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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再见安嘉

 花清鸿 2017-03-29

  【作者有话说】:

  中国有句古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小些时候,会简单地认为,它是某种刻板的关于劳动技能的道德训诫。长到一定年纪,才意识到这句话背后讲述的,其实是人心。

  你送给他人一条鱼,他人自然会欢喜,而这欢喜背后隐含了一种不安:今天是有了食物,可明天的我若没有食物,也没有愿意赠我食物的人,该怎么办?

  可如果拥有的是如何捕鱼的技能,即使现在手上没有鱼,今天和明天都没有鱼,那股叫“希望”的强大力量,仍可以支撑着人坚强地往前走。赠人以“希望”,是最伟大的事情。

  即使是在误会你的那段时间,我也从来无法忘记你。你于我,曾是深渊里唯一类似光的存在。

  【1】周一遇见

  那是周一。他们是在一个周一遇见的。

  旧吊扇迟疑地转过一圈又一圈,发出拖泥带水的嘎吱声。江则平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小店里,脑子放空,盯着热热闹闹的手机屏幕,迟迟不知该点开哪个游戏打发时间。

  要么还是提前关店去医院陪床?

  店门忽地被推开,江则平及时从旋转椅上跳下来,站直了身体。

  “欢迎光临。”

  客人朝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江则平努力挤出自己最热情的营业专用笑容–他已经听过了周遭熟客够多的玩笑,知道自己的样貌才是这家小店唯一的有力装潢。

  来者一身简洁的黑色,穿球鞋戴墨镜,棒球帽低低地压到眉头,乍看像个打扮入时的小男孩。她犹豫再三,终于迈进店面狭小的理发店里,拘谨得倒像是来买房:“嗯……洗个头吧。”

  “不剪头发?”

  “不剪。”她若有所思,“好不容易留长了。”

  江则平招呼她在躺椅说坐下。女孩取下墨镜和棒球帽,放下盘在帽子里的头发,将近及腰一把青黑色的缎子。

  “发质真好,妹子保养得很不错啊。”江则平“啧啧”称赞,麻利地开始放热水。

  女孩一直闭着眼睛没说话,江则平暗暗放下心来。许多人诟病理发师话太多,殊不知理发的客人多半属特意来跟外人聊天发泄的,理发师不得不把每个客人都预设成一肚子话想倾诉的可怜人,自己也是苦不堪言。

  老祖宗何必要发明对话呢?有时候,说话比做工还难。

  洗头,按摩,吹干。女孩付了钱,慢吞吞走出两步后又停下,突然说:“这一块是要拆了吧?麻烦……你有时间带我转转吗?”顿了顿,“我会付钱。”

  白河街是将近百年历史的典型老城区,商议了许久才决定拆掉来建新楼盘。老式样的白墙黑瓦的二层小楼,连接成勉强两车宽的小巷,抬头被香樟和银杏层层深浅的叶子密密地掩住。最近有很多年轻的男孩女孩过来拍照留念。

  江则平愣了愣,马上换回笑嘻嘻的脸:“好啊,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生意。”

  他将店关了,拉上卷闸门。女孩正站在斑驳的树荫下等他,已经又戴上了墨镜和帽子。

  江则平不禁失笑,她真是太小心了。

  恍然间,这个夏季竟是不知不觉地逐日衰败了,连蝉鸣也近乎听不见。他带着女孩熟门熟路地穿过白河街浓荫的巷子。她少有言语,他热心的指点和解说仿佛一场过于投入的独角戏。

  “吃冰激凌吗?”他突然问。不等她回答,便走去砖墙贴着大幅冷饮海报的小店铺,径自推开门口的冰箱滑门。冷气扑面而出,他翻检了一番,挑出两个甜筒。

  一旁小米粉店里的电视机里播着节目回放,是最近一场大热真人秀的最终战,选手自行组队,现场以限定食材比拼厨艺。冠军刚刚决出,舞台上干冰烟雾喷涌,射灯明灭,配以仍嫌排场不够夸张的音乐特效。

  两人站在店门的凉棚下吃冰激凌,看了一会儿。

  女孩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筒,极其突然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近日那些来白河街朝圣的年轻男女,除了怀旧党,还有另一种:那场厨神真人秀的粉丝。这里是新晋冠军儿时的住所。

  江则平轻笑一声,盯着透过树冠在路面点点摇曳的光斑:“那当然,我还能认不出你吗?”

  【2】深渊更深处

  安嘉突然在电视上出现之前,江则平已经有十年没见过她了。

  正值小龙虾刚上市,粉白色的虾肉鲜甜,再浸过琥珀色的辣酱汁,他坐在白河街的夜风里吃得微微出汗。老同学望了一眼摆在夜宵店门口尖声叫嚷的巨大平板电视,冷淡地说:“现在她家应该不会再来找你要钱了吧?奖金不少呢,还提供高级餐厅的工作,现在那些主厨什么的挣得可多了。”

  江则平沉默着把一只虾肉扯出来,沾上酱汁。

  “何况,她家老子不过是撞上意外,你根本就不欠她的……”

  他终于抬头看了看电视上正在现场粉丝的尖叫声中有条不紊地打发蛋白的安嘉,旋即笑开:“讲什么呢?今天是出来一起玩的,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

  可白河街所有邻居都知道,江则平是欠安嘉的。

  安嘉还住在白河街的时候,跟江则平是门挨着门的邻居。他经常遇到女孩坐在楼道里戴着耳机听歌,手里捧着一本纸角卷起的书。浓重的阴影涂在她蜷起的背上。有人来了,她抬头直勾勾地看一眼,又埋下头去。

  他知道她为什么不想回家。

  邻居谁都不喜欢姓安的这一家人。男主人好赌钱,女主人替他还账已经把所有人都借怕了,见她都会多个心眼绕道走,哪里再借得到钱。于是江则平家一侧的墙总是惊天动地地震动着,摔打声、咒骂声、哭叫声,任你如何调大电视机的音量,都无法掩盖过去。

  江则平端着碗,两眼呆滞地感受身下椅子传来的隆隆嗡鸣,不知所措地看着爸妈。他们只是埋头吃饭,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自认倒霉的神情。

  有时忍忍也就过去了,有时会闹到直到有邻居受不了,上去“砰砰砰”地拍门,传出相互的尖叫:“老安你还有完没完了?你们的家务事别人是管不着!但这要是出人命了,整栋楼都晦气!”

  第二天,安姨出门买菜,额头和脸颊是乌青,那低头不敢和人目光相接的模样,仿佛那些伤痕是自己某种隐秘的耻辱,倒也没人会问。

  大家都假装看不见,于是所有人的生活都返回了原样。

  不怪安嘉从小瘦得要命,一张奶猫大的脸上只见一双雪白与乌黑的眼睛,两汪秋凉里的湖水般哀切。

  江则平和她一起读附近的小学时隔了两个班。安嘉的学习成绩好,人也安静,照理说这样的女生会颇受欢迎。但也许是因为她太安静了吧,她在学校并不合群。有时出操,江则平会见她穿着并不合身的旧衣服,孤零零地站在打闹不休的孩子中间,像一株生错了地方的细弱的野草。

  上了初中后,她依然如此。

  江则平的父母原本在白河街的巷子里开一家书报摊,这时已难以为继,便购进三张自动麻将桌,改成了麻将馆。来打牌的多是邻里,江则平常被迫来看店,端茶送水,收拾打扫,然后在中老年男子和姑婆的大声聊天中窝在后面的储物间里做作业。

  每隔一阵,安家的男主人也会出现。十有八九是因为输了许多钱,得躲着债主,只能来家楼下打些小牌。

  他身上带着不散的酒气,毫无愧疚地夸口自己赌钱和逃命的惊险故事,把麻将摔得啪啪响。其他人听着,有时揶揄两句,有时也不吝捧场他的吹嘘。

  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江则平都会不自觉地躲着安嘉。他心里愧疚,仿佛是自己帮忙把她爸爸往悬崖拉了一把。

  同时也帮忙把她往深渊更深处拉了一把。

  【3】同样的人,同样的失望

  人生多变幻,若说有什么东西不可背叛,那定是故乡。

  白河街的生活就那样继续着。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雏鸭般理所当然地把这里视为故乡–视为永恒之物。每一栋安坐数十年的建筑,每条会将外人绕至头昏的蛛网小巷,每一扇门背后的烟火日常,这里的一切,都无法撼动。

  年少的江则平却异常厌恶这原生故乡的束缚。日日新生的骨骼里,炙烧着无处可去的激情。这世界太平庸而安稳,要一些巨大的变迁才配得上他内心的炽燃。

  一天傍晚,大雨将至未至,天地间闷得喘不过气。江则平带了分数平平的期中考卷回家,被父母直念叨到一个钟头后的晚饭桌上。

  正教训着,隔壁又吵了起来。父亲皱起眉,说:“不好好读书,只能打流,将来就是隔壁那家人的下场。”

  安嘉的成绩好得很,你倒看看她又是什么下场?江则平难耐地腹诽。

  一墙之外愈演愈烈,父母阴下脸,闭了嘴,只顾低头夹菜。他终于受不住,把碗筷拍在饭桌上,大步走出门去。

  隔壁的房门并没关,江则平直直地冲进去,一把拽住半空中那只即将再次挥下去的手:“安叔!别闹了!”

  少年的声音清亮而突兀,连正哭泣着蜷着身子的安姨也愣住了。两眼通红的中年男人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滚开!小屁伢子!我打自家堂客还要你管了!”

  江则平气急:“你也就敢打自家女人!在外头怎么不见这么横!”

  安嘉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扒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狠命拉。却不及避开她爸的腾腾怒火–他怒骂着,顺手抄起一旁桌上半空的酒瓶砸了过来。

  安嘉手疾眼快,一把推开江则平。彼时十四岁的安嘉看上去还像个小学生,谁料得到平日瘦小沉默的女孩竟有这样的爆发力?酒瓶“砰”的一声爆开,碎片四溅。安嘉沉沉地将江则平压在身体和墙壁之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转过头来检视仍未回神的江则平,一手潦草地捂住额头。那里,鲜红的液体正迅速流淌下来。

  “你没事吧?”

  江则平想说,这话该换我问你。但安嘉没给他这个时间,强行把他带了出去。

  “畜生!你把女儿打破相了!”门发出一声闷响,在身后甩关上。门后,安姨在大哭。

  “本来就是个活该没人要的丑鬼,有什么破不破相的!”

  江则平还想回去呵斥他些什么,想挣扎,想亲手打碎这庸常而恐怖的日常……安嘉拦住了他。“江则平,江则平,”她迭声喊他的名字,“你听我说。”

  “那种人已经烂了,没法讲道理了。”提到自己的父亲,她的语气充满厌恶,“你冷静一下,回家去吧。”

  他愣了一下,伸手去擦安嘉脸上的血。刺目的血流过眉头,流到了安嘉长而细弱的睫毛上。安嘉没有躲。

  “我不想回去。”他沮丧地说,慌乱的手指仔细地从她脸上抹掉那些红色,血继续往下流,他又加上了手掌,“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江则平去自家麻将馆帮手的时候又看到了安叔。他在专心打牌,并没有注意到他。江则平倒完了桌上的烟灰缸后,躲进储物间做题。

  突然,外面的大门被推开,安嘉走了进来。她额头说上缠着纱布,神情淡漠地走近自己的爸爸,塞给他一袋盒饭。

  她的视线落在愣怔地望着自己的江则平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她主动走过来,在江则平用来做椅子的行军床上安静地坐下。江则平停了笔,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你的伤还好吗?”他无意识地在当桌面的木凳上敲打着笔尖,“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安嘉柔声说,突然伸手拿起他摊在面前的试卷来。江则平想往身后藏,可慢了一步。

  “看这里,你的作文扣分太多了,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啊?”他没想到话题会跳到这里来。

  “你不会说漂亮话,”卷子发出脆响,“你只是平铺直叙整个事件,没有铺垫和拔高,不然随便也能多个五分吧。”

  “什么是‘漂亮话’?”

  “名人名言、励志的谚语、寓言和小故事……比如‘有志者事竟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潘多拉的盒子里最后也飞出了希望’这类。”

  逼仄的储物间外传来麻将刺耳的落子声、椅脚摩擦声、茶杯碰撞声,和来自熟悉又陌生的男女们的咳嗽声、笑声和咒骂声。

  安嘉突然笑了起来。

  “这种漂亮话,我从小在作文里写了无数次。很好笑呢,明知现实是什么样的,却能把跟现实相悖的东西写得炉火纯青……”

  门外传来安叔边吃东西边含混不清的说话声。

  “那些漂亮话,所有人都会说。我妈当年想离婚,可是架不住人人都来劝说‘浪子总会回头’、‘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忍忍就会好了’。呵,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忍耐又有什么用呢?因为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所以明天,也只会和今天一样。同样的人,同样的失望……永远不会好了。”

  【4】灰烬被重新点燃

  “你是什么时候学厨的?”江则平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说。

  手里的冰激凌晒了太久,有些融化了,腻白而浓软的汁水滴在地上。

  “没特地学过。一直在妈妈店里打下手,跟师父学了些,师父说我有天分。”安嘉顿了顿,补充说,“爸爸……我们搬走以后,妈妈开了个甜点铺。”

  “这样啊。”小店的电视屏幕上,安嘉被戴上了一顶颇为滑稽的大号厨师帽,装饰着浮夸的闪亮亮的“厨神”二字,评委语气激昂地赞赏着她烤制的软欧包,“你和妈妈,两个人过得还好吗?”

  “你呢?”

  “家里的麻将馆烧掉以后,我爸妈一直打零工,然后我高中毕业去当了学徒,回来开了家理发店。生意还可以吧,就这些。”

  –安嘉个子那么小,那顶巨大可笑的帽子几乎快把她吞没了。

  “对不起……你爸爸的事,我很抱歉。”他终于说出口,眼睛依然执拗地盯着电视上的安嘉。

  安嘉沉默了一阵:“不是你的错。”

  事故发生在周六–很奇怪,独独这则无关紧要的小信息,江则平记得最为清楚。

  也许是谁丢弃的烟头掉在了墙角,又或者是电路老化,火烧起来的时候先是点燃了窗帘和木器,迅疾而可怖。江则平关了门在储物间里小睡,是客人们的惊叫声吵醒了他。慌乱中他发现,自己打不开房间的锁–热度让门框变了形。

  大火扑灭时,夜色已深,白河突然下起恼人的阵雨。

  人群来来去去,嘈杂不已,他被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拉紧了身上的外套安静地瑟瑟发抖。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灯来回旋转,一波波的红色和蓝色扫射过脏污的雨水,和他脏污的脸。

  安姨跪在地上,哭声凄厉。安嘉站在她的身后,安静得像一块被雨水缓缓浸透的暗哑的石头。在她们的脚边,摆着口鼻处沾满黑色烟尘的安叔,一动不动。他跑慢了一步。

  江则平推开围拢的邻居,挤上前去,声音颤抖而嘶哑:“安叔救了我!”

  安嘉猛地抬起头来,她那已随许多东西全然死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丝犹豫的活气来–那是犹如灰烬被重新点燃的星星光芒。

  “我打不开门……安叔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是他救了我!”

  安姨的哭声小了,她朝着江则平抬起头来。而他大睁的双眼一直凝视着安嘉,沾满雨水,闪烁着湿漉漉的红色和蓝色。

  【5】胸口深处的空洞

  白河街所有邻居都知道江则平欠安嘉的。

  浪子也有回头日,他们“啧啧”称奇,安嘉爸爸在众人口中不再是一个嗜酒打人的赌鬼,而是救人的英雄。

  然后他们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江家门口。时不时就有人有意无意来问–安家的寡妇来找你们赔钱了吗?你们什么时候赔钱?你们打算赔多少钱?

  江家的多年积蓄随着小铺面被付之一炬,如何生活下去都已成问题,哪还有钱?一家人每日惶惶不可终日,母亲也愁得病了一场。

  始终吵闹不止的隔壁终于安静了下来,但那是怎样的代价啊。江则平再不见安嘉在楼道徘徊,有时在学校碰到,她也只是远远投来暗暗的一瞥,便和同行的同学疾步走开。

  她变了,因为老师和同学对英雄遗孤的怜惜和照顾,她渐渐也有了常伴左右的朋友。

  而安家始终没有为此上门。安姨只在丈夫葬礼时问过江则平一次事故的详细过程,失神良久后,再没提起过这事。时间久了,有伴着心照不宣的笑声的低语在巷间流传:她是早恨不得丈夫死了,心下感激这场大火,才装出菩萨脸不予追究,这回可是如了意。

  他和安嘉的再度交谈是在周一。升旗仪式后的校长讲话啰唆得让人昏昏欲睡,江则平拖着步子打着呵欠,夹在人流中往教室里走。安嘉一个人站在楼梯转角,抱着细瘦的胳膊,埋着头,偶尔抬头扫过挤挤攘攘走过的学生,像是在等人。

  他犹豫地放缓步子,不知该不该想多。

  而那双墨黑的眸子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江则平心下暗叫糟糕,眼睁睁望着有大半个学期没说过话的女孩朝自己走近。额上一道暗褐色的伤疤无比醒目,辜负了正常发育速度的瘦小身形笼在仍然过大的校服里,似乎马上就会被人潮冲走。

  “下学期我要转走了,要搬家。”她转开视线,“其实这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顺便说一下。”

  “为、为什么…?”话已出口,江则平才发现这个问题有多蠢。

  为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打听呢?

  “我妈想去别处做点小生意。”

  “哦。”他傻傻地回答。女孩重新低下头,准备离开。突然又停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妈叫我别怪你,她说你是个好孩子。”

  然后她就退后几步,被嬉闹推撞的、小声聊天的,又或者表情漠然的无数学生给淹没了。

  江则平回了教室,摊开下节课要用的物理课本,足足二十分钟后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走神。他万万没想到安嘉会是最先离开白河街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胸口深处的空洞是从何而来。

  【6】再见,安嘉

  “我赢了那场比赛。”白河街一如往常,种种人生机缘将他始终困在这里,不能远离。而此时,多年未曾谋面的安嘉正站在他的身边,额上的旧疤痕已浅至不可见。她朝着电视屏幕虚虚地比画了一下。

  “我知道。”江则平看了所有节目。他熟谙安嘉每一个惯常的小动作、淡然的说话方式,安嘉是他最熟悉的陌生人,抑或是最陌生的故交。他清楚她大眼睛里藏着不安时的样子,可惜现在它们被挡在了一副巨大的墨镜后。

  “并不都是因为我的实力。电视节目总是需要一些戏剧性的效果的。草根出身,励志故事,观众喜欢这些东西。”安嘉冷静得不像是在评价自己,“但我还是很高兴,最终得到了节目组提供的工作,能让妈妈过得舒心……你会看不起我吗?”

  “怎么会呢?”江则平一惊,“这都是你应得的。”

  安嘉淡淡地笑了:“我一直都这么自私,明知不该是我的,我还是会全盘接受。”

  她取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绘着白色蕾丝的透明密封袋来。江则平认得,里面是安嘉曾大获评委赞赏的巧克力坚果曲奇。

  “喏,给你。”

  江则平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接过那些还带着些温热的曲奇。

  “节目组曾经跟我商量,要把‘救人英雄的孤苦女儿’作为我节目后段的宣传点–他们从网上看到了粉丝挖到的八卦,被我拒绝了。”

  江则平也读到过那些无疾而终的小道消息,来白河街找安嘉生活过的点滴痕迹的那些衷心粉丝大多也带着这样的疑问:那是真的吗?安嘉是因为爸爸救人变成孤儿的吗?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爸爸没有救过任何人。”

  那袋曲奇差点掉到了水泥地上。江则平诧异地抬起头来,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一直都在骗我们。你说当时我爸‘跑着折回去’救你……你是没注意到,我爸前两天被债主打伤了腿,行动不便。坐着打牌的时候看不出伤情,实际上连走路都困难,他是因为这个才没逃出去……”

  整个白河街寂静无声,白色的光斑在街面的水泥地上摇曳。偶尔有风,银杏叶簌簌落下。

  “整个少年时代我都想着:啊,原来连我爸爸也可以做一个好人。中学毕业之后,我妈才告诉了我真相。她跟你谈过一次之后就明白了。”

  江则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你听我说……”他下意识地用微微出汗的手去摸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昨天给父亲交完药费后剩下的三百多块钱。

  他把那些零碎的钞票一股脑掏出来,乱七八糟地塞到安嘉手里:“你妈想多了,我当时是情况太乱,记混了。你爸确实是英雄……你妈应该来找我要赔偿的,知道吗?我知道用钱根本抵消不了那些,但我是个大俗人,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到现在你还要继续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

  “好吧。”安嘉咬了咬嘴唇,一把抽走那些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教我的漂亮话,我后来写作文时用了,分数真的提高了。但我想说的是……”江则平拼命找合适的语句,他从来不擅长这些,“这不是漂亮话。你看,你之前的努力终于获得了认可。你没放弃自己,所以有了改变的机会。只要继续努力下去,你一定会有更大的作为的。”

  之后便是短暂的沉默。

  再见,安嘉,再见。他慌乱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和十年前一样,离开白河街吧,好好活下去。

  “不是漂亮话。”他坚定地强调。

  安嘉低头不语,半晌,伸手抬起墨镜迅速擦了一下眼泪。

  “好的,我知道了。”她最后说。

  【7】请你幸福

  一切都是江则平自己的错。

  门框变形了,幸好储物间的门是薄薄的三合板临时做的,慌乱中,他抄起行军床前的椅子砸开了门板。浓黑的烟尘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臭味。他什么也看不见,用袖子捂住口鼻,跌跌撞撞地凭着本能跑出大门。

  他可能踢到过地板上什么沉重的东西吧,但几近疯狂的肾上腺素分泌带来的神经高亢里,他什么也没想。短短一路,他踢到、踩到、绊到无数东西,即使在事后,他也无法分辨什么是什么。

  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前天周五他在学校踢了一场球才回家,晚上又熬夜看电视,第二天下午他已经困得不行,便在看店时躲到储物间蒙头睡了。若不是他贪玩失职,父母的心血定不至于付之一炬。

  安嘉也不会失去亲人。

  之后,家里的经济情况一直没有好转,父亲又患上肝硬化失去劳动能力,他不得不放弃上大学,早早出来赚钱。是心里怀有的过错和愧疚一直将他绑在这慢慢老去的白河街,太急于离开,命运便叫他动弹不得,直到那些改天换地的年少激情,被现实缓缓地燃烧殆尽。

  这是报应。

  而他唯一能抓住的,是送给安嘉的希望。她替他离开了旧日的壳,正要展翅高飞,他只想她飞得更高才好。

  肝病科的值班护士跟江则平已经很熟了,在他揣着临时借来的一沓钞票准备去楼下交费时,惊讶地“嗯”了一声。

  “你爸这次腹水的费用不是已经交过了吗?”

  “什么?”

  “之前有个小姑娘过来问我该在哪儿交费,她说她是你堂妹。”

  “我哪有什么堂妹……”

  护士突然想起了什么,折回了值班室一趟:“她还叫我把这个给你,说是不太方便让你爸转交。”

  那是一个小纸提袋,里面放着一些手作甜点,带着熟悉的香气,还有一封短笺。

  “谢谢你帮我走过了最难过的那段时间。

  “我爸活着时,令我对全世界充满绝望,反而是他的死让我觉得,所有人的内心都有迎向光明的勇气,所有人都可能获得救赎。当时我对你不免有些许怨恨,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无法怨恨你,即使我爸真是因你而死,我也不可能怨恨你。

  “你一定会笑我吧,即使是在误会你的那段时间,我也从来无法忘记你。你于我,曾是深渊里唯一类似光的存在。

  “得知真相时,我哭了,并不是因为‘原来我爸还是个浑蛋’,而是因为你。

  “我的这点钱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意欲回报–你一定看不起这样铜臭味的东西吧。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去帮助他人的意愿。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光,消弭世间的苦难,哪怕一点点也好。

  “请你依靠自己心中的光向上游去,请你幸福。”

  “等等!”他拦住正要离开的值班护士,“那个小姑娘是这么高吗?”他飞快地在自己身上比画安嘉的高度。周遭的病人和家属都为他近似失控的嗓门皱起了眉头。

  她一愣:“啊,是,一个个子很小的姑娘。刚走两分钟吧。”

  江则平胸口那个存在已久的空洞忽地自那暗处窸窸窣窣地生出什么东西来。

  也许,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飞翔欲望吧。

  白河街就要和他的旧日生活一起被拆毁了,需要下定决心离开白河街的,不只是安嘉。他不能再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

  “这位先生,请不要在住院区喧哗……”值班室正在休息的三三两两的护士里,有人站起身来。

  “好的,对不起……”江则平抱歉地朝她们点点头,抬脚往走廊外的电梯间跑去。

  “哎,先生……”

  江则平什么也没听见,他的脑子里只剩一个微渺、轻盈却明亮得几乎无法直视的希望–可能刚从潘多拉的盒子里飞出来时,“希望”就是这个样子吧。

  不,那些并不只是漂亮话,“希望”什么的,不只是中学作文用以提分的材料。

  安嘉,请等等我。

  文/罗赛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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