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一个符号,一个极熟悉又极陌生,极简单又极复杂的符号。 这个人物家喻户晓到专门有一个节日在纪念他,但若细说他到底有过哪些作为、创作过什么作品,只怕知者寥寥;他的一生似乎都凝固为那石破天惊的一跃,却又偏偏承载了后世太多凭吊者的情感投射。试图在《屈原列传》中看清他的经历显然不够,这篇传记看似洋洋洒洒,却掺杂了太史公过多的主观情绪,以至传主的生平反而淹没在大段的动情议论中。要了解屈原,还要通过他的作品。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回望汨罗江的上游,越过雷填填雨冥冥的南国山水,回溯到猿啾啾狖夜鸣的三峡,那是屈原人生的起点。那里应该有着万山红遍的橘林,和一位山鬼般美丽哀婉的女子。在那里,他写下了这首《橘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他笔下的橘树却是受命不迁,深固难徙,这也成为他一生的写照。 这首诗之后,屈原走了,告别那座名为秭归的城市。这个名字据说来自他的姐姐女媭,有说法称,被放逐后,女媭也来到汨罗江陪伴他;也有传说称,姐姐一直留在故乡,闻听屈原的死讯,每日登高南望,呼唤着弟弟的魂灵,等待它回到故里。所以秭归,是“姊归”,也是“子归”。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在太史公笔下刚登场时,屈原是楚怀王的左徒,从那“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的记载来看,地位不低,也颇受器重;但很可能他更多是凭借贵族出身才得到了这个职位,因为对于他的能力,《史记》只有“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这一句含混评价;除了出使齐国和几次劝谏楚王,也没有证据表明,屈原在楚国政坛乃至战国舞台上有过任何重大作为;《史记》以外,其他先秦典籍关于他的记载居然少之又少。 还有他的政治主张,所谓的“美政”,具体内容不过“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等寥寥几句空洞描述,甚至以“美”作为“政”的修饰,本身就很怪异,政治向来唯利益可言,从未有过美丑善恶之分。 能用“美”来修饰的,只有艺术。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对“美”的追求,贯穿了屈原的一生,他甚至直接把自己视为美的化身,在《涉江》《离骚》等作品中近乎自恋地赞美着自己;出现在诗中的他,披挂着香草美玉,头戴高冠、身配长剑,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整日与《九歌》中的诸神、上古三代的圣贤往来盘桓。 无法想象,一位日理万机的官员会整天身着奇装异服、满身香草珠玉地招摇过市。单是这样特立独行的形象,足以为屈原在朝堂上招来各色异样目光;何况他的性格还很可能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张扬与执拗。有一次,他拒绝了上官大夫提前看法令草稿的要求,此人因此向楚怀王进谗言,称屈原居功自傲,认为朝政离开自己就无法运转。这一事件成为屈原被楚怀王疏远的转折点。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仕途的失意最终促成了《离骚》的问世,诗中他悲哀于人生的多艰,不满于小人对君王的蒙蔽,自怜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命运,唯独不见对楚怀王的愤怒痛恨,不少人因此称《离骚》是“弃妇诗”;但同一首诗中,屈原也吟出了“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梁启超把这种微妙心态比喻成单恋:他既深爱着恋人,又要求他(没写错,是“他”)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可是等来的只有对方的冷落和厌弃;即便如此,他在痛惜之余,仍隐隐存着破镜重圆的渴望。这一心态投射到《离骚》中,便成了怀才不遇与孤芳自赏的交织,妾妇之道和坚持自我的纠结,屈原就在这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缠绵中死去活来,痛并快乐着。 和绝大多数单恋都不会有结果一样,屈原没有等到楚怀王的幡然醒悟,这位庸君后来内惑于佞臣,外欺于秦国,最终客死异乡。痛心疾首的屈原为他写下长诗《招魂》,那“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的呼唤,读来满是凄楚。很有可能,当倾注了自己全部政治抱负的楚怀王的死讯传来时,屈原灵魂中的相当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新王的继位没有使楚国局势和屈原的命运有任何好转。此时的屈原,官职已经变成了三闾大夫,负责宗庙祭祀和贵族事务,名位虽高却无实权;即便如此,在令尹子兰、上官大夫等人的攻讦下,他依旧被楚顷襄王流放到汨罗江。 离开郢都时正是仲春,秦军刚取得了对楚国的又一次胜利,五万楚军阵亡,析邑等十五城易主。江水、夏水上舟楫纷乱,满载着逃离战火的百姓。一张张惊惶恐惧的扭曲面孔中间,只有屈原脸上写满格格不入的惆怅迷惘。齐齐划动的船桨扬起水波,小舟荡入茫茫夏水,像鸟儿飞上苍穹;诗人伫立船头,面对渺渺茫茫的前景,不知何去何从,他回望一路远去的高大楸树和郢都东门,泪水如霰雪般在江风中飘零。 这段颠沛流离的经历一直铭刻在屈原心底,九年后,他凭回忆写下《哀郢》,那一日的景象、当时的心情历久弥新:“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此后的许多年,他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回到郢都,结果至死也没能如愿。 出夏水,上洞庭,下长江,汨罗江畔从此多了一个披发行吟的萧索身影。政治理想的破灭,使屈原对那些自己长久坚信的理念产生了动摇和疑问,它们从点点滴滴变得绵延不绝、川流不息,就此汇集成一首浩瀚无垠的《天问》: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上下求索的结果是一无所获,但也可能,屈原并不真的在寻求答案,只是托问言志,借此抒发苦闷,“天固不可问,聊以寄吾意耳。” 公元前273年,秦将白起水路破郢,然后火烧夷陵,尽毁楚国宗庙陵寝。屈原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写下《怀沙》,怆然吟诵着“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怀抱沙石投入了汨罗江,去追随他日思夜想的那些上古圣贤,还有他的楚怀王。 从这篇绝笔来看,诗人延续了《离骚》中的自怜自怨,但或许连他本人都没想到,自己的死亡却感动和激励了不知多少后人。近一个世纪后,年轻的贾谊在流放途中路过湘水,动情地写下了《吊屈原赋》;又过了数十年,游历过湘沅的太史公将屈原和贾谊记入同一列传;更有之后不知多少中国知识分子自视继承了他的衣钵,如今的屈原,更成为中国人永远缅怀的一座精神图腾。 他令人感怀的,不是那些自怨自艾,而是那份宁可玉碎也不放弃理想的坚持,人们用对他的祭奠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一如他生前为丹阳之战中牺牲的楚军将士,写下的那首《国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相对屈原的本心,这很可能是一种误读,却是一种有益的误读。在这个人们早已习惯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太平时节,屈原的坚持显得无用而迂腐;但多灾多难的中国历史上,正是无数和屈原一样的爱国者,以这种看似迂腐的坚持浴血前行,最终迎来光明。 2000多年过去了,汨罗江的上空,依旧回荡着屈原与渔父的对话,拷问着每个中国人的灵魂: ——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 ——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渔父无法理解屈原的偏执激烈,屈原更做不到渔父的淡泊洒脱。坚持永远比放弃艰难,纵然如此,在那时日无多的最后关头,屈原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这最简单的,退路。 这是屈原当年的抉择,而如今的我们,又该如何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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