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国史——全言著（26）：1500年

　　日本战国史——全言著（26）：1500年

　　终于进入16世纪了。

　　上回说到，足利义尹来势汹汹地上洛，谁知不到京都就被近江守护六角高赖给击溃，只身逃亡河内。义尹的失败让当时代表最广大地主阶级利益的细川政元感到相当高兴，战果进一步巩固了其日本国最高统治者的地位。但问题是，足利义尹又跑了：这点让政元很不高兴。虽说杀掉他不大现实，但诸如借刀杀人或者判他个终身监禁之类的还是有条件的——总之不该让他跑掉。足利成氏、少贰资元的例子甚至还没成为历史，谁能保证义尹将来会不会再次反攻回来，成为下一个源赖朝呢？

　　但是政元还是很有把握的：自信源自力量。经过这么多次交锋后政元基本完全摸清了义尹的能力，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能够在政治、军事、外交等各方面能力上战胜对方——说白了两人在政治权力这门课程上就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线的学生。除智力因素以外，政元还有两个得天独厚的特殊优势，而这两点，正是保证其能够独步天下的两大法宝。

　　第一个是细川家的经济状况和政治制度。

　　首先我们要看到，截止现在起，日本许多著名的老牌大家族都遭遇了权力被其守护代或其他家臣垄断的危机，比如斯波家的朝仓氏、织田氏，赤松家的浦上氏，京极家的六角氏、尼子氏等等，即便没有的，也遭遇了家中的分裂，比如山名家的父子相争，畠山家的（堂）兄弟之残，唯独细川家未出现这些状况，究其原因，实在是由细川家自身的经济政治状况所决定的。

　　首先和大多数家族不同，细川家的领地本身就集中在四国岛，然后是近畿一部分，相当的集中，所以细川家对领地的控制也必然要强过其他家族。与此相对的，斯波家的领地是北边一个（越前），南边两个（尾张、远江），东北边占有一大块未开化地（斯波家本源自陆奥国，室町幕府时三管家分支大崎氏领陆奥守护：见1472年历史）；畠山家领地一块在本州岛中部最北边的能登国，一块在近畿；而京极家则从西边的出云到近畿的近江再到东部的飞驒。这样的封地格局必然决定了其对土地和人民的控制度大大降低，从而促进了代表地方经济政治力量的家臣专权事件发生。与此相对的，山名家的领地集中于中国地区，所以大大方便了其积蓄力量，对抗中央，这就是应仁之乱时山名家能够号令群雄的客观原因。

　　但是，细川家之所以能够保住自己家族地位的原因绝非其领地的紧凑性这么简单，其更重要的一点，是其政治制度的优越性。

　　细川家的政治制度名称叫做一门分国制（可能也有别的喊法），简而言之就是这样一个原则：领导都由姓细川的人来当。

　　首先我们要明白这个事实：封建社会之所以叫封建社会，就是由于其将土地和人民分封给大小地主阶级的缘故。分封，本是分邦建国之意。当中央集权加强之时，虽无诸侯国，但土地人民仍然是被大小地主所控制，比如我国封建社会历朝历代地主所掌握的土地永远都高于皇帝，即中央政府所掌握的。

　　16世纪的日本作为更原始的封建社会，充分体现了“封建”二字的含义，连名字都不改地将全国划分成一个个“国”以作为地方行政单位，而这些国里面又分成小块小块的被占有，形成了层层等级的封建体系，其中上下级之间大多只有直接隶属关系，即“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下属的下属，不是我的下属”，其日本版描述即为“主君的主君，不是我的主君；家臣的家臣，不是我的家臣”。所以在日本古代，如果一位主君擅自干涉自己家臣的内政的话会招致各阶层的反感和不满的——这是违背其社会原则的行为。

　　然而，人性本身就是贪婪的——至少日本战国时是的（我无法预测共产主义社会时是否不是）。当家臣想要造反时，其所依赖的，自然是他本人的家臣，也就是主君家臣的家臣——这些人是不会顾忌自己的行为是否是背叛主君的主君——因为那不是我的主君。于是像朝仓家的家臣团在帮助其主君攻打斯波家时是不会遭到社会舆论的指责的，而如果他为朝仓家效力时表现勇敢，或者把斯波家的脑袋全砍了，大家只会夸赞其神勇，挨骂顶多是朝仓家（但是舆论是空的，获得的利益是实的）：这种绝对没错、还能立功扬名获得赏赐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日本战国的“下克上”在理论上反而是大大值得提倡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般就两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就是主君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控制所有下属（当然包括其下属的下属）。比如说像中国封建社会，皇帝的统治能深入全国社会各个领域（政治、军事、文化、教育、宗教……），所以其统治远比日本以及世界其他封建国家要稳定。当然，这点是废话。要是日本能做到这些的话，别说细川政元，连幕府、摄关都是不该出现的，因为天皇才应该是最大的。鉴于中国社会的巨大生产力都要不可避免地改朝换代那么多次，我们对细川政元能够做到这些不抱有任何希望，除非他在16世纪的日本就发明蒸汽机、电动机等然后让日本提前进入工业社会，不行的话就免谈。

　　相比较而言，第二种方法就简单得多了。我无法控制全局，那就分权给我信任的人和我一起统治。那么分给谁呢？细川家的答案是：自家人。

　　这也难怪，血浓于水的道理自古以来都没有错。虽然下克上风行，但家庭伦理道德毕竟还是主要的。然而，众所周知，关键时刻亲戚也是靠不住的，那细川家怎么能放心地将权力下放给自己的一门呢？

　　教育是必需的。

　　细川家历代的家教都比较严，所以每代细川家成员无论在道德还是能力上都不是泛泛之辈，这就使得他们在乱世中能够建立一个忠诚、高效的一门众集团来对庞大的家产进行统治。山名家只有一个山名宗全，而细川家倒了细川胜元，还有政元，还有下一个胜元、政元，由于细川家一门素质优秀，这样一个家族成为日本第一家是无可置疑的。虽然细川家也不能保证自己的一门能够永远不分裂，但保证个一代两代乃至三四五代就足够了：因为这样几代下来，自己的对手就被熬死了，那时自家的一门分裂的可能性就不大了——虽然细川家没能熬过去。

　　正是在众一门的拱卫下，细川政元成为了日本战国初期威风显赫的“半将军”。

　　除了以上这点外，细川政元还有一个其他各大豪杰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政元本人的哲学修养和生活习惯。

　　按照当代哲学观点，细川政元应该是绝对的唯心主义哲学大师。政元经常与佛教、道教以及日本本土神道教专家进行宗教切磋，其本人信仰叫做“修验道”，是一种对山岳的信仰——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具备了当时大师级的哲学功底。学哲学的人往往具有想问题细致的优点，但随之而来的也有受不了理论与现实差距的烦恼。而细川政元作为一位哲学大师，不但拥有深厚的理论修养，还具备超强的实践能力，使其能够在思考与实践的过程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这样的一个人，能不可怕吗？

　　与之相对的是，细川政元的个人生活相当质朴，没有吸烟（扯远了）、酗酒、赌博（政治赌博不算）、好色等一切陋习，再加上人长得还不错（看过他画像，比日本好多英雄人物要好看得多——当然也有可能是刻意粉饰的，但作为一个从小营养充足的孩子其身体质量应该还是不错的），所以他堪称一个完美的人类，大众的偶像。

　　就这样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人物，谁能够战胜？

　　——无懈可击的人往往会被自己击败。

　　完美男人细川政元只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他的哲学思维有些过头了，整天百忙之余（主要是政治斗争）还不断思考像人生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这样的终极问题，结果使其看破红尘，一直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让我们难以想象的：一个掌握了全国最高统治权力的男人，居然不近女色——实在太不人道了！但是政元偏偏就这样，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件是，获得人世间最高的权力——当然，这个人世间仅限日本，估计他对中国英国西班牙之类的还没有感觉，现在他完成了；第二件是，长生不死，羽化登仙。

　　我不知道政元是何时开始产生这个想法的，但巧合的是和他同时代的中国明朝许多皇帝大臣都喜欢玩这个，是否有文化传递的嫌疑？不清楚。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政元中年后就开始了人类历史上一项伟大的化学实验：炼丹。同时他还秉着大无畏的精神亲身试药，乐此不疲。参照中国历史，玩这项游戏的人一般都不外乎两个结局：要么老年痴呆而死，要么药物中毒而亡。我很幸运地告诉大家，这两件倒霉事政元一件都没有碰到。但遗憾的是，政元的生命，最终还是会因为这项化学实验而终结，而且比前面两种情况更糟糕；而他所开创的细川王朝，也会随之分崩离析。此是后话，我们过些日子再说。

　　回到历史主线上来。

　　3月5日，足利义尹逃出近畿，奔向遥远的西方。在那，他找到了一个新的“主人”，大内义兴。

　　两人的上次相见是在1493年，当时义兴奉父亲大内政弘之命，率兵帮助义尹进攻河内的畠山基家——那时，义尹正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义兴只能仰视他；到现在，义尹惶惶乎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最后被迫投奔大内氏，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感觉。作为全国第二的大名，大内义兴正迫切需要在西国制霸和对中国（明朝）贸易中取得政治牌坊，而前将军义尹的到来一举解决了这一难题，于是义兴以极其隆重的仪式在周防山口神光寺（又是寺庙）迎接了义尹，给予了其国君的待遇。就这样，天下第一大名细川政元与其傀儡足利义高同天下第二大名大内义兴及其傀儡足利义尹之间的对抗终于公开化——此时距细川政元“明应之变”开创民办政府已经7年之久了。

　　足利义尹的此举表明了室町幕府足利家族对地方势力的完全妥协：之前跟神保氏混，好歹自己可以组建自己的流亡政府，招募自己的军队。现在投靠大内氏，大内义兴明确对他表示：这些就不必您老操劳了——有我就够了。足利义尹只是想复位，其他关于家族荣誉国家前途之类的，他已经没有兴趣了。

　　旧时代的余辉，至此已经近乎消失殆尽了：从此以后，足利家的成员们再也未能重建一支属于自己的政治军事力量，而室町幕府的灭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不过将军到底还是将军，虽然被迫退休了，但只要他自己不承认，然后知名赞助商大内义兴不承认，他还是有他价值的。比如说足利义尹来到大内家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于8月12日将一个名叫涩川刀弥王丸的人改名为尹繁，并让其继承了其家族曾经干过的一个职位——九州探题。

　　为什么要做这个呢？因为这个涩川家曾经较长期担任了九州探题职位，然后由于另一个家族的兴起使其失去了在九州岛上的地位——这个家族叫少贰氏。明白了吧？足利义尹让涩川家恢复九州探题，就是在政治上否定了少贰氏，而少贰氏此时正在跟谁斗争？——大内氏。

　　不过“西国成氏”少贰资元及其家臣以及大友家并不理睬义尹的圣旨：我们只认中央政府，不认流亡政府。所以足利义尹和大内义兴的这次册封行动纯属自娱自乐，成为了一场彻彻底底的闹剧。

　　老哥不争气，老弟却越打越勇。近畿，畠山尚顺再次卷起一股战凤，横扫中央各国：9月2日，畠山尚顺攻击和泉半国守护细川元有，攻陷其本城岸和田城，元有战死；9月16日，畠山尚顺攻畠山义英于河内，细川政元遣家臣赴援，结果均为尚顺所破退走纪伊。畠山尚顺用实践向细川政元表明：近畿，绝不是你政元一个人的！只要我畠山尚顺在，你细川家就休想高枕无忧！

　　伴随着尚顺凌厉的攻势，近畿地区老百姓纷纷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土一揆、国一揆、一向一揆次数暴涨，政元忙得焦头烂额，气喘吁吁。没办法，虽然细川家一门中不乏能人之辈，但唯独缺少军事型人才（貌似细川家只是政治外交斗争比较天赋），或者至少缺乏能同畠山尚顺这种一流军事人才相抗衡的人物，所以尽管近畿到处都是细川军，却仍然使得畠山尚顺随心所欲地纵横，为所欲为。正当政元无奈之际，另一个坏消息传来了。

　　9月25日，日本后土御门天皇去世。

　　后土御门天皇真是命苦啊！

　　登基赶上应仁之乱，随后又遭遇蛮横管领细川政元，几次（5次）受气想辞职又不肯，理由竟然还是经费不够，无法承担新天皇登基的开支。这下好了，后土御门直接给你一了百了，撒手西归，你想不管都不行了。10月，胜仁亲王继位为天皇，是为后柏原天皇。正当新天皇和众公卿们等着幕府发钱办丧事以及登基之时，细川政元的表态让他们全体晕死了。

　　细川政元不但抠，而且不是一般的抠。他拿出了一笔相当可观数目的钱出来交给了公方：你们看着办吧！

　　公家集体昏厥——因为细川政元拿出来的，是仅仅百贯文钱！

　　那么这个“百贯文钱”是什么概念呢？

　　在当时日本，一个正常普通农民（没破产、没兼并别人）一年的收入约为170贯，支出约为140贯。

　　也就是说，细川政元给日本最高领袖天皇的全部换届费用，还不及一个贫贱农民一年的收支的三分之一！

　　众所周知，日本天皇是全日本国民的最高领袖，属于半人半神级别，其所涉及的每一项仪式都耗费巨大，排场甚重，更何况是登基大典这种一个天皇只有一次的活动。无奈的是，皇室本身没钱，又偏偏要花这么多钱，于是他们只能找政元要，毕竟幕府他说了算，但政元却来了个一推四五六，慢悠悠地说道：“Sorry，我只是幕府的管领，这事我不够格（装，接着装），得找幕府。”

　　幕府闻讯，当即表示爱莫能助：因为幕府本来就没什么财产了，再加上近年来一揆暴涨，其少得可怜的直接控制地也征不到税了——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了！

　　好吧！既然你忽悠我，那我就顺你的忽悠吧！

　　于是乎新天皇拿着百贯文钱先将后土御门草草安葬，然后回家睡觉：登基仪式我不干了！

　　按日本传统，天皇如不举行登基仪式就等于皇位无效。公家希望通过这个手段来逼使政元就范，但政元表示毫无压力：“你不登就不登，关我屁事！”于是双方就这样耗了下去。

　　谁也不会料到，这一耗，便是漫长的20年——此是后话。

　　10月30日，幕府以国内恶钱泛滥所导致的通货膨胀，遂颁布撰钱令禁止私铸铜钱。但是有什么作用吗？幕府从来都控制不了哪怕是近畿这么一小块地方，更何况是随着市场到处流通的货币？货币的泛滥必然导致其贬值，最终受害的还是广大贫穷的下层百姓。战乱、饥饿、贫穷，坚韧而伟大的人民们在这日复一日的水深火热的岁月中结束了新世纪的一年，开始了又一段不知尽头的旅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