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回家乡的路

 昵称535749 2017-03-26

2017-03-26 21:01 | 豆瓣:丁麟

1

列车像利剑一样刺穿雾霾,以三百公里的时速飞驰在大地上。刘鹏将kindle收起,目光转向了窗外飞掠过的风景。冬天的华北平原一片荒凉,入目只是无尽延伸的灰白土地,一些秸秆凌乱地散落在田野上,偶尔有一丛光秃秃的白杨树执着地将枝杈指向天空。

这景象刘鹏已看过多次,却依旧看得入神。这里的所有的土地都是一样的,刘鹏想,这里种地的农民是如何区分自己家和别人家的土地呢,小孩子们独自跑出来,走远了肯定找不到回去的路吧。刘鹏想起小时候跟着姥姥去沟里浇菜地,那些菜地一畦一畦的,他绕着西红柿架玩耍,后来就找不到姥姥了,最后是被别的浇菜人当做偷西红柿的小贼抓起来,他大声哭着,姥姥才赶过来找到了他。

这趟车是从北京开往太原的高铁,只需三个小时车程。虽然每次到家母亲都会埋怨刘鹏不会算计,明明可以坐北京直达吕梁的列车,又便宜,还不用在太原转站,但刘鹏还是每次都选择乘坐高铁,而不是那趟晃晃悠悠十几个小时的慢车。

前座的一个小孩子在座位上大声叫唤蹦跳,旁边的乘客戴着庞大的降噪耳机闭上双眼,不闻不见,孩子的母亲嘴角带着微笑,宠溺地叮嘱孩子小心摔着自己。一会儿小孩子顺着椅背爬了上来,坐在椅背顶上,眼睛转来转去,看着刘鹏面前的书包和手机。

刘鹏用凶狠的眼神盯着那个小孩,小孩子的眼睛也从狡黠变做恼怒,回视过来。刘鹏不动声色,于是小孩眼里的恼怒渐渐变成了畏惧。

“下去!”刘鹏抓住时机沉声喝道。

小孩子飞快地从椅背上溜了下去坐好,恢复了暂时的安静,片刻后,趴在他妈妈的怀里哭了起来。

刘鹏觉得一阵小小的快意,拿起手机在豆瓣上更新了一条广播,把自己刚才吓唬熊孩子的事情发了上去,片刻后收到了许多条的点赞和回应。

列车穿过石家庄,前方平地上突然矗立起一座巨大的狮身人面像,刘鹏不是第一次看到,所以见怪不怪。狮身人面像的背后,太行山陡然横在眼前。列车的时速降到一百九十公里,一头扎入山区,片刻后便是接连出现的长长隧道群。最长的隧道需要将近半个小时才能通过,长时间在隧道中穿行,会引起强烈的耳鸣,需要不时张开嘴,或者随意说几句话,才会缓解一些。

在太行山间行走一段时间,穿过娘子关,便是山西地界,过了阳泉,下一站便是终点站太原。

火车驶进太原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厢里的变得骚动起来。人们开始站起身来整理行李,有的人已经站在了车门口,到处是打电话报平安或者通知接站的人。这些声音里夹杂着不少刘鹏老家的方言,人们绷紧的脸开始放松起来,前面的小伙摘掉了降噪耳机,逗旁边的小孩子玩。

2

坐上从太原直达老家的大巴之后,刘鹏觉得脑袋依旧有些沉重。他朝着窗外招招手,一辆小轿车鸣笛回应,接着升起车窗缓缓离去。

昨夜抵达太原之后,他的朋友老李开车过来接他。

老李是刘鹏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又都在太原,直到后来刘鹏去了北京。老李现在辞掉了工作,买了辆二手斯柯达晶锐跑滴滴。

刘鹏每次回家或者去北京,都要在太原短暂停留,跟朋友们聚一聚。昨晚在太原的几个哥们小聚了一下,喝了不少酒,席间大谈各自这些年各自的境遇,谈往事,谈这座城市的变化。

“认不出路来了吧?现在出门才叫方便,从动物园到火车南站,沿中环路直通到底,也就十来分钟的事!”老李言辞之间颇为自豪。

结账的时候刘鹏付了钱,一桌菜加上酒水,总共才三百来块。刘鹏感慨,这要是在北京,没小一千下不来,竟然有种占便宜的感觉。大家奚落他摆大城市回来的架子。

早上老李送刘鹏来坐车,告诉刘鹏,这一趟大巴路过他们老家的镇里,省的在县城还要转一次车。

车是一辆五成新的大巴,此刻只坐满了半数座位。跟车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健壮男子,剃了精光的头皮,戴着一条筷子粗细的金链子,黑衣黑裤,一双黑色的新布鞋鞋底依旧雪白。

“这是不是去佳县的班车?”

一颗花白头发的脑袋从开着的车门探进来,目光在车里来回搜寻着什么,操的是刘鹏老家那头的土话。

“是了,快上车。”

跟车的光头男子瘫靠在车门旁的座椅上,抖着腿,拖着慵懒的调子回答——用的同样是刘鹏老家的土话。

花白脑袋进入车门,紧随着的是一个装着铺盖卷的蛇皮口袋。

乘客陆陆续续多起来,基本都是刘鹏他们老家那头的人,到了腊月底,都要回家过年。车里不时有人遇见了熟悉的同乡,发出“你龟孙怎么也来了”这样的招呼声,后者则回以“埋你爹了,是你这股怂货”,然后一起大笑,车里充满快活的气氛。

“把烟掐咯!”

光头男子霍然起身,伸手指着车厢尾。

刘鹏转过身去,看到车厢最后一排靠车窗的角落里,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子,正嬉笑着抬起头来,手里的香烟还燃着。

“掐咯!”

光头男子手依旧指着,声音加重了一些。

“埋你爹了,就抽一根,怕甚了,这么严!”瘦子笑得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向着周围绽放。

“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

光头男子把手放下,快步向着车厢尾部走去。

瘦子绽放的皱纹僵住片刻,不自然地抽动一下,接着重新更大地绽放——

“埋你了,这么严,车几点走了?人也不少了,能走了吧?”

光头男子一言不发,步步逼近。

瘦子依旧维持着笑脸——“埋你了,哈哈,哎……”——一边把手上的烟捻灭。

光头男子在瘦子面前站定,盯着他看了几秒。

“能走了吧,看这人也拉的差不多了,再路上绕一下,也就满了……是哈……埋你了……走吧,能发车了……埋你了……”

光头慢慢转过身去,走回自己车门前的座位,快到座位前时,眼睛一翻,目光扫过半个车厢——“不要以为和你逗哄了”——这才重新瘫靠在座位上。

刘鹏转过身来玩着手机。车上的其他人依旧在跟各自的熟识大声聊天。

又过了些时候,车里人渐渐满起来,司机打着火,大巴车开动了。

大巴车在长街上掉头,接着向市里的方向走去。

“不是直接走太佳高速了,这是要去哪?”

车上不断响起质疑的声音。

光头男子目光扫过车厢,继续端着手中的保温杯喝水,对于质疑的声音充耳不闻。

长街上车流如织,在前方的立交桥上蜿蜒交叉。刘鹏看着这陌生的熟悉街头,的确他已经认不出路来了,这几年太原变化很大,高架修起来了,城中村拆了,到处都是立交桥,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绕才是正确的路。

而那些长街上的建筑还是熟悉的,穿过迎泽大桥的时候,还能看到汾河里那条长龙孤零零地卧在冰面上。

大巴车一直开到火车站,然后掉头,在街边停住。

“下车下车!”光头男子站在车门口吆喝。

“这是做甚了!就晓得是这样!倒腾来倒腾去!”

“埋你爹了!这些怂人就是这样鬼作气!”

人们肆无忌惮地大声抱怨着,一边将自己的行李拖出来,然后下车。光头男子面无表情地指着前方另一辆大巴:“快上车,走了!”

刘鹏换上了前面的大巴,瞅准一个没人的双人座位,坐进了靠窗的那一个,同时祈祷再来个女孩子坐身边——女孩子干净。很快一个浑身汗臭的大胖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刘鹏戴上了耳机听起了音乐。

这一次大巴车很快开动,在服装城那儿上了环城高速,接着转到太佳高速。

短暂的汾河谷地平原很快消失,穿过一条五公里长的隧道以后,大巴便穿行在了吕梁山脉中间。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站在那高处望上一望

你看那汾河的水呀

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这首民歌很好地概括了山西的地貌,而刘鹏的回家之路,也正是要从太行山脉,穿过汾河谷地,再到吕梁山脉。

这条高速公路是太原通往陕西榆林市佳县的,开通没有几年的时间,而这也是刘鹏家乡唯一的一条高速公路。

全程几乎都是在山里,接连不断地通过群山之间的隧道。前方渐渐变为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一座座黄土山岭匍匐在大地上,历经千年万年的洗刷,变得千沟万壑,如同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们脸上的皱纹。

身边的大胖子很快便睡着,脑袋倒向刘鹏肩上,嘴如一条死鱼一样张着,却发出猪哼一样的鼾声。

刘鹏嫌恶地将大胖子的头推向另一头,大胖子浑然不觉,继续打着鼾。然而当车向右转弯的时候,离心力还是会将胖子的脑袋抛回刘鹏肩上。

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后,大巴车钻出一条隧道,前方立着的路牌上显示“临县界”。刘鹏心底小小地欢呼一下,周围的黄土山峦也陡然间变得可爱起来,两侧的山坡上开始出现村庄和窑洞。

大胖子也已经醒来,此时正举着手机在跟人发微信语音,不时发出巨大的笑声。车里的谈笑声多了起来,人们的嗓门都拔高了几度,尤其是操着县城这一代口音的乘客,尾音的儿话音转的漂亮响亮,很好地跟“西首里”的土话区分开来。

3

刘鹏最终还是在县城转乘上了通往村里的小巴——之前坐的大巴车在临县城便下了高速,根本没有去佳县的打算,自然也不会路过他们家乡小镇。

“有了有了,谁说我们不去佳县?你们在这等着,等下一趟回来的把你们拉上。”光头男子这样回应了人们的质疑。

这是一辆十九座的小巴车,车里充斥着柴油和机油、烟味混杂的气味,座椅上罩着油腻的布套,上面印着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

此时车还停在站里,车上有六七个乘客和司机一起聊天抽烟。

“好好吃,这是肉炒面,这回也带你来看一看临县城,看这楼多高!”

一个包着头巾眼神浑浊的老头子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对着身边的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此刻正趴在车厢走廊里放着的一个机油桶上,吃着老头子从车站路边摊上买来的大碗肉炒面,并没有顾得上搭理老头子。

刘鹏看向老头子的前方,车站外是一座不高的老楼,贴着白色的竖条瓷砖。

“金生,东西放在这了哇,我再去买几个饼子,你可不要走了哇!”有人把几个纸箱推进车门,冲着车主喊道。

“麻利些!就走了!”叫做金生的车主回了一声。

金生是这辆车的车主兼司机,是个传奇人物,跑这条线路已经有二十多年,是西首里最资深的老司机,道上的交警见了他也都礼让三分。

车上的乘客渐渐聚拢起大半,大家怂恿着金生,走吧,早点回。

金生不动声色,回头默数着人头,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打着火。小巴车簌簌颤抖,尘土在冬日灿白的阳光里跳跃。

“兔坂雷家碛欸!”出了车站,金生将头探出车窗大声吆喝。

小巴车一路前行,不时有人上车,车门敞开着,年轻矫健的小伙子不用车停下来,跟着一路小跑便窜上来。

路过东门桥的时候,小巴车短暂停留,一会儿一个衣服搭在肩上的男子上了车。

“准备走了哇,睡觉的都不要睡了!”

金生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男子衣服耷拉在左边肩上,遮住半个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车尾,然后转身向着窗口的方向探着头。

“你做甚去来……这会才回了……不么,我来置办点菜水……”

刘鹏的座位正好在男子斜对面的前排,他有些困惑地看着男子——车窗外此时并没有人驻足,男子是在跟谁交谈。

然后他看到男子衣服遮挡下的那只手伸进了旁边座位上女孩的包里。

过了一分钟,男子直起身子,转身走出了车门。

“快些看丢了什么东西没?”

金生转过头来,望着方才男子站立那儿座位上的女孩。

女孩子转过头来,一脸的茫然。

“哎呀呀,这年轻人,实在是呆,刚才那个人是个掏口袋的绺怂!快看丢东西了没!”

金生急的大叫。

女孩脸色变了,慌忙低头翻看自己的包,万幸钱包不在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贼并没有得手。

车上的人们也如梦初醒,大家纷纷赞叹金生老江湖的眼力,也有人表示,自己也早已察觉,只是贼有贼道,这路人不要惹他们。

车上增添了新的谈资,大家议论着方才的事情,以及一些出门遇到的奇闻异事,诡谈骗局。小巴重新启动,终于驶出了县城。

“这不是谁家的那小子,从哪回来的?”有人认出了刘鹏,招呼着同时递过来一支烟。

刘鹏犹豫了一下,将烟接过来,车上至少有大半乘客都在抽烟,加入一手烟的行列总好过完全吸收二手烟。

“北京么,昨天坐高铁到太原。”刘鹏认出递烟的人是他父亲的一个老相识,攀谈起来。

出了县城,小巴车提起速度来,车窗玻璃震的哗啦啦响,而这并不影响车里的人们热烈的交谈。

“百许,你做甚去来?”

“医院,老婆子宫做了个小手术。”

“你省着点用么,硬是要用坏才去维修了!”

全车的人都爆发出快活的笑声,包括百许和他的老婆。

人们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小巴车灵巧地穿行在山路上,很少有太大的颠簸,这也体现了车主金生几十年的驾驶声誉并非浪得虚名。

有的路段正在修路,通过的时候,黄土便呼呼地穿进车厢里,虽然车窗已经暂时全部关闭,依旧无济于事,这辆车到处都是缝隙。刘鹏的羽绒服和里面穿的白衬衣很快都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黄土。

越过一道道山梁,经过一个个村镇,乘客越来越少,等到了兔坂镇的时候,又新添了赶完集回家的乘客。

从兔坂往下,全部都是村级公路,再没有交警查超载,于是很快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车头的机盖上挤了五六条汉子,那里挨着司机,视线好,一向属于较活跃乘客的黄金位置。

4

在青龙庙,刘鹏下了车。这里原本只有两座残破的庙,刘鹏读小学的时候,附近几个村庄的人集资把庙重新盖了起来。青龙庙每年都会唱几台戏,又地处几道山交叉的大路口,几道山的人都要路过,因此渐渐竟然有了一些繁华模样——其实就是有了两三家副食店,一家饭店,一家摩托车维修店,外加一个看庙的老头。

班车从青龙庙起就拐向了另一道山——车主金生的村子在那边,而刘鹏属于左边的那道山。

“回呀不!”

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刘鹏身边,车上的骑士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穿着人造革夹克,左耳上打了一个耳钉。

“啊呀,宝强么,正好把我拉上。”刘鹏喜笑颜开。

这个男孩是他们村的一个小伙子,一般都出门在外,这几天应该是过年回家来了。刘鹏正在纠结是打电话叫父亲骑着摩托车来接自己,还是索性拖着行李走回去。也就十几里路,初中时候经常走,刘鹏自认为这些年自己并没有退化。

宝强利索地撑好摩托车,把刘鹏的行李绑在行李架上,然后重新上车。

“坐稳了!”

摩托车轰鸣着出发。

青龙庙渐渐地落在了身后,前面是庄头,庄头过了是窑沟,过了窑沟就回到刘鹏他们村里了。

太阳向西沉没,渐渐消失在群山之后,摩托车追逐着落日,掠过一座座山丘。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