事早被我淡忘脑后。忽一日，周六下午我恬睡正酣，师兄邀我同去，睡意正浓之际，我极力推拒。师兄说：“去听听吧，沈老近来身体不好，不知以后还教不教棋了。‘’听他如是说，不便再拂其意，便与往之。 围棋班的活动地点设在教师楼顶层的会议室，通风敞亮，环境雅静。班内人数不多，大抵三十许人，女生寥寥四五。随师兄入班，悄问：“平日如何讲？”师兄说：“讲名家对局。”我诧异：“不讲基本着法吗？”师兄笑笑，压低声音说：“大家都已入门，讲基本着法岂非无用？”我讪笑着点头，心言此问着实幼稚。 过不多时，沈老在妻子地搀扶之下走进班内，众人起身肃立，以示敬意。 “今天是我初次到这里来，大家对我这个不速之客不欢迎吗？”沈夫人开场说得大家一愕，继而掌声四起。“今天不请自来的唐突是有原因的。”沈夫人接着说：“因为咱们沈老近日偶感风寒，抱恙在身，劝他休息，坚拒不从，说不敢耽误大家时间，拗不过只好随他坚持原则。沈老今天有些气喘，讲课可能会时有断续，望大家谅解。既然沈老不敢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可是更加不敢了，咱们有请沈老。”在大家的掌声中，她搀扶沈老步上讲台，耳边低语数句，与丈夫相视一笑，挥手带门自去。 掌声平息，沈老轻咳几声，说：“近日患病体虚，口哑舌干，望同学们勿怪”。稍稍停顿，又道：“往日咱们多拆名家名局，今日稍变，不讲技巧与临局着法，只讲围棋本身”。说话间在黑板上写下“围棋之围”四个圆润的繁体工字。 沈老回身，与大家目光交接良久，一字一顿颇为郑重地道：“我以为，围棋之‘围’，不应是包围之‘围’，而是突围之‘围’”。 一语甫毕，四座皆惊，座下齐刷刷的目光看着沈老。“二围字同，意却迳反”。沈老说：“包围是主动，是限制，是侵入霸占。其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着着进逼；突围是被动，是脱困，是争取自由。其龙游四方，巧解丝扣，暗转乾坤。或许，很多人都把一局围棋看作是机关算尽，勾心斗角的心智较量。但究其实，却是不然！机关算尽，勾心斗角者为‘小’。 ‘小’者，工于心计，鼠目寸光，得边角之地而自喜，不能顾盼全局，此大器难成！俗语说：棋酒现品性。一个人的品质和性格，在弈棋、喝酒之时方能显现无遗。诚然，遇此‘小’人确实难缠，或许生活中大家已有所领教。”沈老说着温和地笑了，下边也是一片笑声。 沈老接着说：“当然，也有很多人愿意把一局围棋看作是征战杀伐、暴力征服的战争，这无可厚非，很实在，也很直观。但它假若真是一场战争，那么，我中华民族的骨子里讲究平和、无争，中国围棋的精遂之道也不是征战杀伐、暴力征服，更不是咬牙切齿的要制对方于死地，而是仁者爱人、珍惜生命、不战而屈人之兵，期待与对方、或黑与白和平共处、对立统一在一方世界上的纠缠。” 讲到此处，沈老话音突然激昂，掷地闻声，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本人一直都很崇尚早期吴清源先生的棋道，是他首次把中国的道德与人性引入其中，使围棋的精神更进一层。吴清源大师是抗日救国的战争年代，在日本本土凭一已之力打败全日本的棋手，并把他们打到全部降级。在吴清源先生看来：一个顶尖的棋手，并非有多么精彩纷呈的妙着，而在于棋外所蕴藏的精神境界，在于自身的修为和全局的均衡调和。各位都知道《易经》讲究阴阳调和，世之万物均不悖离此道。围棋亦是如此，最终的目标并非争子、论胜负，而是崇尚均衡，崇尚极致的和谐。这不但是一种人生态度和生命哲学，也孕涵了我中华民族的先哲思想”。 沈老轻呷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无论别人如何认识围棋，把它当作是勾心斗角的心智较量也好，当作是一场战争也罢，而我宁愿把一局围棋看作是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时空里反复突围脱困、争取自由、磨砺修身的一种过程。”说话间，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伴着温和地微笑注视着大家。 沈老说：“国人曾试考围棋的起源及发明。一说炎黄二帝发明；一说源于孙子兵法之演练；一说由释家发明。我个人较为笃信释家发明围棋一说，当然证据全无，只凭精神层面臆断。因为释家的精义讲三界之苦谛，即人生是苦，而后讲灭苦、脱困、出家、出世间，合乎围棋的突围，以争自由之道。试想我们每个人由童年入幼儿园、少年入学，便开始有了约束。然后升初中、念高中、读大学，恋爱、婚姻、家庭，再往后要工作、生儿女、养老人、顾亲朋，要购房产、买汽车；身心方面也要承受情仇、爱恨、压力、患病等等。无时无刻都处于一个又一个圈子地包围之中，无时无刻不在其间忙碌、奔波。其实，生活本身就是一局围棋，在红尘琐事的包围、繁忙、烦恼、折腾之中，我们本就无处可逃。只有整日疲于奔命，疲于应付，但红尘合围，焉能奔逃？”沈老稍做停顿，扭身写下：舍、得两字。接着说：“围棋虽然看来是棋，是一种纵横十九路，黑白间杂的游戏，但它并非单单只是围棋。所谓一秤知天下，一秤明人生，我们在弈棋时反复争棋的终极目的，其实是要从中懂得放弃，懂是取舍，是要从中领悟一种人生哲理，这一点就很精准地印证了释家所讲的无争与妄得。” 沈老平静了好一会儿，说：“讲了这么多，只是我个人对围棋之道不成体统的看法。今日妄谈围棋，话语间有些灰色成分，但无伤大雅，见仁见智。与在座诸位学友相比，我已老朽，时日无多，各位年轻激扬，前途无量。我真诚地希望各位能在今后的生活中，就如弈棋一般达到平和放松。以不争而争，无求而求的心态进入。莫要逞强好胜，莫要试图改变世界。要知道，既是生活就有烦恼，就有爱恨；既是弈棋就有得失，就有胜负，但胜负和得失之数岂能逆料？唯有置心于生活的困扰之外，置心于棋的胜负之外，努力做自己，为好人，为好棋，轻得失，轻执著，方能达观地脱离万丈红尘之围困，卸载身心之压力，开心地工作生活，这算是我对各位学友的一点期望吧……” 这是唯一一次听沈老阐释围棋。以致过后许久，沈老的话犹言在耳，历久不忘。我不善棋，于围棋之微妙知之甚少，固然就领会不多。但他将围棋之道与人性的“大小”结合，与释家的舍、得相附，与先哲的万物调和相通，以围棋喻人生、喻生活，此种境界孰不多见！ 一日周末，爬山归来，见师兄室内静坐，凭几打谱，神情哀伤，泪流不止。我等甚感诧异，细询之下方知：沈老于下午辞世。闻听此言，我心下震惊不已。本想若有机缘，再去品味沈老于围棋独到的见解、达观的思想和洞透的哲悟，哪知此心未竟，棋枰犹在，他却已驾鹤归去。 此后一连数日，校内人语不嘈、音乐不起，大家自发地停止了一切娱乐，所有人都在寂静中沉默，在无言中凭悼，整个校园的空气中漂满了哀伤。与他熟稔或从不相识的学生们纷纷前往沈老生前所居小院，垂首静立，默然来去，院周摆满了寄托哀思的蜡烛和花草。 沈老的追思送别仪式是在省殡仪馆召开的。前去凭悼送行的人络绎不绝，有位高爵尊的大员、商界大亨，有学术界院士学子，明星名流，也有布衣土民、市井小贩，三教九流，几达上千之众。围棋班的师兄们特地选购了一副精美的围棋，安放沈老身边，又精心拟了一障挽联：一心为教，惯看风云，岁月散聚知黑白；三尺讲台，纵横来去，红尘合围悟舍得。沈老安详地躺在一大片黄花碧草间，巨大的静态使我们不由得心内沉痛，肃然起敬。哀乐声起，众人不禁濡湿了泪眼。 送别沈老，与师兄步出殡仪馆。信步而行，马路上车如流水，笛声催急，路人匆忙来去。车辆声、呼唤声、路店音乐声、孩童打闹声、情侣骂俏声、乞丐讨要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喧闹吵嚷，与馆内的庄重、肃穆暌隔有别，直似两片天地。我蓦然停步，观望着眼前这一切，心底不由得泛起沈老的话：其实，生活本身就是一局围棋，在红尘琐事的包围、繁忙、烦恼、折腾之中，我们本就无处可逃。只有整日疲于奔命，疲于应付，但红尘合围，焉能奔逃？ 师兄见我停步，眉宇间神情有异，遂问原由，听后他仰首向天，久久不语，一声长叹。 作家简介 海公公，年轻时很帅，现在老了，称呼老帅。从事文字工作，平时乱写。拳社教练，某杂志社编辑。 采薇散文 采才情灵动 书文学周薇 公众号ID： caiwei1516 编辑：采薇 南黛 大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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