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镀金的白象

 昵称535749 2017-03-21
2017-03-21 14:00 | 豆瓣:慕明
镀金的白象

听涛山庄(The Breakers)远景,图源:Onne Van Der Wal

初来美国时,我在费城上学。周末从大学城进老城采购,经常会路过一栋栋绿荫掩映下的旧时民居,斑驳的铜绿色铭牌上,往往会郑重其事地标注上某个十八或者十九世纪的年份,以及一些我并不熟悉的名字。费城在美国的地位,大约相当于西安之于中国,而一个异乡人在曾经煊赫,如今却沉寂的旧都街道上徘徊,倘若没有相当的背景知识,恐怕很难想象出那些爬满青藤的墙面背后,究竟上演过怎样的故事。往日的气息,在这个称不上历史悠久的国度,似乎只是陈腐的木地板缝中喷出的细小灰尘,在阳光下跳跃的时候才为人所见,却又难以令人愉悦。所以在毕业的时候,像大多数同学一样,我去往西海岸。那里的一切都更新,高速路,公寓楼,或是城市本身。行走在街头,我再也见不到那些繁复精细,却又容易藏匿尘埃的新古典式建筑立面,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具有某种犀利的简洁,可能也更符合人们对美国的一般想象。

然而,当走过了西部那些雄奇苍凉的红土峡谷,或者是杳无人烟的翠绿山林之后,我开始回想东部。我在秋叶绚烂的新英格兰寻找罗伯特·弗罗斯特的灵感所在,也在燥热夏日的南方种植园里回忆威廉·福克纳笔下的喧哗与躁动。山川的影子总是在匆匆的旅程中倏忽而去,而印象,情绪,乃至意义本身,似乎都需要有某种先验的文字作为背书,才能得以完满,并被长久地留存于记忆之中。正如唐诺谈论海伦的美丽,“特洛伊十年之战不会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一场战争,海伦也就不会正正好是人类历史的第一美人......这里面,真正绝无仅有的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盲诗人荷马,是那样曾经有过的希腊人世界及其全部梦想......真正获胜的是史诗、是文学。” 隽永的文字将这个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华世界一帧帧定格,对我而言,是漫长的旅途中,灯塔般的存在。

而在纽约东北的罗德岛新港,镀金时代最后的荣耀之地,马克·吐温和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世界,在漫长的海岸线上徐徐展开。

镀金时代(Gilded Age),这个略显刻薄的名字,出自马克·吐温的一部长篇小说。马克·吐温的幽默常常令人捧腹,但是其中的精准深刻,却像是藏在巧克力中的酒心,需要细细品味,才能体会到辛辣。今天,镀金时代指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美国重工业急速发展,钢铁,铁路,石油,烟草等行业进入垄断资本主义的时期,社会财富甚至政治权利极大地集中到了寡头资本家手中。这些盘踞在纽约、费城的新贵家族在罗德岛的新港(Newport, RI)上兴建了数十座今日再难复现的巨型豪宅,作为在炎热夏日,享受清凉海风的度假居所。一百多年前的新港,曾经是美国财富顶峰的象征,上流社会重要的社交场所。然而随着反垄断法案的执行,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高楼倾颓,曲终人散,大部分豪宅都被后人拍卖转手。如今,豪宅大多被改建成了博物馆或者公共会所,供游人参观怀想。

我们的第一站,是规模最大,也最负盛名的听涛山庄(The Breakers),由美国铁路大亨范德比尔家族的科尼利尔斯·范德比尔特二世(Cornelius Vanderbilt II) 营建于1895年。走进大门,南北15米长的文艺复兴式大厅一览无余,天花板上有威尼斯人酒店一样的蓝天白云内饰,而楼梯下饰有海豚与天使的喷泉,墙角处绿意盎然的植物,无不强调了大厅以意大利露天庭院为蓝本的设计理念。今天,大厅空旷而安静,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工作人员坐在墙角,专注地清理有着百年历史的挂毯,游客们则凝神屏息地听着耳机中的解说,观察着象征着长寿与力量的橡果家徽,或是象征着富足热情的菠萝雕饰。


镀金的白象

听涛山庄音乐室,图源:Pinterest

我本以为文艺复兴风格是这座有着70个房间的巨宅的基调,却在进入一间又一间风格迥异的房间时屡屡吃惊。台球室的天花板和地面由古罗马式的马赛克镶嵌拼成,产自托斯卡纳地区的白色大理石宛如张开的书页,从古希腊时期就开始被显贵家庭使用。而音乐室则是完全的法国风格,天花板上有以法语写就的“音乐”,“旋律”,“和谐”,“歌曲”,红色与金色相间的内饰衬着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黄金头像。如同杜邦家族试图把所有的珍奇花木都移植到长木公园那硕大无朋的温室里,范德比尔特家族,则试图把所有的奢靡堂皇,都布置在这座体量惊人的豪宅之中。他们甚至在希腊神话中,庇佑速度与商业的赫尔墨斯神像背后,雕上了他们掌控的现代力量——火车与轮船。与其是祈求古老神灵的保护,倒更像是新贵们雄心勃勃的宣言。就连The Breakers这个名字,本意也是将大西洋的汹涌波涛劈为两半的豪迈,而不是中文译文中,倚海听涛的沉静淡泊。在大宅二楼的宽阔凉廊,高大的窗户直通向东面的大西洋,范德比尔特家族的一代代人就在此遥望沉沉的大海,以及大洋另一端,那片古老的大陆。

欧洲。如今我很难描绘,在那个全世界都风云变幻的年代,新大陆的目光如何掠过那个昨日的世界。1860年美国工业总产值尚不到英国的一半,到1894年已经超过英国。到1913年,美国的人均总产值和工业总产值均位居世界第一,无可争议的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然而在这个让一切成为可能的镀金时代,迅速崛起的美国新贵们依然无限地迷恋那个古老的,他们祖辈曾经逃离的欧洲。他们试图照搬一切,他们的孩子以法语为母语,每日的菜单用法语书写,尽管这一切,在历史的浪潮之中,就像后代建筑家评论这些费尽心力营造的豪宅一样,不过是白象,庞大,美丽,却需要付出不可思议的昂贵代价饲养,并且毫无实用价值。

欧洲人曾经在世纪末的文本中嘲笑美国暴发户,却也不得不屈从于资本日益强大的力量。而美国新贵们,则急需头衔给自己“镀金”。如今,居住于纽约或是长岛的“老钱”(old money)谈起西海岸的IT新贵,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优越,其实与百多年的欧洲贵族之于美国资本并无不同。而新港的豪宅群,在那时,则是新旧两种力量互相交融的关键舞台。

每一座豪宅最重要的房间,都是大厅。这是因为,无论整座豪宅是何等的规模巨大或是富丽堂皇,惟有盖茨比似的奢华派对,才是每一座豪宅的灵魂所在,而且世纪末极致的享乐主义,远非电影中那些亮闪闪的金箔装饰,或是白沫四溢的香槟酒杯所能概括。听涛山庄的派对,曾经一次性招待过上千名尊贵客人。而在听涛山庄毗邻的,另一座范德比尔特家族的豪宅云石别墅(The Marble House), 主人每年支付法国主厨一万美金用于准备最好的日常与派对美食,而当时,别墅总管也不过一年收入900美金。不过,面对十道菜的精美晚宴,衣着华贵的主人和宾客往往都只尝一两口,一方面是由于她们显出纤细腰肢的,紧绷的束腰,另一方面,晚宴之后,交响乐队通宵演奏,近百名侍者在云鬓香影中穿梭往来的盛大舞会,才是整个夜晚的核心。来自新旧大陆的外交官,富商,以及贵族名流在弥漫着玫瑰香气的盛夏之夜云集于此,豪宅女主人们使出浑身解数,都想在派对的规模,形式,或者是新颖程度上脱颖而出。在电力还未完全普及的十九世纪末,大厅中璀璨的枝形吊灯尚且需要备用的煤油灯泡,以防电力不稳,而云石别墅的女主人,艾尔瓦(Alva Vanderbilt),已经在化妆舞会中将灯光装点在头饰上,并将沉重的电机藏在蓬松的裙摆之下。我甚至在那些巨大的厨房陈列柜里发现了火车,轮船等等奇特形状的冰激淋模具,厨师们取出从冬季的冰湖中凿出的冰块,制备当时是奢侈品的冰激淋。而被按照欧洲宫廷礼仪严格训练的富商小姐们,就在这样的场合与来自欧洲的贵族男子相见。听涛山庄的女继承人,格拉迪丝(Gladys Vanderbilt)嫁给了匈牙利伯爵,获得了伯爵夫人的头衔,云石别墅美丽的大小姐康苏拉(Consuelo Vanderbilt),则在母亲艾尔瓦的主持下,被迫放弃了订婚,转而嫁给丘吉尔家族的公爵,以数百万美元的嫁妆,以及二十年无爱的婚姻为代价,在婚服的面纱之后哭泣着,成为了公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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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苏拉·范德比尔特,图源:Pinterest

在云石别墅,康苏拉的闺房与其他的所有房间一样,依然按原样陈设。照片里她的脖颈如同天鹅般修长纤细,层层叠叠的长珍珠项链盘绕其上,与丝绒刺绣的公爵夫人礼服一起,将她完全包裹在了欧洲贵胄的华丽与沉重之中。她在这座别墅落成后只度过了三个短暂的夏日,就随夫移居英国,仅仅在回忆录里,谈到她传奇的母亲艾尔瓦,如何用来自北非的玫瑰色大理石装点了整个餐厅,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赭红与金黄交相辉映,整个房间好像在火焰中闪闪发光,犹如少女时代,那个永远热烈燃烧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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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石别墅餐厅,图源:Pinterest

我无法评价宫殿曾经的主人们。历史本身的述说,往往比任何虚构都更加复杂而深刻。云石别墅的餐厅椅每一把都重达75磅,表面使用两英里长的纯金线刺绣,整个餐厅里,光是椅子上的金线就长达50英里,那些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线如今深深埋藏在褪色的布料之下,只露出微小的线头,正如那些我们得以窥探到的,关于那个年代的冰山一角。缥缈的传说与厚重的事实像抽不完的金线,将人慢慢捆绑,剥夺了我品评成败的能力。艾尔瓦,这位威胁要谋杀女儿心上人的母亲,臆造疾病逼迫女儿嫁给公爵的母亲,在少女时也曾远赴法国接受教育,而在成为范德比尔特夫人之后,终于着手营造了这座美国的凡尔赛宫,将年少时的热情在大西洋对岸复现。她不但是新港社交界最为耀眼的明星,更是第一位与范德比尔特家族离婚的女性。前夫作为生日礼物赠与她的云石别墅,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无人居住,不过是她巨大的衣橱。而在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她打开了云石别墅曾经紧闭的大门,收取五美元一次的参观费用,替女权主义运动筹集资金,和她远在英格兰的女儿,公爵夫人康苏拉一起,利用自己通过婚姻获得的影响力,为在英美争取妇女选举权的事业奋斗终生,并最终促进了美国宪法第十九修正案的颁布。

艾尔瓦的派对,让我想起《战争与和平》中安娜的晚会。比起勃朗特姐妹,简·奥斯汀,甚至是菲茨杰拉德,反倒是地缘关系和文化传承上都更加遥远的托尔斯泰,更能够直击某种共同的本质。这样的感觉初时令人错愕,细想却不无原因。那种在辽阔无垠的国土之上,狂飙突进的时局之下展开的,奢侈得甚至在文雅的西欧人眼中显得有些粗野的,却又能将政治经济的某些深远动荡掺在一杯香槟中,一朵玫瑰中的华丽夜晚,以百年为轮回,出现在世纪之交的宏大舞台上。而在二十年后,派对由新港搬向更靠近纽约的长岛,欧陆贵族隐入幕后,华尔街精英粉墨登场,新钱变成老钱,镀金时代的野望让位于爵士时代盖茨比式的纸醉金迷,又最终在大萧条时归于虚无与幻灭。

我的旅程结束于以法国凡尔赛的大特里亚农宫为蓝本设计的玫瑰崖别墅(Rosecliff)。内华达金矿主的女儿特蕾莎(Theresa Fair Oelrichs) 几乎是刚刚踏上新港的土地,就下定决心,要以前所未见的奢华精致,向老钱们宣告中西部新贵的入场。派对,豪宅,以及它所代表的,永远逝去的那个时代,是她直到白发苍苍,精神错乱时,也无法放弃的一个梦。暮年的特蕾莎独坐在门庭冷落的别墅中,一遍遍起身又坐下,招呼着并不存在的客人,那间曾经是新港上最宽阔的舞厅,早已变成了儿孙们的轮滑场。当她去世之后,玫瑰崖被后人在20世纪60年代以造价的百分之一出售,这座旧时宫殿年久失修,甚至在寒冷的冬季水管炸裂,让特蕾莎曾经引以为傲的心形楼梯,变成了冰冻瀑布。


镀金的白象

心形楼梯,图源:Pinterest

白象的时代终究早已不在。百多年的现代化进程,让曾经是奢侈品的电力和冰激凌走进了普通人家,也几乎带走了日常生活中,一切华而不实的审美追求。我们再也无法理解古希腊人为何会在物质人力都极度匮乏的上古时期建起30米高的太阳神铜像,也无法理解路易十四为何在奢靡无比的凡尔赛宫里没有安置哪怕一个厕所。千百年的古老过往渐渐变成单薄的剪影,我们试图将其投射到现今的语境之下,却发现故事与心灵早已失去了曾经的丰度。镀金时代大概是人们的最后一次回望,那个梦境般的,精致而无用的前现代从此隐入面纱之后,而我们乘着时间的小舟顺流而下,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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