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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淡如:黛玉别父陷京都

 俄罗期咧巴 2017-03-24

文丨吴淡如

选自《爱上红楼梦》

当一只水鸟从身边击翅而过,刷拉拉向远方,只剩一个小黑点的时候,黛玉看着滔滔江水发呆。

黛玉并不知道,她人生的第一个旅程,就是宿命的投奔。拜别了父亲林如海,来到荣国府,正是她十一岁的那年冬天。距母亲贾敏去世已有五年。

林家在姑苏世袭爵禄,书香鼎盛。但家中人丁一直不旺,传到林如海这一代,只剩黛玉一个女儿,自小体弱多病,即使不染风寒,也要咳得掏心掏肺。

黛玉十一岁这年,外祖母派人来接,林如海心想,自己的身子已大不如前,而女儿又如此体弱,既无母亲,又无姐妹,不如到金陵依傍财大势大的贾家,可以有个照应,也省去自己的内顾之忧。

于是黛玉含泪挥别父亲,由奶娘陪伴,与荣府的老妈妈们登舟往金陵。

十一岁前,黛玉不曾出门,这回要到金陵这个繁华的城市,和从未谋面的亲人过日子,心中免不了惴惴不安。

孤零零的船只划过静静的河水,夹岸树叶落尽,只见枯枝在寒风中颤抖,黛玉为自己的身世飘零落下眼泪。

船未到岸,荣国府的轿子和行李车已在岸上等候。黛玉上轿后不久,即听见人声嘈杂。她掀开纱帘一角往外瞧,果然街市繁华,不时有好奇的行人对着轿子指指点点。

她想,这几天和她在一起的嬷嬷,虽然自称是贾府的“下下人”,但看她们的打扮、举止,都像一般富贵人家,不由得想起幼时母亲常说荣国府的场面、气派;临行时父亲又叮咛她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这贾府想来,侯门深似海,教人生畏。

忐忐忑忑又走了半天,轿子总算缓下来。只见街北蹲着两只石狮子,一座堂皇的大门落入眼帘,门前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她原以为这就是了。但轿子只是打这三间大门掠过,门上的匾额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头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这才是荣国府。转过正门,由西门而进,轿子又走了好一会儿,换上四个眉清目秀的仆人接过轿子,往里头抬进去。到一座被盛开桃花遮掩的大门前,抬轿的仆人全必恭必敬地退下,嬷嬷们上前打起轿帘子,扶黛玉下轿。

黛玉扶着嬷嬷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过了桃树阴,便是回廊,回廊尽处有个穿堂,由一座以紫檀木架子托着的大理石屏风挡着,绕过屏风,还有小小的三间厅房,厅后才是正宅大院。

大院中处处雕梁画栋,走廊上挂着各色的鹦鹉和画眉。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笑脸相迎,有人说: “刚才老太太还正念着呢,这么巧,你们就到了。”

“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顿时丫头们像一群报春的雀鸟,争相走告。

黛玉才进房门,两个妇人扶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太太,一脸和气地迎上来。黛玉心想,这一定是外祖母了。正想下跪时,已被外祖母搂进怀中。

“我的心肝肉呀!”贾母见了孙女,也想起早死的女儿,悲从中来,涕泪纵横。黛玉的泪水也一发不可收拾。她从来爱哭,没来由的,清泪就可以成河,何况经多日舟车劳顿,离乡背井,又见到亲人。

众人劝了好一阵子,贾母才擦干了眼泪。贾母为她介绍了眼前的几个妇人。一个是她的大舅母邢夫人,一个是二舅母王夫人;另一个年轻的妇人,应该是早逝的大表哥贾珠的遗孀李纨;黛玉一一鞠了躬。

“去把姑娘们都请来吧,说今天有远客到,不必读书上课!”

贾母一吩咐,几个丫头争先恐后地请人去。不一会儿,几个表姐妹都已到齐。她听说大小姐已贵为皇妃,为贾家光耀门楣;那个不高不矮、身材丰腴、看来温柔端庄的,是二小姐,大舅舅贾赦庶出的女儿,叫做迎春;个子高挑、削肩细腰、眉目之间有一股英气的,是三小姐探春,是二舅舅贾政庶出的女儿;四小姐惜春,是宁国府当家贾珍的妹妹,还是个身量还没长足的小女孩呢!

待丫头们送上热茶后,贾母又问起当时黛玉的母亲如何得病、如何请医生和如何发丧的经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又勾起来,众人又是手忙脚乱一番劝慰,贾母好不容易才又收住泪水。

“哎呀,我来迟了!没来得及迎接远客,失敬失敬……”

忽然间,后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声,黛玉心惊胆跳。她纳闷着: 贾府的人在外祖母面前都必恭必敬,一句话都不敢说,偏偏这人人还没到,笑声就如此张狂!

这时,几个仆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妇走了进来。少妇不仅衣着华丽,也生得雍容华贵: 鹅蛋脸上两弯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即使盈盈带笑,仍一派威风。

贾母一见来人,笑容更灿烂,向黛玉介绍: “她是我们府里有名的泼辣货,你管她叫凤辣子便是。”黛玉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愣在一旁,探春赶紧补充: “她是琏二嫂子。”

原来她是表哥贾琏之妻,也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听说,王熙凤自幼被当成男孩教养,言行举止带着几分豪放,不像传统的女人家,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王熙凤含笑站在黛玉跟前,慢慢地将黛玉打量了一会儿,才牵着黛玉的手,走到贾母身边,对贾母说道: “老祖宗,打从我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呢!怪不得您老天天挂在嘴边,放不下心……只可惜我这妹妹命苦,年纪轻轻,母亲就去世了……”说完泪珠如泉涌,掏出手帕,不停拭泪。

贾母见凤姐掉泪,反而笑出声来: “你这鬼怪灵精的东西,怎么我才刚哭完,你就来了?你妹妹身子弱,又打远道来,你别净惹她伤心!”

凤姐收了帕子,立刻破涕为笑: “老祖宗说得对,我该打,真该打!”

说着牵了黛玉的手,连珠炮般地问道: “妹妹几岁了?上过学没有?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尽管告诉我!丫头嬷嬷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也尽管对我说!”黛玉还来不及回话,凤姐已连声差人为她打扫屋子和安顿东西去了。

吃了凤姐亲手布置的茶果,贾母要人带黛玉见两位舅舅,黛玉便随着邢夫人走了。但贾赦说是身子不好,没有出来见客,说是怕见了面触景伤情,暂且不忍相见;到王夫人那里,二舅舅也斋戒去了。王夫人坐在炕上和她闲聊,等着贾母传令开饭。

“你刚刚认识的三个表姐妹,待人都极好,以后你跟她们一起读书、认字、学针线,我十分放心,但有件事非得先叮咛你不可!”

“舅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有个祸胎?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现在他到庙里还愿去了,所以还没见着人,晚上你就会见到他了。他……唉,家里的这些姐妹,没人敢惹他,都怕他发起疯来……你以后少理他便是了。”

黛玉约略明白,王夫人说的混世魔王,大概是指她的表哥宝玉。听说是他衔玉而生,自小受她外祖母钟爱,所以难免有纨袴子弟的习气……

谁理谁呢?黛玉的心眼,向来比人多一窍,听了这话,心里不太畅快,接了话道: “舅母不必担心,我在这里,自然和姐妹们共处一室,弟兄们住在别院,岂有惹他之理?”

王夫人闻言笑了: “这你就不知道缘故了。他自幼得老太太宠爱,从来就喜欢和姐妹们厮混,如果姐妹们不理他,他还安静些,万一让他太称心惬意,他就会发起疯来,惹出许多事端,所以我才嘱咐你别理他。不管他讲什么,你且都不要相信。”

黛玉点头答应了。心中却大大地警惕,可要躲得他远远的才好。

“吃晚饭了。”丫头来报,王夫人带着她,东绕西走,通过了几扇门,又回到了贾母的房间,原来这府上每一间正房都有曲径相通。贾母房间好不热闹,许多婢女忙着安放桌椅,贾母在正面的榻上独坐,两旁有四只空椅子。

熙凤要黛玉坐在贾母左边的第一张椅子上。黛玉一直推让,直到贾母说,她的舅母和嫂子不在这里吃饭,她才安心坐定。三个“春”字辈的姐妹也跟着坐定下来。每人旁边都有一个丫头捧着手巾和漱口杯伺候。李纨和凤姐则在一切安顿后各自回房吃饭。

才吃了一口鹌鹑蛋,贾母又开口,问黛玉,读了什么书?黛玉轻声回答: “刚刚读了四书。”话刚说完,丫头来报: “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人不知长成什么无赖样子?

进来的,却是一个标致的年轻公子。戴着紫金冠,穿着一件大红箭袖袍子,气色红润,浓眉如画,一双眼睛却如秋日的潭水一般妩媚。

“哪里见过这个人呢?”黛玉看了心惊,明知没见过,却又觉得他眼熟。他就是那个混世魔王吗?

没等贾母介绍来客,贾宝玉早已注意到座中有个娇弱的妹妹,心想,这大概是姑苏城来的林姑妈之女了。他走到黛玉跟前,喜盈盈地作揖相见,回了自己的座位,还目不转睛地看她,好像座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这个妹妹,连笑的时候也像在蹙着眉头,眼睛里似乎随时泪光晶莹闪烁。整个人像一株水边的柳树,周边被淡淡的烟雾笼罩,有着不属于这繁华人间的清新。

“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宝玉忽然说。

“又胡说八道了”,贾母笑说,“你打从娘胎,未到过姑苏,你妹妹也是第一次来金陵城,你何曾见过她?”

宝玉认真地想了想: “虽然没见过,看着却挺面善,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样,好像……好像……久别后才重逢一般!”

“好,好,但愿以后你跟林妹妹和睦相处才好!”贾母这天见了从未谋面的外孙女,分外开心,胃口也好了起来。

宝玉索性走到黛玉身旁坐下,又把林妹妹打量了一番,问: “妹妹,你可曾经读过书?”

“只上了一年的学,识了几个字。”黛玉想起父亲要她来此要谦逊待人的。

宝玉又问:“妹妹叫什么名字?”

林黛玉报上姓名后,他又问: “有没有字?”

黛玉答说没有。正中宝玉下怀,他开心地笑了: “那我送妹妹一个字好不好?”平日帮家里的姑娘们改名取号本是他的乐趣,他素日读书学来文采全用在这里,听说林妹妹没有字,他便做起文章来: “妹妹如果要取个字号,没有比‘颦颦’这两个字好的了。”

“这两个字出自那一个典故?”探春插嘴道。

“这个妹妹,每天皱着眉头,取这个名字,不是很恰当吗?”宝玉理所当然地回答,想想又问黛玉,“妹妹,那你有没有玉?”

这话问得突然,众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膏药,黛玉心想,那一定是他生来便含玉,所以才故意问我有没有,想来炫耀一番而已,立即回话说: “你那玉是个稀罕的宝贝东西,哪能人人有?”

随口一答,没料到宝玉听了,忽然像发疯了一样,马上就摘下了胸前戴的玉,往墙角掼了过去: “那我也不要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稀罕的!

人人都没料到他有此一摔,纷纷拥上前去帮他拾玉。贾母也气急败坏地搂着宝玉,又搓又揉: “你这可万万使不得,你在家里,如何骂人打人都可以,千万不要摔你的命根子!”

宝玉已哭得泪痕满面,争辩道: “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没有这玩意儿,这个长得像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以见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贾母哄孙子早有一套: “胡说,你这妹妹原来是有玉的,因为你姑妈去世时,你妹妹为了表示孝心,所以拿玉陪你姑妈去了,你娘如今好好的在这里,你怎么可以把玉乱丢!”说着,接过了玉,又亲手把它戴在宝玉胸前。

吃了晚饭后,黛玉的奶娘问住处在哪里,贾母疼惜这个没了娘的外孙,舍不得她住远了,要管家们把黛玉安置在自己房中的碧纱橱里,待来年春天再帮她收拾新房舍。

宝玉听了,坚持自己也要住在临碧纱橱外头的大床。每人由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照管,其他的服侍丫头就在外头的房间听从使唤。

黛玉从姑苏城来到这里,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氏,一个是只有十岁的丫头雪雁,贾母看那一个老一个小都不怎么灵巧妥贴,料想她们皆不顺黛玉的心,于是把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叫做鹦哥的给了黛玉。

除了奶娘外,又给了她四个嬷嬷供使唤,还有两个丫头,管她穿戴和沐浴,还有四五个洒扫房屋和供使唤的丫头,一切和迎春姐妹没什么不同。

王氏和后来改名为紫鹃的鹦哥陪着黛玉住在碧纱橱中,宝玉则和奶妈李嬷嬷和一个叫袭人的大丫头陪侍在外头的大床上。

袭人本来不叫袭人,她姓花,叫做蕊珠,是贾母旁边的婢女。贾母太疼爱宝玉,就把身边这个做事最妥贴的婢女拨给了宝玉,由她来料理宝玉的生活起居。

宝玉嫌蕊珠的这个名字俗气,知道她本姓花,又曾在陆游的诗句里读过“花气袭人知昼暖”的句子,自作主张把名字改为袭人。袭人是个性子死忠的人,跟着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跟着宝玉时,心中又只有宝玉。

在宝玉身边那么多日子,见他做人乖僻,屡劝不听,心里实在烦恼,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宝玉摔玉的那晚,她见宝玉和李嬷嬷已经睡着了,而黛玉房里的灯还亮着,自己卸了妆后,径自往黛玉的碧纱橱里来了。

黛玉一双眼睛红肿,见她进来了,连忙要让坐。“林姑娘怎么不休息?想家么?”袭人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鹦哥笑道: “林姑娘正在掉眼泪呢。她今天才来,就惹出你那公子哥儿的病来,怕他万一把玉摔坏了,岂不是她的错?她伤心老半天,我好不容易劝好了。”

袭人温柔劝说: “姑娘快别这样,只怕将来比这更奇怪的笑话还有呢。如果为了这区区的一件小事,你就如此伤感,只怕一辈子伤感不完。”

黛玉虽然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口里却答道: “既然姐姐们这么说,我记住便是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姐妹来访她,一齐到贾母跟前问了安,再到王夫人房中请安时,王夫人房里已有熙凤在,几个人围着正在读一封信,王夫人一脸严肃。

黛玉固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探春一听便明白,她们正在谈论住在金陵城内的薛家发生的事情。薛姨妈是王夫人的胞妹。不久前,她们的表兄薛蟠仗势欺人,竟把人打死了,犯了大案,现正在官府里受审。

自从林黛玉来到荣国府,贾宝玉即和林黛玉同住在贾母房中,白天一起读书吃饭,晚上同时休息。贾宝玉向来和姐妹们共处惯了,一直到十多岁,眼中仍无男女之别,对女孩儿还特别的亲近。

他常说: “女孩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则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孩儿就觉得神清气爽,看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

在众姐妹中,他对黛玉又特别亲密,有什么好东西,总没忘了先给黛玉一份;若在口头上得罪了她,害她掉眼泪,更是百般地委曲求全,又哄又骗,非得要黛玉心回意转才甘休。

她的日子里,从此多了—个让她欢喜让她忧愁的人,仿佛上辈子欠他一钵泪水,今世今生,是来为他流泪,为他消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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