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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以为，二比一多」，从数学的观点来看，的确如此。然而，康定斯基在自述中继续谈到，「『内在』其实结果相反；一常常比二多。数学上1+1=2。心灵上1-1= 2。」譬如，在画面上，一个苹果与一个苹果叠加，是两个苹果；而在黄色之上再加黄色，结果可能是更少的黄色。——知性在艺术中的作用是有限的，直觉经由与「自然」或「宇宙法则」的联系，通过色彩所传达出心灵的颤动，这是艺术共同的源头。 1912年康定斯基在〈关于形式问题〉中有这样一个结论：「基本上，没有形式的问题」。尽管他个人的艺术创作经历了逐步摆脱物象的过程，他对具有独立生命（或如他所言，每一个具有活生生的表情的绘画元素）的色彩、形式的拥护，不是僵硬地固守这些形式元素，确是反复强调「内在精神」的必要性。 1931年，康定斯基在巴黎的《艺术笔记》杂志上发表了这篇名为〈对抽象艺术的看法〉的文章，尽管此时距离他创作第一幅抽象水彩画（1910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在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已经「被归入档案」之时，抽象艺术仍然遭到不断的责难和怀疑，康定斯基不但认为抽象艺术现在是一个「活泼，充满活力的现象」，在明天，在未来也都会如此。 这篇文章是他对当时抽象艺术所受指责的直接回应，可以推测，这些怀疑不外乎为：「无物象」绘画不是真正的绘画；或者，抽象绘画是一条死巷，艺术在此走进了死胡同；或者，抽象绘画不过是「几何形」的图；抑或，过去从来没有过「抽象艺术」。康定斯基为反驳这些观点，他写下这些充满诗意的辩护。 「艺术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只有背离精神的，才走进死巷。如果从精神孕育、开展出来的，所有的死巷都会打通，走向自由。」 第一幅抽象水彩画，通常被视为抽象绘画诞生的标志。
「抽象」画家像是法庭上的被告，必须为自己辩护。他们必须证明，「无物象」绘画真的是绘画，和其它的绘画一样，有自己生存的权力。这样的问题的方式有点不精确，也不公平。我将试着以相反的方式，要求排他的物象绘画者证明：他们的绘画是唯一真正的绘画。换句话说：物象绘画的支持者，必须证明，物体在绘画里，正如色彩和形（某种定义下），是绘画不可或缺的。 不同时代的经验，使绘画目的不是为了在表现里寻找避难所，从而扩大了形和色——两个不可缺的元素之价值。 一些我们今天的「抽象」绘画，确实具有艺术生命的才华，他们带有生命的脉动和光彩，能经由视觉传达，使人内在产生波动，以纯粹绘画的方式。同样的，在今天无物象绘画里，并不只有这些具有艺术生命的，才具有才华。 我必须简短地说明，如果人们从字面了解「抽象」这个标签的话，不仅会造成错误，而且有害。但如我所知，「印象派」标签当时被想出来是用来嘲笑这个运动。「立体派」这个字，如果字面地了解它，就矮化了立体主义里新的发明。而人们对抽象绘画的指责，我也老早了然于心。 这是一条死巷；那些印象派们，立体派们、表现主义、然后印象主义们，不都听过类似的诅咒？所有这些「走向」——人们都这样称呼新的发现；被报纸、观众，甚至艺术家们视为「无政府」（当时还没有布尔雪维主义），破坏、威胁了绘画「亘古」以来的法则。人们很自慰地说，这些人走进一条死弄里。 人们确信说，印象派由于对风景的热爱，而贬低了艺术，这个热爱不幸造成创作力减低。人们不只认为它走到死巷，甚至还说艺术死亡。若看看艺术史，就不难找到相同的例子。 艺术的本质永远不会转变。例如在绘画或音乐里。有没有人说，只有歌曲和歌剧才符合音乐的本质，而纯粹的交响乐，只是知识分子的，做作的，走进死弄的音乐？倒有过这样的时代，我们听到这样的话。 只有背离精神的，才走进死巷。相反的，如果是从精神孕育、发展出来的，所有的死弄都会打通，走向自由。
知性的工作。——如果只是倚赖过去，是有害的。如果说，所有新的都是错误——只因为它仍未曾有过，也非常危险，因为我们对过去太缺乏认识。事实上我们经常从过去的现象里发现，它们常常至少与「最新」现象有极密切的关系，而它们却时常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我们只要以佛罗本尼乌私（Frobenius，德国之民族学者，所提出的文化理论，曾引起争论。）和他的新发明为例子就好。 和知性有关的工作，我们可以确信说，在艺术历史里，有些时代，理性（知性的工作）扮演一个重要、决定性的角色。不可否认的，有时知性工作是不可或缺的一股合作力量。但我们也可以确切的说，到现在为止，知性工作若缺乏直觉的元素，也无法产生生动的作品。 但我们更进一步只能「相信」、「确信」、预言地说，它也只能是这样，因为没有别的可能性。 这也只是我个人的「证言」，无法以理论说明。我只能一个人经验说：我从开始到结束，尝试以完全理性方式处理的，从来找不到一个答案。例如我依数学比例计算，要画一个图，但色彩把图画的比例完全改变，这却是数学所算计不出的。
这事每一个艺术家都知道的，对他们而言，元素都是活生生的东西。此外，单单色彩里（尽量和形抽开），数学性的「数学」和「绘画性」数学完全是不同的两个领域。如果一个苹果加上越来越多的苹果，苹果数目就会越来越大，我们可以一起数它。但如果我在黄色上不断加黄，黄色不会变多，而是变少。（我们一开始所有的，和结尾所有的，无法计算）。 那些把一切交给数学——理性的人，是不幸的。 导引「物象」画家或「无物象」画家工作方法和精力的基本法则，绝对一样。 普通的抽象绘画作品来自艺术共同的源头：直觉。 理性在所有情形里扮演的角色是：它参与其中，不管作品是模仿自然与否，它永远仅属于次要角色。 自称为「纯粹结构主义」的艺术家，做过不同的尝试，以纯粹物质的基础做结构。他们试着将「老化的」感觉（直觉）除掉，以适合的方式，为「理性的」现代服务。他们忘记了有两种数学。而且他们永远无法列出公式，表现所有图形的关系。因此，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是画很坏的图，或者以「老化的」直觉去修正理性。 亨利卢梭有一天说，每一次，当他内在听到一种特殊的，「已去世的太太的声音」时，图都画得特别好。所以，我也建议学生们在听到「这样的声音」时画图。
几何——为什么一张「几何形」的图，我们称为「几何的」，而一张画植物形的图，不称为「植物学的」？或者，一张画有吉他、提亲的图、不称为「音乐的」？ 人们指责那些喜欢画几何图形的专家。当我在绘画学校修解剖学时（我对它实在一点兴趣也没有，尤其老师又不好），我的老师阿兹伯（Anton Azbe）对我说：「你一定要懂解剖学，但画图时，就要把它忘掉。」 在风景画时期过后，报章、观众、甚至艺术家又有新的震撼因为越来越多人开始画「静物」（死的自然）。当时有人说，风景至少还是活的（活泼的自然），而人们会称之为「死的」「自然」不是没有来由。 而画家却需要这些保守的，静寂的，几乎无意义的东西。一个苹果和一个劳昆（Laokoon，希腊神话雕刻，描述他和儿子被海蛇弄死的故事）相比之下，是多么安静。 圆更寂静，比苹果还静。我们这个时代，不很理想，但在这少有的而重要的「新事物」或人类新的特质里，我们应该懂得重视这些不断成长的能力，去听寂静里的声音。就像以安静的风景取代吵杂的人，同样的，安静的风景，被更寂静的静物取代。人们又往前跨了一步，今天，图画里的一个点，有时比一张脸更丰富。 一条垂直线和一条水平线连接，就产生一个戏剧性的声音。一个三角形的角尖处，与圆形相切，它给人的感觉实不下于米开朗琪罗图画里，上帝的手指和亚当的手指接触的霎那。 如果说，指头不是解剖学或生理学的，而是更多，是绘画的媒介，那么，圆形和三角也不是几何，而是更多地，绘画的媒介。有时，沉默比响亮更强烈，沉默反而说的更清楚。 抽象绘画除了可以应用最严谨的几何外，也还有无数的自由形；除了原本具有的色彩外，还有无穷尽的调子变化——它得配合图画的目标。 去谈到底什么原因使人类发展这股似乎是新的能力，也许久牵扯得太远了。这里只提及，人可以从自然的表面，感觉到他的生命与「内容」，与这乍似新的能力有关。迟早会证实，「抽象」艺术不但没有排除和自然的关系，而且比近代任何其它有更强烈的关系。 那些魔鬼，看到图画里的三角形，就被三角形困住而看不见绘画的，也正是那些古代要男体遮上无花果叶的魔鬼。 但我相信，就是这些无花果叶，使他们的眼睛看不见远古时代的立体造形。 此外我们不会忘记，奈利朵夫（Nelidoff）这位伟大的剧场人，在他的苏俄剧场史里说：没有比在艺术里为一个新的形式奋斗更艰辛的。 不寻常的形式，把内容遮住了，对大部分人而言都是这样。 只有时间能改变事物的情况。 附： 1937年，尼伦朵夫——康定斯基在美国的作品代理人要求访问康定斯基。以下文字为访问的记载。 1. 第一张抽象画是何时产生？ 1911年，即二十六年前。抽象水彩则于1910年即诞生。 2. 您如何走向「抽象」绘画的？ 说来话长。年轻时，我就感觉到色彩丰富的表现力。我非常羡慕音乐家，能创作艺术，而不需「述说」任何「写实的」东西。但色彩对我，就像声音那般强烈，富有表现力。二十岁时，我被莫斯科大学一研究院保送到Wologda（欧洲苏俄区的东北部）政府机关，做法律和民俗方面的研究工作。我在那里，看到许多农舍，里面画满东西——非物象的。装饰品、家具、餐具，都画得满满的。我的印象好比进入一个什么都没有「述说」的绘画里。 几年之后，我在莫斯科看到一个很大的印象派画展，有些东西也很被议论，因为画家「处理物体的方式很偷懒」。但我感觉，「绘画自身」抬头了。于是我问自己，这条路是否可能继续发展下去。此后，我便以另一种眼光看苏俄的圣象画。也就是说，我「看到」绘画里的抽象。 1906年，我第一次看到马蒂斯早期的作品，它们颇受争议，原因和印象主义在莫斯科的展览一样。我受鼓舞又一次地问道：我们是否可以，不只是减少「物体」或「扭曲它」，而是，根本就把它丢掉。我便这样地，从「表现主义」走向抽象绘画，——慢慢地、经历许多的尝试、犹豫、希望和发现。 你知道，我与立体派完全无关，当我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立体派作品照片时（1912），早已画了第一张抽象画。 3. 人们常说，抽象艺术与自然无关。你也这样认为吗？ 不！再一次，不！抽象画脱离自然的「皮肤」，但不脱离它的法则。宇宙的法则。请你包涵我用「这么大的字眼」。艺术只有当它与宇宙法则有直接联系，并臣属于它时，才是伟大的。当人们不是外在的与自然接近，而是内在的，———人们应不只看到自然，也「体会」到它，便无形中感觉到这个法则的存在。正如你现在看到的，这与「物体」的应用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关于此，我曾应查佛斯之邀为艺术笔记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如果一个艺术家的内外都是自然，自然便赐予它「灵感」。 4. 也有很多人说，「抽象画家」都是靠「脑袋」工作，对吗？ 有时是对的。但是……「物象」或「写实」画家，也经常这样。「脑袋」是人体必要，而且重要的部分。但它只有和「心」和「感觉」相通时，才能说出它所要说的。没有这层沟通，「脑袋」会是万恶之源。不管哪里都是如此，艺术当然也是。有时反而更深；有些大艺术家，「没有脑袋」，但没有一个是没有「心」的。伟大的世纪，伟大的艺术家，它们经常脑袋与心（感觉）相通。只有在迷乱的时代，像今天，才会有贫血的思考产生，让艺术只经由脑袋而成。但对我而言，这种贫血症是死的。亨利卢梭说，他最好的作品，是他「已去世的太太」授意完成的。总之，艺术没有「内在的授意」无法诞生。「直觉！」 【以上正文及访谈选自《艺术与艺术家论》，康定斯基 著，吴玛俐 译，艺术家出版社发行。非商业用途，仅供学习与交流。图片来源：http://ww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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