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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慧珠之死

 鸣鸟 2017-03-23


言慧珠之死

 

不够4毛钱买车票,言清卿逃票坐公交车到了万国公墓。言清卿回忆:我跟那位50多岁的老伯伯讲,我是来寻骨灰的。我说,我妈妈是1966年去世的。老伯伯回答,现在都1972年了,过去五六年了,恐怕是处理掉了。老伯伯问我,你妈妈叫什么?我回答,叫言慧珠。老伯伯说,此地没有叫言慧珠的,另外姓言的,倒是有一个,罪过啊,从来没有人来看过。

 

老伯伯到一处搁板上,取下一个骨灰盒,用手抹去像框处的灰尘,里面一张纸,上面写的姓名是“言吾生”。我一见言吾生三个字,大哭一声,拜倒在地:老伯伯,那就是我的妈妈……


骨灰盒上姓名是“言吾生”。


言清卿怀抱母亲的骨灰盒,混在人群里上车,返回市区。来到华园,先将骨灰盒放在一棵树的背后,进屋“探察”一番,再出门将骨灰盒抱回自己睡觉的地方。“我的钢丝床,被睡得当中都蹋下去了,我就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在蹋下去的地方,上面再铺好觉的被头。以后就一直这样睡觉。”颠倒的年代,混乱的环境,作为儿子的言清卿,就是这样孤独地“保卫”着自己母亲的骨灰,一直到浩劫的结束。


在已有的文本中,言慧珠的离去是这样的:


大难已至,谁与凭依?言慧珠满含泪水,半晌又问:你看这场WG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我该怎么办?看见人家戴高帽子游街,就浑身发抖,我无论如何受不了……

  

人生可怜,无计相留。1966年9月11日,吃过晚饭后,言慧珠拉着儿子的手,来到自己卧室。很严肃、很庄重地看着十一岁的小清卿,之后突然说:“妈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以后你要听好爸(俞振飞)的。”说完,拉着儿子的手,又来到俞振飞的卧室,言慧珠首先跪在丈夫面前,然后一定也要小清卿跟着跪下……言慧珠郑重道:请你一定把他抚养成人。俞振飞当场答道:只要我有饭吃,他就有饭吃。我喝粥,他就喝粥。


第二天,推开二楼卫生间的门:一代红伶,去了。她身着睡衣,直直地把自己挂在浴缸上面的横杆上,冰冷而凛然。


在已经出版的关于言慧珠生平的文本里,出现了这样的文字:虽然不懂政治,但是对于朝代更换这样惊天动地的变迁,有着那么多演绎社稷江山、帝王将相故事的透彻文字装在肚子里的京剧名家,言慧珠是即刻把自己的绛红呢子大衣、玄狐围脖拿下,替换成蓝布大褂、一双辫子扎上一对黑色蝴蝶结,“看看风向、观察观察”着,走进上世纪50年代的上海的。


1957年“反右”,言慧珠对自己的检讨“毫无信心”,老朋友许寅“骂”她,“你不做检讨,戴上帽子,你自己怎么过暂且不说,小清卿怎么办?”小清卿,是言慧珠在1955年秋36岁时生下的儿子,“言慧珠仿佛被电流击中,双手紧紧抱住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洒满衣襟……”


在眼前的言清卿的嘴里,他刻骨铭心的妈妈言慧珠,在生前就已经细细密密地谋划好自己儿子的锦绣未来。言清卿于1963年上小学,在四年级的时候,言慧珠已与上海外国语学院附中联系妥当,俟儿子在五年制的学校毕业,即去附中读书,“附中、大学,一路读上去,将来成为外交家”。如是设计,并非虚言,今日国家外交部门就活跃着诸多当年上外附中的学生。


同时,言慧珠还请来上海最好的钢琴老师,在家里给言清卿上课。京昆表演艺术家,双手交付给儿子的,不是身着蟒袍朝靴的行路规则,不是口吟西皮二黄的道德文章,却是境外语系和西式旋律。言慧珠为儿子作出这般巨大反差的人生设计,内里因伤痛而引动的决绝之意,是分外明显的。在话语表述上,言慧珠说得平淡。那年早晨,言慧珠在华园的空地里练功,小清卿时有模仿,她说的是:不要再演戏了,儿子,那太苦了。


言慧珠曾经费尽心思,把数千元人民币缝在练功带里,交付朋友;她亦曾将钱交给自己的娘家亲人。这样的举动,都清晰地含有“托孤”的含意。然而,迫于当年那样的形势压力,无论亲戚、无论朋友,无一例外的是将言慧珠交付的钱,统统上缴组织,以示“划清政治界限”。多少年后,亲戚和朋友的解释是:那个时候,一旦被查,自己也要家破人亡的。


母亲撒手,儿子从此陷入在生命的泥潭之中。家有长者,自顾不暇;家有卧床,破败不堪。当年言清卿睡觉的一张钢丝床,摆放在“一只角落里”,旁边是杂物。言清卿记忆里,当年吃籼米饭,其余的,就是房屋多年失修,里里外外“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作为没有毕业的初中毕业生,言清卿也被“分配”了。当年政策,独子可分市区工矿工作,而作为牛鬼蛇神的孝子贤孙,他又不配留在上海,最后的“协调”结果是,分配到外地工厂,先在上海企业代为培训,一年后代培结束、走人。这是一种被流放者的缓刑,其间的变化是,言清卿从学生变成了社会人。

今天的言清卿说,就算是在“文革”里,工厂里的老师傅们也真是好人啊,一点也不歧视我,车间的领导、厂里领导,都非常关心我的。这些人的名字我永远牢记在心。言清卿最终被留在了上海的工厂里。


世事难测,家事嘈杂。在欲留难留、迫走不走的岁月,作为半个上海人、半个外地人的言清卿,在围绕着自己的职业难题徘徊之外,还面临一个如何保全妈妈华园遗产的“重大题目”。1953年,言慧珠从一位即将出国人士的手中,付八千元买得华园。这是新中国币制改动后的数字,按照旧时,这八千元就是八千万的高昂价位。言慧珠喜得其所,更是花了一万五来装修这栋占了7分地的市内别墅。至终,母产子承,言清卿始终居住在华园里,尽管当时的华园已经是“电灯线瞎拉拉、自来水乱滴滴”,甚至,树的枝丫会从破墙的窟窿处探进屋来。出于简单维修的需要,言清卿向母亲原属单位借钱300元,打下欠条,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落实政策后归还。


云开日出的时刻终于到来。“文革”结束,言清卿按照独子留沪的政策,终于再次在上海扎下根来,户口报进上海市所辖华园的地段派出所。言清卿将“埋藏”在自己钢丝床下的母亲的骨灰盒,抱将出来,始见天日。1979年2月,上海举行了一个“给五个人一起平反昭雪”的追悼会,言慧珠名列其中。五个骨灰盒并排眼前,这是今天人们极少会见到的凄凉情景。言清卿庆幸的是,作为儿子,自己取回了母亲的骨灰盒,那个小盒子里是“真的妈妈”,而上官云珠的骨灰盒中,只是她用过的一条丝巾。


平反昭雪的当然内容,包括返还当年的抄家物资。言慧珠当年呼天抢地高喊“天理何在”,她实际被抄没的有钻戒、翡翠、美钞和金条,还有存折。今天的言清卿,对当初自己从“瘪三”突然升格为有别墅有钞票的“言慧珠儿子”,他不讳言地自称,“生活反差实在太大,心理变化实在太大,从低头曲背到招摇过市,自己当时是昏掉了”。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大学生的毕业工资约80多元,而他每月从母亲单位得到的生活费是500元。于是,20多岁且又不去上班的言清卿,开始唱歌跳舞,上饭店吃饭,过上了角儿公子的日子。


在“反反复复”的80年代,言清卿带着“卖掉房子”的钱款,来到深圳,顺着他根本不知底里的“赚钱潮流”,投资股票和房产。起起落落,有成有败,直至今日,孤身一人。言清卿的直白,让人唏嘘。生活之路,自己走。只是,在需要引领的年龄,严酷现实使用一种极其暴烈的方式,向着言清卿展示了在花团锦簇的背后,原本翻云覆雨、犬牙交错的生存本相。言清卿失去母亲,同时也失去在“行路难”的长途上,必需的搀扶、引领和指点。言清卿说道,如果不是“文革”,我妈妈不会死,我后来走的也不会是条颠沛流离之路。


在表演艺术家言慧珠的纪念研讨会上,最后发言的两位,是言家亲属。倒数第二位,是一位身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军制服的女少将,她没有追述言慧珠艺术成就,她赞扬了言慧珠的刚烈,她又赞扬了人性的忍辱坚韧,刚烈与坚韧都值得怀念。她是言慧珠的弟媳王晓棠。最后致辞的,是言清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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