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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丰子恺:《缘缘堂随笔》

 宛平2008 2017-04-01
    编者按

 

《缘缘堂随笔》是丰子恺先生的主要散文选。1927年,丰子恺皈依弘一法师,并请为自己住所取名。尊弘一嘱,丰子恺在小方纸上写了许多他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团成纸球,撒在释迦牟尼像前供桌上,拿两次阄,拆开来都是“缘”字,遂名寓所为“缘缘堂”。散文《渐》就选自这本文集。读《渐》就像嚼橄榄,一遍不知其妙,再读方得个中趣味。


渐(节选)

读书|丰子恺:《缘缘堂随笔》


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
因为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坡度极缓的长远的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个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有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
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坡而像钢琴的键板,有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如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如花的美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绔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倾家荡产,边为贫者;贫者只得作佣工,佣工往往变成奴隶;努力容易变成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生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无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相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
然而由冬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前,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的“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可以永远认识书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方,也不辨自夜向昼推进的痕迹。儿女渐渐张大起来,在朝夕相处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侯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以为其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一农夫每天早晨抱了牛犊而跃过一沟,到田间劳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长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无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边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
然而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有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物”,“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生。”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图片来自网络摘自《缘缘堂随笔》(丰子恺)编辑:阿卡狄亚排版:栗树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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