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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临大事有静气

 岚韵 2017-03-27


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

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道德经》


涣兮其若凌释


  “涣兮”是自在随意;“若凌释”就像冰融化为水一样。圣人已经放下了一切,破除了所有执着,自在随缘,就像冰融为水般逍遥。这看起来跟谨慎小心有点矛盾,其实不矛盾。为什么?因为,行为上的严谨、谨慎和小心,只是智者面对世界的态度,不是他们的心态。他们的内心非常柔软,非常自由,没有任何拘束。你会觉得他们非常随和,就像冰雪融化一样自然,没有任何作意的东西,也不装腔作势,既不作秀给人看,也不作秀给自己看。他们的心属于自己。他们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做事来的,所以会做很多事,但他们不注重结果,更不会为了某个结果而作恶。他们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背离大道,用罪恶的方式去追逐。哪怕这种恶非常细小,非常普通,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不当是恶了,他们也不作。他们会守住道体,不执着结果,自在随缘。多就多做,少就少做,没有就不做,他都不执着。



敦兮其若朴


  因为无所谓,所以智者特别敦厚、淳朴、实在,就像没有开凿、未经雕琢的璞玉,虚而有容,虚心之中有巨大的包容心。他们看起来并不聪明,有一种愚愚的味道,但他们不是真愚,而是大智若愚。他们有大谋略,没有小心机。或者说,他们不愿有任何心计。什么是谋略?方向就是谋略,是知道往哪儿走。《道德经》中就有很多大谋略,最有名的谋略就是无为而无不为,无为的目的,就是无不为。小心机是走路时的互相算计。智者不算计,他待人一片真心,心里一片朗然光明,哪怕他骂你的时候,你感觉到的也是他心中的大爱。他不会谋取私利,所以身上有一种大地般的敦厚之气,能厚德载物。


  朱德就是很典型的例子,他的敦厚长者之相非常明显,不管士兵、元帅还是将军,都觉得他很好,任何人都觉得他好。因为,他待人以诚,即使在一些必要的场合,他不得不说一些昧心的话,大家也可以理解他。


  智者必然敦厚。如果做人不厚,他的很多行为就是投机取巧,不是智者。真正的智者之所以敦厚,是因为看破了,知道所有的心机和技巧都没有意义,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是幻化的,一切都会变成记忆,他不在乎。有,他是那样;没有,他也是那样。他只管做好自己,完成自己,完成生命的整个过程。所以,他不投机取巧。



旷兮其若谷


  他的胸怀就像豁达、开阔、阔达的山谷一样。我们老说虚怀若谷,就是这个意思。他和光同尘,没有任何分别心。在他眼中,世间万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存在即合理。所以,他一般不会用狭隘的民族、个人喜好去辨别、判别一些东西,也没有是是非非、鸡零狗碎,永远淳朴、包容、海纳百川,没有明显的好恶,非常圆融。这种圆融不是圆滑,不是世故,而是平常心,是得道者的智慧,也是得道者应有的德。如果到不了这个程度,他就没有德,没有得道。因为他还有分别心,有分别心就没有得道。没有分别心的时候,他的包容就是没有概念的包容,他不觉得自己在包容,他觉得诸相都是平等的,诸法都是平等的,万法归于空性,都是条件的聚合,没必要执着,因此不会厚此薄彼。内证功德到了这种程度,他才可能虚怀若谷。



混兮其若浊


  他看起来非常朴实,没有心机,也看不出有什么智慧,就像浑浊的水、浑浊的河流一样,看不清河底有什么东西。和光同尘也是这样。遇到光明就融入光明,遇到灰尘就融入灰尘,永远跟他所在的世界浑然一体,毫不扎眼,从不标新立异。这才是真正的智者。很多一看就很杰出的人,不一定真的很杰出;相反,看起来不杰出的人,虽然有可能真的不杰出,但也有可能其实很杰出。


  关于这个特点,你可以理解为“藏”,换一种说法,就是韬光养晦。和光同尘,自然就能韬光养晦,将自己的锋芒隐藏起来,不是因缘所致,就不要显示自己的智慧,否则就是卖弄和炫耀。如果你发现自己想让别人知道你有智慧、知道你多么厉害,那么你就不是真的智者,你就是执着的愚夫。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真正的雄鹰蹲在架子上的时候,经常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它真的睡着了吗?没有,它非常警觉,只是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而已。一有动静,鹰眼马上就会睁开,它马上就会行动。真正的猛虎平时走路很慢,一摇一晃,好像生了病一样,一点都看不出它有多么凶猛。可一旦遇到猎物,它就会箭一样射出去,在很短时间内就把猎物拿下。真正的猛兽都是这样,平时不声不响,只有在关键时刻才施展本领。只有卖艺的人才会时不时吆喝几声,“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凑热闹的人越多,他们赚钱的机会就越大。这就是他们咋咋呼呼、招揽顾客的原因。智者无求,不需要得到什么,所以智者从来不吆喝,他老是躲在一个地方,或是隐入人群,你根本看不出他是智者。除非有特殊因缘,社会需要他着书、讲课、立说,那么另当别论。


  我曾说过,智者就像一口大钟,没人敲时,它是不会自己响的。智者不会拿着个喇叭对着人群喊:“我是智者,我来度你们咯!”否则,他就是个疯子。少正卯可能就是疯子。他非要在孔夫子对面办学,讲课又讲得很好,结果孔夫子的学生都给他抢跑了,据说只有颜回没有去,后来孔夫子当上鲁国的大司寇,他就被孔夫子给杀了。孔子会不会杀老子?不会。因为老子平时根本不说话,人问他,他才说话;不问他,他就静静地待着。他绝不会跑到孔夫子面前,积极主动地向孔夫子传道授业解惑,他更不会跟孔子抢学生。要不,孔子如果当上周朝的大司寇,就会像杀少正卯那样杀掉他。


  佛也是这样,佛经中大多是弟子问,佛陀答,只有少数经典,如《佛说观无量寿经》等,佛才不问自答。但事实上,连这些经典也有人在问。谁在问?众生在问。这就是佛的敦厚——尊重世间一切的存在,不用真理的棒子揍任何人,但又随缘地帮助一切众生解除痛苦。


  佛既像静静立在那儿的大钟,也像浑浊的河水,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智慧。特别注意,修道者就要这样,不要好为人师。很多时候,人的祸患就源于好为人师。有人总喜欢教训别人,这是一种毛病。智者不会这样。如果没有人问,智者就会像达摩那样面壁,面壁九年,没人找他也不要紧,因为智者不是为别人活着的。


  智者藏气于物,把自己的气藏于万物之中;藏气于身,把智慧之气藏于生命之中。总是伺机而行,相机而动,不会上蹿下跳。


  禅宗里有很多这样的大德。破了初关,再破重关,最后连牢关也破了之后,他们就和光同尘了。这时,他们就像寻常的老头子,你看不出他们已经开悟了。藏地也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有些饭头僧——也就是做饭的僧人——最后往往是大成就者。为什么?因为他们总是默默地做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修证,他们也不去卖弄。他们把修道融入了生活,从不争红尘中的名利,总是默默地劳作,默默地禅修,默默地守住自己该守的那个东西,把世事的纷繁都扫出心外。有些人死后,人们发现他们的肉体虹化了,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大成就者。活着时,人们是不知道他们的。这就是扫除悟迹,平常心是道。



周宣王斗鸡的故事


  周宣王喜欢斗鸡,就叫纪渻子为自己训练斗鸡。纪渻子是个非常厉害的驯鸡师,他知道最厉害的鸡是什么样子。十天之后,周宣王问他,鸡驯好了吗?纪渻子说,还不成,它急躁得很,一见到对手就想扑过去把对方撕碎。又过了十天,周宣王又问,纪渻子说,不成,它一听见响声就叫,一看到影子就跳。再过十天,鸡仍然没有驯好,但又十天之后,纪渻子告诉周宣王,这下成了,别的鸡不管干什么、怎么变化,都干扰不了它的心,它看上去就像木鸡一样,但一招就能要对方的命。这就是“呆若木鸡”的由来。后来这个词的意思变了,变成了纯粹的“呆”;实际上真正厉害的斗鸡不仅不呆,还灵敏到了极致,它表面的“呆”,其实只是一种静气。


茶师比武的故事


  日本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江户时代有个有名的茶师,他的主人是个显赫的人物,有一天,这位大人物要外出公干,但又舍不得留下茶师,于是就叫茶师换上武士的衣服,跟上他一起到京城里去。当时的京城很乱,有一天主人有事,茶师一人在外,结果有个浪人挑衅他,想要跟他比武。茶师说自己只是茶师,不是武士,不懂武功。浪人却说,那你就是在侮辱武士的这身衣服,更该死在我刀下了。茶师觉得武士说得有道理,就让武士到一个地方等自己,他去京城最着名的一个武馆,找里面最大的那个武师,请他教自己一种最体面的死法。大武师觉得很奇怪,人人都求生,为什么这个人反而求死呢?就问他。茶师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大武师听完,就请茶师给自己泡一次茶。泡完茶之后,大武师告诉他,你不用死了,你只要用泡茶的心态去比武,肯定能赢。茶师不明白,但还是照着去做了。在举着刀的浪人面前,他微笑着、非常从容地摘下帽子,脱掉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身边,然后不紧不慢地把袖子、裤脚扎好,最后才从从容容、心平气和地举起了武士刀。就在这时,浪人突然满身大汗地认输了,他觉得对手太庞大了,他根本打不过对方。实际上,茶师没有任何功夫,他只有一种绝代高手才有的静气,正是这股静气把浪人的意志给击垮了。


  “每临大事有静气”就是这个意思,即使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智者仍然沉得住气,因为他不怕失去任何东西,心非常宁静。这是智者的另一种德行。



作者:雪漠   选自《老子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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