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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蒙中:这可能是全世界最美的家

 浮生偷闲 2017-04-01

这篇访谈在蒙中位于大理喜洲的家中完成,他为自宅取名“竹庵”,因为他喜欢竹子,喜欢画竹子,家中也种有十几种类别。这个家由著名建筑师赵扬设计,被无数人誉为中国最美住宅,而蒙中自己心中最美的居所,是宋代王希孟在传世名作《千里江山图》里描绘的场景:亭台楼阁点缀于山岭、坡岸和水际,起承转合,气象万千。竹庵就是今天的《千里江山图》。


蒙中在竹庵书房。

采访当天,我们从下午两点聊到了六点,先在客厅,客厅东侧是中庭,西侧是农田,午后天气多变,一会儿冰雹,一会儿小雨,小雨里夹着太阳,小雨后彩虹挂在田野上,我们常停下来看看外面,或者激动地出去拍张照。后来辗转到书房,书房南侧有一个小庭院,种着石榴、苍山小竹、松树和兰花,我们东西向对坐着,聊起现实的大理风光,和他笔下的大理山水,一直坐到暮色四合。

起身回到餐厅吃晚饭,四五个小菜,多是清淡的蔬菜,也有家乡重庆带来的辣椒菜——前一晚特意来信和我确认是否能吃辣的。餐厅北侧是中庭,南侧是前庭,疏朗开阔,往任何方向偏头,都能见到云层在最后的光线里快速流动。

晚饭后,趁着夕阳的余晖,他陪我快速穿过田间的阡陌小道,在喜洲古镇上百座传统院落里,像导游一样,每到一处“景点”就会停下来:这里可以拍到彩色的云;这水面把苍山全映在里边了……夜幕拉上时,他站在大青树下和我挥手道别,我们往大理古城方向,他往竹庵方向,渐行渐远。

离开竹庵前,他指给我看年前贴在大门上的春联:“云动五台,霞泛洱海。翠竹窗前,展卷平添月色;燕回闾巷,我来天涯。樱花陌上,流年敢问斯人。”回到古城,街上声光俱下,想起方才离开的竹庵,不知今夕何夕!


从稻田外远观竹庵,像折叠的手卷,后面叠着苍山。



行李&蒙中

 

1.在大理

 

行李:竹庵在大理显得特别珍贵,很难看到样貌这么朴素的房子。

蒙中:竹庵对我们而言是纯粹的住家,所以选在村子尽头,比较隐蔽,后来遇到赵扬,没想到竟然做成了。我和赵扬说,竹庵是我们的梦想,也希望是他的梦想。

 

行李:对赵扬来说也很欣慰,一个房子,七分主人三分匠,使用的人是最重要的。但是你原本在重庆,怎么想到来大理?

蒙中:来大理之前,我的活动轨迹一直在重庆,在江北长大,中学在沙坪坝,大学在黄桷坪的四川美院,毕业后也在重庆,做了很多工作。11年的时候开始以画画为职业,第二年就来了大理,觉得这个地方太好了。

 

行李:怎么个好法?

蒙中:那之前我们来过一次大理,但都在海东,完全没感觉,三五天时间,不算。12年,有一个做茶的朋友开车陪我们玩了十天,去了桃溪谷、洱源的茈碧湖,还在南诏风情岛的本园住了,就是(艺术家)赵青的第一个房子,那时候还可以住人,60块钱一个人,我们把它包了下来,也是春天,花开着,夜里有月亮,我们把灯关掉,点着蜡烛,朋友用吉他弹着各种各样的歌,我们用手机搜歌词,围着一圈唱,唱到都不想睡觉,就看着天上的月亮,听浪打到堤岸上,唰……唰……唰……就像一个梦,原来人生可以这么过!我们在城市里每天深居简出,也不跟城市里的繁华发生太大关系,就和太太说干脆到大理去,她觉得我疯了。

 

行李:她没有像你那样被打动?

蒙中:她也觉得挺好,但是涉及到很多现实问题,毕竟要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地方空降到另一个地方定居。于是14年的时候就在龙龛码头一家客栈住了两个月,慢慢感受这里,看适不适应,每一天骑着车在村庄里到处走。后来一个朋友介绍了现在竹庵所在的位置,去看时,一眼就看中了。

 

行李:有那么好?

蒙中:靠山面海,有田园,有村落,全是良田,后面的院子是清代,国民党时期出了一个中将,还出了一位歌唱家(《五朵金花》的主唱),一位诗人……这么一个地方出这么多人,风水肯定好。喜洲文化底蕴也很深厚,你在村子里走一走,老人去世,村里会给一个乡评,比如“勤劳”、“贤惠”,如果这个人口碑不好,大家不喜欢,评价就不会很好,这是儒家文化在中国乡土的一种遗存,你在其他地方看不到。

而且这里一直很富裕,清代就形成了著名的“喜洲商帮”,老舍路过这里时,把它比作英国的剑桥:我想不起,在国内什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么体面的市镇。进到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旁到处流着活水;一出门,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浊立刻随流而逝。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有图书馆,馆前立着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贴金的!有警察局,有像王宫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画栋。有许多祠堂,也都金碧辉煌。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间有这样的一个镇市,真是世外桃源啊!

就这样,我们把这里租下来了,用半年设计,一年多施工,就有了现在你看到的竹庵,也挺不容易的。

竹庵中庭,横看成岭侧成峰,在餐厅用餐,在客厅聊天,一转身,一回头,就是这样的景观。

 

行李:现在觉得一切都值得。

蒙中:是啊,人生二十年可以在这种环境中度过,就赚了。过去这一百多年来,我们一直处于激进亢奋的状态,文化也好,经济也好,都是革命式的、激进式的,修房子也很疯狂,这很可怕,如果随着洪流,就被裹跑了。艺术也是这样,好多朋友劝我去北京,但是想想,我做艺术到底想要什么?我从小学就喜欢画画,那时应试教育没这么严,父亲对我的教育方式也蛮好,注重培养我的爱好。他喜欢看武侠小说,说你考再好的大学,不如像小说里类似唐伯虎那样的人,身上带一个印章,到什么地方都有吃有喝,还受人尊敬。

 

行李:你父亲才是一位好老师。

蒙中:很多人来大理都是玩玩,度度假,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把家和工作都搬过来了,但是这个决定是我内心的想法,我觉得艺术家应该保持宁静的状态,真诚的状态。当然我们现在也脱离不了现实,也要卖画,但可以把那些干扰放到最小的位置。大理是我唯一生起念头想来定居的地方,国内自然环境好,人文环境也好的地方,不太好找,大理就能兼顾。


 

竹庵室内,完全书香人家的陈设。



2.没有桃花源

 

行李:我很奇怪的是,在重庆这么火辣辣的城市长大,又在四川美院这样前卫的当代艺术基地,你怎么会有这么安静的性格?

蒙中:我在美院也是异类,从八五思潮开始,有很多文化激进、艺术激进,全盘否定传统,大力接受西方,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潮还是“八五”的余续,再裹进商业,这十几二十年来,其实没有太多人真正的做文化艺术的思考和研究。但是那时我练书法,读文言文,读《石涛话语录》,觉得真厉害,再回头看我们教学体系里教的那些素描、色彩、水粉,觉得这些东西其实跟艺术没关系。那时我的素描和色彩在班上还算画得好,但骨子里的偶像是倪瓒、石涛这些古人,一下笔,线条里都有阴阳的变化,那时脑子里想的都是这种东西。06年木心第一本书出来的时候,我一看就觉得这个人很厉害,当时就想,我这几十年一直在寻找这种人,终于出现了。

 

行李:是怎样一种人?

蒙中:你从他身上能看到文化的兼容性、连续性、贯通性,如古代的赵孟頫、董其昌一样,能画能写,属于通才,只有这样的人,他的艺术才会很精彩。所以慢慢的,你心中会有一个标准和方向,学院派那些东西对你根本没有限制。

站远点看,我们这个时代是过渡转型阶段,会很痛苦,但从更长远来看,我还是比较乐观,一定会有新的中国文化的复兴。而现在,只能在内心给自己留存这么一个空间,现实里找不到,到处都是错乱的,我不是选择一个地方来逃避什么或寻找什么,一个人内心如果没有超脱,到什么地方都一样,都是会被现实禁锢。

 

行李:好像阅读对你影响更深。

蒙中:是的,对我影响最深的一本书就是《红楼梦》,对我整个人生观和价值观都有影响,很多东西不要太执着,都是虚幻的,像梦境一样。我们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也经历过焦灼的阶段,后来在生活中慢慢得到平复,到大理后,有时候出去走走,吹吹风,看一下天上的云,觉得大自然才是真正最牛的书,只是很多人不去看它而已。要进入古典,还要出来,在大自然中找自己。以前拥有大智慧的人,像释迦摩尼、老子、庄子,都是在大自然中获得启示,他们和大自然没有隔阂,庄子那种想象力,全都来自对自然的观察。我们进入都市文明后,都在钢筋混凝土的房子里,虽然有书本、理论,但在终极层面上的灵感和智慧,跟大自然是分开的,是被隔断的。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这种艺术家,不要求你有太多所谓的知识,刚刚好就够了。更多来源于你对古典和自然的理解,和对自身的认识,就成了稳定的三角形,各方面能达到均衡,这时再往上面走,你就成了。看着花开云动,有时候觉得读最好的书都比不上这些。 

竹庵的窗户,每一扇窗就是一幅画卷,横卷和立轴的差别而已,这幅画卷由大自然和农民一起完成,四季更替,晨昏有别。

 

3.大理的云

 

行李:外面下雨了。

蒙中:是呀,我最喜欢七八月份雨季的时候,每天下雨,下雨后是蓝天白云,彩虹,很湿润,又没有什么风。

 

行李:可是我们过去两年的7月都在大理古城那边,夜里风很大,从苍山上一路横扫下来。

蒙中:所谓下关风嘛,下关风最大,越往这边走越小,到喜洲的时候就很小了。

 

行李:一会儿又晴了,可是还下着细雨。光打在水上,水把光折射到墙上。

蒙中:这是都市里看不到的,有一次我坐在那里看书,也是外面下着雨,我放着音乐,突然抬头看了一下池塘,鱼在游,还在吐泡,回头看一下外面的田野,当时觉得好像是一个梦境

 

行李:大理气候和地形都很特别。

蒙中:严格意义上来说,以前没有太多优秀的国画家画过大理和云南,清代感通寺的担当和尚只是画自己的,和云南没关系,其实云南很有画头,信息时代,地方画派的局限弱化消解了,艺术家更多以个体的风格呈现。画家要尊重自己的感受,要胆子大,敢尝试、敢画。大理的光影,色彩,都好,云彩也很美,我觉得大理的云是整个中国最漂亮的,为什么叫云南?大理南边有一个“云南驿”,肯定跟大理的云有关系。

14年才来的时候,在龙龛客栈的顶楼看过一次黄昏时的火烧云,刚好有一束阳光从苍山和云之间照下来,照亮整个云层底部,那种壮阔!像《大话西游》里孙悟空要出现一样,我当时想跪下,大自然那种力量让你震撼。我们看过很多好看的云,但那次印象最深,大理的云,它的开阔度其实非常有限,不像非洲和法国南部,千里的云彩能飘过来的感觉,但是大理的云变化最多,因为有光和风的配合。我在这边呆了三年多,那种七彩的云看到过三次。有一次持续了足足三小时,一直在不规则的变化,很梦幻。我如果不会画,就会买一台好相机,天天在楼顶拍云,几年后出一本摄影集,肯定非常漂亮。

 

行李:用文字写出来,也会很震撼。

蒙中:沈从文写过云南的云,但他只在昆明,没来过大理,他如果来,也会被震撼。每天日落的时候,像放电影一样,太阳从苍山背后投一束光到海东的云上,加上风乱吹,然后就开始变化,我们就坐在这里看它表演。没有光的话,没这么精彩。还有山,山和海的高差形成的气流交替,使得大理天气也很丰富,有时候古城下雨,我们这边不下,对流强烈的时候,冷空气和热空气交融,就会下冰雹、落大雨。

 

行李:晚上的云也很精彩,尤其有月亮的时候,云和月来回嬉戏,真的是彩云追月。

蒙中:我有一次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云像一条龙,用嘴衔住月亮。

大理的云,瞬息万变,这是水汽、光和风一起绘制的画卷,但这画卷只在大理存在。图一、图二的火烧云来自蒙中朋友所拍。

 

行李:洱海月是什么样子?

蒙中:非常漂亮,有一天拍到傍晚时的洱海月,月亮正好印在一棵树的树尖上。每月(农历)十五、十六那几天,七八点钟月亮升起来时,就倒映在洱海里,非常好看。

 

行李:没有那种月光大面积洒在洱海上的场景?

蒙中:那种场景见过,但是没有办法用手机拍下来。

 风吹皱水面,舟横其上,洱海月倒影其间。


 

4.山峰和溪水

 

行李:在田野里看山很美,很开阔,走进山里也很好,还有十九峰和十八溪这样一一呼应的关系。

蒙中:洱源那边有一条弥苴河,下山口邓川一带,堤岸很多古树,绵延二十公里,参天蔽日,绵延不绝,目不暇接。冬天的时候,木叶脱尽,很像宋代的寒林图,我说如果以后有学生要画山水画,就先在这个地方精心画上半年,画一千棵或两千棵树,最后交的作业就是把这些树画成一个长卷。

 

行李:想起来就很动人呀,我一直想把十八溪都走一遍,从入海口往上,一直走到源头去。

蒙中:那些溪的名字都很好,梅溪、桃溪、清碧溪、茫涌溪、双鸳溪、隐仙溪……单是这些名字就是一幅长卷了。我们旁边的万花溪也很好,我开玩笑说,可以和成都的浣花溪呼应,很大气,所以我请人刻了一方印章:万花溪畔人家。



 从竹庵看出去,大理坝子上田畴沃野,四张照片几乎完全拍自同一视角,春华秋实,夏收冬藏,蒙中也收藏了大理的春夏秋冬。

 

5.竹庵

 

行李:好像竹庵的每一个房间都有花园,每扇房间的窗户就是一幅流动的画,你看现在我们坐的地方,左边是中庭的天井、池塘,右边是大理坝子上的良田,最高处还有一扇窄长的窗户,光影随时在那里流转,后庭的石榴树还从中间伸了出来。

蒙中:是,到了石榴花开的时候,那扇窗就像横卷一样。竹庵既有传统园林的空间感,又有简洁的现代环境。我们当时做设计的时候是反过来做的,我需要什么功能,就反推怎样设计。我感兴趣的也是这一点,可以从零开始,从无到有,做自己想要的空间,整个过程就像创作一样,我们是彻底的给内心做了一个家园。

 

行李:在赵扬设计之前,你还自己动手花了结构图,甚至里边种什么花草树木都标注了。

蒙中:植物是一个园子的灵魂,以前在重庆住的房子有一个露台,我也弄了一个花园间,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后来也都一起搬到大理来了。你看竹庵没有大理常见的树,也没有少数民族的味道,都是牡丹、茶花、菊花、菖蒲、兰草、竹子一类,大大小小一百多种,竹子是最多的,所以叫竹庵。这些植物都是根据我的审美喜好来选的,每天看到它们就会有画画的想法,它们滋养着我。传统造园理论讲过几条,古人选树木最重要是姿态,其次是叶、花,最次要才是色彩,你看苏州园林里那些植物,都是经过几代人修剪,修剪的时候也是按照国画里那种穿插出枝的姿态来剪的,它跟石头的关系、跟房子的关系,都有很多讲究。所以一枝花或一棵芭蕉树,就像打开册页或手卷一样。我觉得中国人的内心里,最宜居的还是苏州园林那样的房子,有山、有水、有树、有自然、有天空、有大地。《红楼梦》对我的影响,除了人生观以外,还有很多生活细节的情趣。你看惜春画画,就会列一个单子,需要什么盘子,什么颜料,什么画具……真是厉害。


 在建筑师的设计图稿之前,蒙中画出了家的样子,下笔之前,他已经预想到将来在什么位置,能看到什么景观。


行李:有时候想,这个不是作者厉害,而是那时候就是这么生活的。

蒙中:就是生活中来的,包括陈列的宣德炉、汝窑、哥窑,那时候看着就在想,哥窑到底是什么?会找这些图来看,看他们怎么陈设。以前当官的人一下朝回到府里,都是先到书房,那些戏剧里都是去书房请老爷出来,白天不管做什么,晚上回来衣服一换,就成了一个文人,写写诗、看看书。

 

行李:哎……你在竹庵一天的作息是怎样的?

蒙中:早上自然醒,吃了早饭浇浇花儿,然后开始工作。中午一点左右吃饭,也不睡午觉,写点字、画点画、看点书,有时候陪狗玩一下。吃了晚饭出去散散步,回来之后又是这样,晚上12点左右睡觉。晚上特别安静,早上会被鸟儿叫醒,外面的杏花树上有一群鸟。有时候坐在这里,天上飞过几只白鹤,飘过七彩的云,像幻觉一样。我写过一首描写这样心境的诗《独坐》:帘卷春风在,山桃隔水开。日高宜独坐,花影入深苔。

 

行李:大理全年都很暖和,日照也强,你看外面田野上随时在更换耕种的种类,好像他们在定期的更换展览一样。

蒙中:种水稻的时候,田里全是水,水没到小苗的时候,就像湖面一样,水稻越长越高,长成碧绿的一片,最后变成金黄色的稻子。我最喜欢这扇窗户,特别是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玻璃流下来,就在这里看窗外的四季变幻。

 

行李:中国人可能跟自然的关联最紧密,所有一切都要跟自然呼应。

蒙中:有一次我给赵扬看《千里江山图》,我说中国的理想国,理想的建筑环境,其实就是千里江山图,我说你要找一个村子,用现在的方式,把那种文化做出来。如果你进入到中国的文化里,会发现它的可能性也好,包容性也好,其实是非常宽阔的。我们很幸运,能够做艺术,而且对中国的文化有一定了解,还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乱的时代,物质又这么高度发达,还有互联网带来的海量的信息。这个时代,资料信息是最不缺的,最缺的是每个人的内心,在真正回到内心这点上,我们比古人差很多。你看古人那些诗文,他的内心体会是多么丰富细腻。

 中国人的理想国,《千里江山图》早已画出。


 

6.重庆&国画

 

行李:重庆的自然环境,对你影响大吗?

蒙中:我从小生活在嘉陵江边,有滩涂、芦苇、河滩、礁石,小时候经常去工厂的工具房里,电砂轮、钳工和模具,偷偷拿出来做一点武器,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既有农村孩子跟大自然的亲密关系,又有工厂孩子的气息。

八十年代是我们短暂的文化复兴阶段,知识分子还蛮受尊敬,那时候觉得一定要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特别喜欢我,但他心目当中画得最好的是油画,罗中立是四川美院出来的,画油画,老师就一直想培养一个能考上美院的、画油画的,我是他唯一够考上美院的学生,结果学的是国画,他唯一觉得有点遗憾的就是这个。

 

行李:你决定画国画的源头是因为什么?

蒙中:上小学就喜欢,我们厂区里有几个画画好的人,他们是专门的美工,我就经常跑去跟他们请教,他们也借一些书给我看。上高中后就跟民间一些画家群体玩,那时候很纯粹,又不会收学费,大家反正在一块玩儿,在外面一块儿写生,带点干粮,煮点面条,很愉快的一天。因为功课也没有那么重,我上初中的时候把芥子园的画全部临摹了两遍,有些书买不到,就借来手抄,抄了好多本。

 

 

7.画画时的喜悦和沮丧

 

行李:你画画和写字的时候状态是怎样的?

蒙中:自然而然的,这么多年下来,你坐在那个地方,拿着一张纸,心里肯定是喜悦的,从一张白纸开始,把它变成你想要的画面,虽然这个过程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获得的是快乐。

 

行李:有沮丧的时候吗?

蒙中:有时候挺沮丧,有时候挺惊喜,时间久了之后就不会太为这个东西困扰,今天没感觉就不画了,不会像年轻的时候,受情绪干扰大。有时候内心很多冲突,刚好语言又把握得很好的时候,神来之笔就会出现。我一个老师说,你长期处于那种状态中,灵感出现的密度会变得越来越频繁,如果长期不在这个状态,再有才华,灵感也不会来找你。

写字也好,画画也好,熟能生巧,久了之后,你对技法、材料的障碍就会越来越少,表现的东西就越来越自由。就像一个人,挂碍越少,获得的自由度越大,有如神助一样的东西就会出现。

 

行李:这一年你画了很多大理的东西,有《大理山水册》,还有竹庵的梅、竹,好像画风都和以前有变化了。

蒙中:你对这个地方有感觉,才会有欲望表现它。以前画画,还在一个积累的阶段,你要深入古典,就像学人家说话,慢慢的,你要脱出来,变成自己的语言。大理这个阶段就像一个契机,前期几十年的积累也到了一个程度,刚好也需要走这一步,内心得到了呼应,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出来了。

   

行李:《大理山水册》里这些画,你是在野外画还是回到家中画?

蒙中:基本在家中画,出去的时候还是用眼睛看,我不是写实主义的画家,主要是感受意象。这些画也不像大理具体什么地方,中国画永远表现人和自然的关系,房子代表人,树木、山水表示自然,气韵也好,神韵也好,画的过程,就是把你对大自然的情感,把天地人之间的关系,用自己的画讲出来。

 

行李:会经常对着自己的画看很久吗?

蒙中:经常看,把自己的画跟经典大师的作品比较着看。你要学古人,也要参考今人的东西,还要学自然,这三个东西需要达成平衡。

 《大理山水册》里的画,除了隐约见到大理的环境,更频繁出现的,是光影和色彩的快速流动带来的明暗变化。


 

8.怎样才算艺术家

 

行李:过去的几百上千年里,无数杰出的画家都在反反复复画同一个场景,在这些看上去没有大变化的创造中,每个艺术家获得的是什么?

蒙中:传统山水画无外乎就是树、山石、房子、人物,它永远表达的主题就是人和天地、自然的关系。就像围棋一样,它只有这么多格子,但是可以下出这么多不同的流派。绘画也一样,它比围棋的空间更大,这么多人的智慧在里面,玩进去的话会发现无穷无尽的乐趣。

古代那些画论,讲来讲去,最后跟老庄讲的一样,都是道,你越接近道,你的境界越高。最终通过技术的东西,获得人格上的升华。我们现在的艺术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和艺术的关系是分裂的,以前讲究一体,人把自己修炼到一种境界,笔墨下的自然境界自然高。

 

行李:我一直有个困惑,传统山水画里,对梅兰竹菊一类植物,投射了太多人的东西,比如植物有品行,这些东西其实和植物本身并没有直接关系。

蒙中:梅兰竹菊也好,山水也好,只是一种符号而已,人从物中去抽象、凝练出精神上的东西,最后把它程式化,就像唱京剧一样,不同的手指动作,有不同的暗示在里面,这就是“赋比兴”,它是借这个东西说另外一个东西。比如一棵树怎么排,两棵树怎么排,三棵树怎么排,已经通过前人提炼出来了,就像游戏规则一样,大家就在这个当中玩,最终比的是谁玩得更高明。中国这么多画竹子的,每个大师画的都不一样,但是一看就知道这个是吴镇的,这个是郑板桥的,除了视觉上的差异,还有人的精神在里边。

 

行李:物被人化,人被物化。

蒙中:是的,我们可以通过作品可以感受到人,作品最终打动你的不是物象和技法,是这个人的东西。我们为什么无限的崇拜王羲之,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达到他那种境界?技术好的也很多,但是他那种人的东西是永远被我们膜拜,没有人能达到的。

 

行李:怎样才算是艺术家?

蒙中:用木心的话说,艺术家就是无限接近上帝的人,他说的也比较抽象,其实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一个人,你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道的化身,人和画是一体的,你画画的时候和不画画的时候,内心是一样的。比如我写诗,只是我把它写出来而已,不写出来,我内心也能体会到这个东西。

前段时间读日本西冈常一的《天地人》三书,他说这辈子最大的本事,也是唯一的本事,就是懂得树木。他看一棵树,比如扁柏,宫殿用的那种巨大的材料,上千年的,他一看就知道它生长在什么环境、性格怎么样,甚至知道它五百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行李:他说树的生命有两个,一个是它们生在在山林中的寿命,还有一个,就是当它们被用于建筑时的耐用年数。

蒙中:是的,他也是从技进到了道的程度。

 《桃花图》里的画。到大理后,画中所画,便是眼中所见,更是心中所感。


 

9.生活在画里,画生活所见

 

行李:你住在竹庵,也种了很多竹子,画得也多吗?

蒙中:我画了很多竹子,这里种的有苍山小竹,金竹、钢竹、紫竹……竹子的形式很入画,点线面的穿插关系自然好看,也符合中国人用毛笔在纸上表现的形式。给你看看我画的竹子,正好还有一册别人没有拿走,画的就是园子里这些竹子。

 

行李:这些画真正是浓妆淡抹呀,看上去是淡墨,可是又有颜色,最后又很素雅。

蒙中:传统的绘画反对这么画,颜色如果弄不好就会艳俗,但我不管这么多,艺术家应该最忠实的表达自己的感受,刚长出来的嫩叶子,在大理的阳光里,印着白墙,绿得发黄,就是这种光感,我就要去表现它,传统的经典,我只是借鉴它的方法,最终表达我自己的内心。

我的这类画看着简单,也是融合了宋元明清的东西在,宋人小品多是这类意境,有些还说我不师法宋人的,画太取巧,那些一笔笔摹宋人的,其实一点没体会到宋人的好,是画形去了。我看宋画最大的感受不是技法厉害,是他们都很自由,敢于尝试,没有太多的陈规,后来的大部分人被套路框住,迂腐之辈居多。

 

行李:你生活在这里,你画的就是生活里的东西。

蒙中:我就生活在自己的画中,就像幻觉。我们不是达芬奇,不是天才,还是需要一种纯粹的状态,让自己在这种状态中一直保持,你看我的东西会感觉到很安静,你是平静的,倒影出来的东西就是美的,你浑浊,就倒影不出东西来。在这里每天工作时间还是蛮长的,你阅读、思考、写字、看书、画画、练习,很多人以为我们每天就是晒晒太阳喝喝茶,哪有那么容易,还是要付出很多别人无法体会的辛苦在里面。

 

行李:劳动的人才会幸福。

蒙中:就是这个道理。

 

《竹子图》的画,色彩的运用,浓淡的变化,并非技法的炫耀,是大理气候的赏赐。


 

10.号外:竹庵日记

 

1.一场雨,大理终于进入了雨季。窗外青瓦深黛,墙角锦葵繁花,大胖蜜蜂们上下穿插,黄昏也不歇。雨过天青,又现五彩祥云。晚霞依旧飞腾变幻,壮怀激烈。稻田新苗一天一个样,今日白族绕山灵,晚风吹来断续三弦声,田塍巷陌间是村民们归来时意犹未尽的轻轻拨弄,遥望苍山浮云,飞飞归燕,真不知今夕何夕。

 

2.晚来风急,据说要到三月街过后,风就会停。饭后独自沿着万花溪边散步,收完蒜,农人在田里烧草灰肥,腾起的浮烟溶在暮霭里,平畴村落,瞬间变得虚无缥缈。此刻苍山上顶着变幻地火烧云。每日散步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远村近树,曲曲弯弯的田塍,风拂着野花衰草,杨柳竹枝,会唤起人的各种奇妙感受。灵感就像空中瞬息万变的云霞。蓦然发现,溪边金合欢开了,去年来喜洲,正是合欢开的季节。春种秋收,夏雨冬雪,转眼便在喜洲过了一年。

 

3.乙未谷雨,无雨,有风。收过了麦子、蚕豆、油菜后,农人开始集中收蒜。田里稻苗青青,燕子斜斜低低飞。下一个节气就要开始插秧。午后读叶嘉莹论陶诗,真陶公千年后之知音。“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山川田园,四季交替里,自有繁华摇落后人生的真淳所在。

 

4.邮局取包裹,一眼瞥见墙角高挂的手绘邮路老地图。旧东西是活的,有手也有人。料想当年画这个地图的邮政员工,对此地村落田塍一定烂熟于心。你指哪儿问,这人的脑海里便会浮现一棵树、一户人家、一条狗、一位姑娘,或者是拉他喝酒吃茶的大娘、兄弟的样子。

 

5.骑车来打羽毛球。二月的董苑春深似海,此刻正是杜鹃花花季,野樱桃挂满树,民国楼里寂寂无人闲着庭院。不到园林,不知春已过半,春日的美,最要如此才能体会真切。那田塍间春花春草燕子颉颃是一种活泼泼的好,而这样竹树蔚然,林花繁茂的旧园林里,适意地坐坐走走,是另一种静静地春日的味道。

 

6.饭后田间,晚风里走走。才刚立春,树木已有新芽儿。田塍里与村民聊几句庄稼的收成与年景。回到喜洲,整个人放慢下来,平远而恬淡,宁静且安详。

 

7.上元节,晚饭后散步田头,看无边无际的青苗,看月在暮色中缓缓升起。镇上的本主祭祀和节日庆祝演出刚结束,便立刻恢复了宁静,空气里唯剩花香与稀落的犬吠声。立在村头满树花下细看良久,月光下花影水色,风拂襟袖,终于忍不住折一小枝回来做清供。杯中清茶案头花,身后满架喜欢的书,他乡故乡,此刻也不太去计较了。

 

8.雨水前后,杏花李花次第开,原野里还有油菜花,道边一路是樱花。农人早早去到田塍间劳作。春雪积在山上,春花开在山下,游春的人沿路骑车、开车鱼贯而来。此刻的造化是严肃而又如此温柔,使我相信他是如此的不苟且有爱。骑到才村码头便歇坐坐,看海鸥水鸟燕子乱飞,看沉舟侧畔已是绿柳新芽。一年容易又春风,好日子最是要这样闲抛闲掷村野间。

 

9.蓝天白云是大理平素的光线与色彩,偶尔落几日雨,仿佛又化成了烟雨江南。披件雨衣骑车去打球,地面积水也不会打湿球鞋。田野里一望无际是禾苗青青,白墙黑瓦,远处是暧暧村庄。浮云悠悠在苍山上慢慢地变幻,不知米襄阳、高克恭见到这样的云山会如何瞠目结舌看呆住。眼前是这样的空气明润清新,处处是这季节开的花。打完球又去看董苑的绿萼,湿水枝干虬曲如铁,绿萼花苞更觉娇柔。昨天和人聊天,我说我最欣赏的人生是随遇而安,自得其乐。

明人董其昌认为:以蹊径之怪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山水写生,不能只是画风景。笔墨语言的组织与提炼,根植于作者的修养性情,对自然的理解与取舍。景易画,境难得。我觉得好的写生要捕捉到人们遗忘了自然景物具体的一山一树,一草一石后,脑子里留下的一种印象,一种被感动的意境。

而且中国画写生,并不同于西洋绘画写生的概念。我理解中国画写生的意思。“写”不光是形容用笔的动词,还包括经过艺术规律的采选、归纳、提炼,由景物转换成的画面的意思;一是生,南齐谢赫六法第一条便是“气韵生动”。写生并非照猫画虎,仅仅获取一些构图形式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去发现感悟自然造化的规律与生气。画不论形式语言,贵在能得这种生气。

 

10.看着花开云动,有时候觉得读最好的书都比不上这些。

 最伟大的书,是大自然。



蒙中是谁


【游历】

1976年生于重庆市,别署弋阳旧民、竹盦。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国画系。做过设计师,也做过出版社编辑,职业画家,2015年移居大理。

【出版】

书画作品集《中国当代中青年书画家精品集.蒙中卷》

书画作品集《笔墨旧约——竹庵蒙中的书画艺术》

散文随笔集《银锭桥西的月色》




文字:Daisy

照片提供: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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