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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三月三日，是上巳节。上巳节，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古老的节日。 杜甫说“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此时草木披绿、万物欣欣向荣，人们郊游踏青，邻水嬉戏；王羲之等人兰亭雅集，也在这一天，他们“曲水流觞”，还举行修禊的祈福活动；民间传说，这一天还是王母生日，于是许多地方还有道教法会和庙会；少数民族的活动就更热闹了。 但是，您知道上巳节真正的含义和这些活动的来由么？如果透过民俗的外衣，见到背后的真相，恐怕会觉得，真相比逛庙会还要有趣。 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是说天地的至德，就是生育万物；又说“生生之谓易”，即生育繁衍，就是易道的精神。 想想确实如此。在先民的世界中，还有什么事，能比生命的延续、繁衍，农作物的生育繁衍更为重要呢？实际上，这个前提，也是理解一切古老文化现象的金钥匙。 一 高禖神的形象 上巳节，起源于祭祀高禖。在古代，上巳活动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祭祀高禖神。 说起高禖，那就有趣了。禖，就是“媒”；一看这名字，就知道高禖和婚姻、生育有关。根据闻一多先生的考证，高禖神，即各个民族的母性先祖。 大禹的夫人涂山氏（夏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那位吃了玄鸟蛋就怀孕生了契的简狄（商人），踩巨人脚印就生下弃的姜嫄（周人），和楚先王巫山云雨的高唐神女（楚人），乃至女娲，都是各民族的高禖神。《墨子·明鬼》中说的“燕之有祖泽，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其中的祖泽、社稷、桑林、云梦，也即各自的高禖神。 高禖神，掌管婚姻、生孕，当是母系氏族社会的远古首领。后来父族社会成为常态，人们不自觉把这些女性神，都配上男性神，并从属男性神。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传说：夏人祖先是大禹，涂山氏是他的妻子；商人祖先是契，简狄是其母；周人祖是弃。姜嫄是其母。乃至华夏民族共同的祖先女娲——也给她配了个伏羲，说她是伏羲的妹妹或者妻子。 二 祭祀高禖的活动 远古祭祀高禖神的活动，可能和我们今天想的大不一样。《周礼·春官·女巫》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女巫，即高禖神在人间的代言。 行使女巫职责或者类似身份的，在各个民族都能见到，她们的称呼还有很多。比如神女、圣女、女神、爱神等等，这些女性祭祀人员，都有一些共同特征：女性；综合人神为一体；和性有很大的关系——或者绝对禁欲，或者非常开放。 罗素在《婚姻革命》中说：“圣娼是古代极为盛行的另一种制度···那些女祭司本身都是圣娼。” 祭祀高禖神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和女巫发生性关系；进而郊游的男女之间，发生性关系。 《周礼·地官·媒氏》中记载：“中春之月，合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以《列子·汤阅》中 “男女杂游，不媒不聘” 的记载，都反映的是这个古老风俗。每年仲春之时，国家鼓励青年男女在郊区游玩，并不禁止放浪、野合的行为，甚至无故不去的，还要受到惩罚。女巫、高禖神女等，在这场盛会之中，负责组织和介绍男女、穿针引线的职责。 那时候礼教还没有兴起，人们的性观念朴素而直接。所以《诗经》中露骨的描写、汉画砖上的桑林野合图等等，也就见怪不怪了。 为什么在祭祀高禖神的时候，会出现性行为呢？ 除了原始直接朴素的性观念、性崇拜之外，大约还有两方面重要原因。 第一， 高媒本就掌管男女、繁衍、生子孙的职责。神庙的女巫混合有神性，和女巫交合象征获得高禖神的恩赐，有利生育繁衍； 第二， 佛雷泽在《金枝》中提到交感巫术。上古万物有灵，人们认为植物也和人一样，通过交配然后结出丰硕的果实。通过象征性的男女的集体野合，不仅有利自身的子孙繁衍，更能刺激庄稼的交配欲望，以便获得丰收！ 一如《婚姻革命》里说的“这种风俗也许是出于通过上帝的恩赐去得到女人的生育，或用巫术得到庄稼丰收的目的。” 后来，礼教逐渐兴起，文明进步，“羞耻心”就被培养了出来。直白的性行为开始被人们避讳，高禖女神也由崇拜对象，渐变为品行低下、淫荡的代名词，人们称之为“淫祀”。婚姻制度逐步完善，野合被人们唾弃。孔子父亲、母亲的野合，成为一些人嘲笑的把柄——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古老风俗的遗留。 而高禖神、神女、女巫等等，只能通过“媒人”这个称呼和角色，隐然存在，并逐渐被大家遗忘。 三 高禖神和“春神句芒” 在历史的长河中，观念总是不断更新，神的形象也不停改变。草木萌发、动物发情这些自然规律都在春天，祭祀高禖神便在春天，高禖神和春天就有了某种天然联系。 当神灵谱系逐步清晰，有了分管日月星辰、水火雷电的神祇之后，高禖神便成为了春神的人选。只是，这时候读音发生转变，“高禖”转为“勾芒”，今天更常见写作“句芒”。 而高禖神的形象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她不再是妙曼的女性形象。《山海经》记载勾芒的形象是“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再后来，句芒作为固定符号，出现在老黄历中，变成了一个鞭打耕牛、正在耕地的农夫样子。 四 、兰亭修禊和女巫的沐浴 永和九年三月上巳节，以王羲之为首的一群名士， 在会稽山阴组织了一次著名雅集活动——兰亭雅集。并留下了许多诗词，还有一篇序，叫《兰亭集序》。 当时已经是东晋，中华文明已经非常粲然，原始的野合、赤裸的游戏、高禖的淫祀，都已不复存在。存留下的，只有远古风俗的演变——踏青郊游、饮酒作诗。王羲之们玩了曲水流觞的游戏，还举行了修禊的祈福活动。 修禊，即在水边沐浴清洁，祛除晦气，获得福祉。但和高禖女巫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错，他们确实是有关系的。 《周礼·春官·女巫》记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对此解释道:“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 也就是说，春三月高禖神祭祀中，女巫还负责组织大家去河边洗澡、用香草熏药沐浴自己的活动。 这个风俗的源头，极有可能和女巫献祭前的沐浴有关。 一来天气渐暖，适合下河洗澡；二来草虫渐生，以香草熏药沐浴身心，更多，恐怕是出于卫生和舒适的考虑。清洁身体会降低感染疾病的风险，因此这一天的沐浴就有了祈福、除晦、祓禊的宗教象征意义。 五、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春季，是万物生长的关键时机。靠天吃饭的时代，春雨如油。 因此，祈雨历来是农业社会的重要活动。 各民族文化不同，祈雨的方式也千奇百怪。但按《金枝》的观点，也都不外几个原则——“模拟”、“象征”、“交感”。有的民族爬到树上敲打器物，发出声音，模仿雷声；有的朝天吐口水，模仿下雨···· 中国传统则认为下雨和龙、和江河湖海有关。因此中国祈雨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祭拜龙；各地有龙王庙；人们还会编织 “草龙”，或抬着龙王塑像，四处游街行走，意为：你看旱成了什么样，快快下雨吧！ 《论语》中，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个“舞雩”，就是更古老的时候，人们专门的祈雨章程。春日祈雨，以求丰收。舞雩的时间，也在暮春，后来就逐渐成为上巳节的内容之一。 《周礼·司巫》中记载“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雩，上面是雨；下面是个“亏”字。“亏”为“圬”之省略。“圬”是“填平地面凹坑”的意思。“雨”和“亏”联合起来表示“让雨水把洼地注满”，即祈雨、下雨的意思。 日本学者家井真认为，舞雩的过程，就是一群男子前后连在一排，从水中出来，模拟龙出水的场景，以用来祈雨。 修禊祈福和舞雩祈雨，形式相近，都和下水沐浴有关；加上祛除了淫祀的原始成分，上巳节的舞雩，就变得充满人性趣味，热情洋溢了。 所以，上巳节祭祀高禖神踏青郊游、洗浴修禊；然后一群小伙子开心打闹，排成龙的样子，从水中出来；再讽咏高歌，快快乐乐，兴尽而归。既继承有古老风俗，又祈祷了丰收平安，还有人性自然天真的流露。无怪乎曾点说出这一番话后，孔子喟然深叹：“吾与点也！” 换了我，我也向往啊！ 六、“三月三日”和“上巳节” 上巳节的日期，在古代是不固定的。 古时候用干支纪年、纪月、纪日。干支配合，六十天一个轮回，是为一甲子。 但是，由于阴历月份日数并不是固定，所以干支的记日就不固定。比如今年三月初一是子日，明年就可能是丑日，甚至可能是午日，总之没有一定规律可循。 所以，汉代之前，上巳节规定为农历三月的上旬巳日。到了曹魏时期，才正式规定，把每年的三月初三日，规定为“上巳节”，春游、踏青、沐浴、修禊，以及各种民族越来越多。 七、王母娘娘的生日 汉末道教兴起，中国传统的神祇均被纳入其道教谱系。 在此过程中，传统神祇大洗牌。有些神祇逐渐被边缘化、被淡忘；有些神祇的职责相近，好几位合并为一个；有些神祇的形象则根据时代越变越大。 《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对中国民间的影响非常大。其中“王母娘娘”这个角色，已经深入每个中国人心中。而且，因为《西游记》的传播，“三月三日王母生日”的说法，成为民间共同认知。 巧合的是，她生日这天，刚好就在“上巳节”。 王母的形象，经过好多次变化。《山海经》说王母是“人身”、“豹尾”、“虎齿”，还“蓬头散发”，主管瘟疫、疾病、死亡和刑杀；但是慢慢的，就变成吉祥神，不仅心肠善良，还掌管不死仙药；再后来，就成年老的贵妇形象，在小说中成为天庭首领。 在和王母相关的传说中，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说周穆王曾经驾八骏，跑到西方，拜见西王母，还和西王母有男女之情。 这个传说非常眼熟。 大家还记得开篇的故事么？作为楚人的高禖神——高唐女神，就和楚王幽会，并且巫山云雨成为性的代名词；西王母和周穆王幽会，几乎就是这个故事的另一版本。简狄吃鸟蛋、姜嫄踩巨人脚印，本质都是神女和王的故事。 在道教神祇大洗牌中，高禖神逐渐边缘；而最高母神的空缺，便被西王母所代替。在道教信仰中，西王母主宰阴气，是女仙之首，并还掌管婚姻、长寿、生育，是女性的保护神。当然，掌管婚姻生育等女性神祇还有许多，但是以王母为尊、以王母为代表，是确定无疑的。 我们不能说王母娘娘就是今天的高禖神；但是，王母娘娘和古老的高禖神，绝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今天上巳节各种活动，活动核心祭祀王母，在一定程度，就类同古时上巳节祭祀高禖神。 想通了这一层，那么把王母娘娘的生日，定在祭祀高禖神的上巳节——三月三日，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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