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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上的母亲

 昵称535749 2017-04-05
2017-04-05 00:01 | 豆瓣:国王山路

秋千上的母亲

星空

去年九月左右,带着一学期考试结束后的轻松感,我登上了回国的飞机。期待回家的想法在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就开始在窄小的机舱里酝酿发酵,幸福如同温热的大西洋暖流,一下子充斥着我的全部心房,赶走了欧洲冷雨与阴霾。在阴冷的欧洲小城求学,虽然每日穿梭于充满历史感的古城小巷与城堡,感叹仿佛生活在电影场景,但更多时候是图书馆的一个冷板凳和合租公寓里的一盏灯。漫长的年岁里,我像是长江的一只飞鱼,温热潮湿的长江河谷养育了我,也曾沉迷于那里的波涛汹涌,却只能收起羽翼,一头扎进的湿冷的莱茵河,逆流而上。

千辛万苦回到国内,凌晨时分父亲开车来接我,我和他虽然都很疲惫,没有说很多话,他顺手提过我的行李,家人之间,有时不用很多语言。慢慢车开到了我的那个小城,陪伴我的路上只有不断倒退的昏黄路灯。我的家乡是一个坐落在长江边的小城,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潮流中,它不同沿海地区,保持着相对不紧不慢,不痛不痒的发展节奏数十年,只是近几年突然开始发力,老城周边开始疯狂的开发建楼,只是那些高楼,由于滞销大多数并没有人入住,一扇扇黑暗的窗户是失去眼球的无底眼眶,一栋栋高楼诡异的黑影孤独矗立在夜中,像是一个人被什么挖空了灵魂。终于开过城市周边,进入老城区,离我家也就越来越近了。这里什么都看着很旧,路边的建筑远没有我求学的欧洲古城精美,街道也没有那般整洁具有历史感,可是这里的每一扇窗,每一盏灯,比那些遥远的古堡来的更加真实和有温度。在那里,我活在别人的历史风云变幻的场景里,在这里,每一条街,每一棵树,都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万水千山。

月色如海,在我家所在的小区的上空摇曳生姿,车子一头开进着温柔的月色里,拐几个弯,远远看到有一个一扇灯火通明的窗户和不断探望的小小人影,那个人穿着超市十块钱一个的围裙,踩着最老土的花棉鞋,接过了我那颗流浪太久疲惫的心。

在家的第一晚,母亲热了一下她早就做好的一点小菜,我简单吃了一下,洗洗刷刷退去一身疲惫,就赶紧缩回我的卧室,像个离家出走的蜗牛终于回到自己的壳。躺在床上那一刻,真的好想大喊一声表达我的畅快与舒适。环顾四周,我的小房间,在我离开的日子里,被我母亲清理的十分整洁,和几年前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哪里又有点不一样。写字台上已经没有了原本堆积如山的那些学习资料,墙上海报里我当年相当崇拜的明星早已经过气,这个原本生机勃勃的房间,时间仿佛静止在了那年夏天,一切都如从前,作文里表达的人生理想还在,日记本里的喜欢的男生也还在,在回家的日子里,时光倒回,我需要很快接纳一个过去的我,也需要重新审视一个新的我。

时差的关系,很快我就睡着了,一下子睡到了第二天正午,起来后,父母早已经吃过早餐。母亲在洗衣机旁边准备洗衣服,看见我下楼,喊住我,

“诶,你这裙子能直接进洗衣机吗?”

“应该可以吧,你用个专门的洗衣袋套住就行。”

“哎哟,我看还是算了,我给你手洗吧。”

”不用这么麻烦啦。“

很明显,她没打算听我的,唠叨几句我越长大越瞎讲究的话,开始往我衣服上打肥皂。在家务面前,母亲永远是最有权威的,一旦顶嘴,等待你的只会是那句,“你行你来做?”俗话说的好,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种聪明孩子就绝对不卖乖,赶紧自动消失,去厨房投身我爱吃的糯米粥和葱油饼。正享受早餐中,母亲冷不丁在那边跟我说,一会你收拾一下,今天去外婆那里。哦,我闷声答应着,扒拉着碗里的粥,突然没了什么胃口,一个人默默接着吃完了早餐。我知道,外婆在几个月前确诊食管癌,而我却一直不在家,留父亲妈在家肚子承受着压力,经常真的很自责,自责自己没有尽到儿女应该的责任,常年在外只顾自己的生活。我自小不跟外婆外公一起生活,只是逢年过节会去看看老人家,但依旧感到很心疼外婆。虽然母亲在电话里每次都云淡风轻地说这些事情,不想让我有压力,可是我知道,她作为女儿,看着自己母亲受苦,心情可想而知。所以我没有多问母亲这方面的事情,只是尽量安慰她。

去了外婆家,看到她的那一瞬,我的心里无比酸楚,因为化疗,她已经没有多少头发,简单的一顿午饭,外婆一直吞咽困难,母亲的脸上不时显露难过的神色,可是一转眼又佯装坦然。假装带着责备说,你吃慢一点啦,我们又不着急。嗯,外婆应声,长时间的病痛使她失去了以前的活力,只是有气无力的默默吃着。

午饭结束,下午我们待了段时间就回家了。回家路上,母亲没有怎么说话,呆呆望着窗外,初秋的阳光柔和地把安静的空气也投入车内。她的手却不时的拉紧我的手,用大拇指轻轻搓揉我的手心,这是我小时候她对我最爱做的动作,那时候不安分的小手对这力道觉得烦躁,现今竟然不舍着略带磨砂感的手,握紧的这一秒,仿佛能抵过永不停亘的生命轮回。

九月初的小城已经是初秋,馥郁的桂花香味是一口乡愁的酒,真想就让我这样沉醉其中,不要醒来。晚饭过后,母亲提议出门走一走,我也想出门消消食,毕竟家里的美味实在是吃的停不下来。 走出家门,家家户户里传来茶余饭后闲聊的声音以及小孩吃完饭后跑来跑去的笑声,陈旧的小区角落里,也许还有打着饱嗝的老鼠一家子。很多时候,我更喜欢这种隐藏在城市里的老旧小区,多了几分城市里少有的人情,又不似乡村里那般孤灯凄冷,在城市飞速扩张到令我迷失时,这里独有的烟火气息是我最温暖的慰藉。从我家出门右转,直走一分钟,是一个经营了十几年小卖铺,那里的老板是个满脸凶相,嗓门极大的大叔,小时候的我是很害怕他的,出门上学尽量避开,可是他家的冰激凌和辣条总是吸引着童年的我,使我不得不一次次克服心理难关光顾那里。现今的他坐在门口逗着小孙女,身材些许佝偻,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霸气。“大家都老啦,除了有个安稳的小日子,还折腾么事呢?”母亲在我身边边走边说道,路灯下的她显得个子小小的,脚下的步伐却不时加快起来,“还愣着干啥,走快一点,不然没有锻炼身体的作用啦,别看你年轻,我告诉你,身体最重要!”我闷声应着,赶紧跟上。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父母亲却很神奇的突然加速步入中年危机,每天茶余饭后就会谆谆教诲我,身体健康是多么重要,最大的骄傲的就是父亲今日乒乓球赛一展风采,两人勇攀高山不畏艰险之类的,一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一边又深感从中年步入老年,岁月流逝是多么无痕而又给人不可控制的紧迫感。当然,外婆患病也给两人心理上添加了更沉重的负担,虽然平日里不多言语,睡前窝在母亲身边时,提起我不在的时间经历的那些事,时而陷入沉默,只是拉过我的手,一遍遍的摩挲。

跟着母亲的步伐,我们快步踱到附近的市民公园,在子女纷纷跑向大城市的这个小城市,这里成了留守在家的父母的天堂,散步的,跳舞的,随处可寻。母亲说要快步为围着人工湖走几圈,我就也只好紧紧跟在她的后面。人工湖的岸边全都是垂柳,温柔了四周远处的霓虹和路边的路灯灯光,一个个人影穿梭在在这时而昏暗时而明亮的光影里,竟产生了一点时光穿插轮回的错觉。母亲的小小身影在我前面,以一种独特的间于散步与竞走的姿势,让我想起儿时玩过的上了发条就往前跑的小人。她昂首挺胸,跨着大步,急切的往前,再往前,仿佛这样拉住时间,走回青春。

那个身影,好似与儿时的我重叠,在灼热的夏天中疯跑着,同样是在这个人工湖边,蓬勃的却是那年的垂柳。时光走啊,跳啊,又好似倒回,垂柳抽芽呀,葱茏呀,又难免不泛黄。儿时的我是最爱跟一群小孩跑到这个公园跑闹,某段时间迷上了在居民区附近的灌木丛里烤红薯。那时候城建还没有现在那般严整,周末我们打着去图书馆的旗号在附近小摊上买到生红薯,然后三四个小孩就偷偷的在灌木丛附近挖地洞生火,现在想来,很多时候红薯也是半生半熟的就囫囵下咽,那味道却比后来吃过的任何食物来的美味。可惜后来被母亲得知这件事,狠狠教训了我居民区放火的危险性,于是烤红薯这个令我魂牵梦绕的游戏不得不终止了。岸边绕圈走着,我还能经过那个烤红薯的角落,当年杂乱生长的灌木丛早已被几株高大的白玉兰替代,散发着优雅的玉兰花清香。那个灌木丛里扒拉着黑漆漆的红薯的小孩啊,你去哪儿了呢,现在的你还曾尝试过在松软的泥土里找寻美味吗?

思绪是着滟滟湖光的一把桨,我摇着它,如此自在以至不知身在何处,那些老故事在我身后如同不息的水流,被船桨推开又合拢,涟涟生辉。

绕为着人工湖走了十多圈,身上些许微汗,母亲满意的停了下来,运动后的她两颊绯红,显得神采奕奕。我常年饱受电脑手机摧残的肩膀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筋骨也开始慢慢打开,整个人放松下来。觉得时间差不多有点晚了,我们两开始往回家的方向,两人的脚步都轻松了许多,母亲继续跟我倾诉一些家里琐碎的小事,又开心的,也有无奈的,不过我都从不感到厌烦,在我长久缺席的母亲的生活里,聆听和理解关怀可能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什么家里有点小摩擦又和好啦,我不在家父母两个人积极培养兴趣爱好呀,还有人情世故的一些烦心事啊,我都很爱听。常年在海外仿佛飘在云端的我,喜欢这种被柴米油盐的小事包围的真实感,它们曾经流淌在我血液里数十年渴望回归的力量,有了它们我才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很稳扎的,而不是飘在天上。

走着走着路过公园附近的一堆给市民用健身器材,也有小孩子喜欢的跷跷板和秋千。白日里小孩们玩不倦的秋千此时孤单地停在夜幕中,明亮的黄蓝色十分显眼。母亲慢下脚步,突然偏头有点迟疑地对我说,咱们去玩会秋千怎么样?我有点愣住了,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想玩小孩子玩的游戏,不过鉴于机会难得,我就跟她一起往那边走。夜晚的公园行人特别的少,或许是这个原因,母亲才鼓起勇气来玩小朋友的那些器材,因为我知道平日里,她是一个有点胆小害羞的人,是从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乱出头的。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里,每个年纪的人都有每个年纪的处事规则,身为父母也应当保持父母的威严感和距离感,我的母亲自然也不例外。而此时此刻,她站在我的身边,欣喜地抓住秋千的铁锁链,透过微弱的夜色我能看见她的眼睛里有光,好像小孩得到期待许久的玩具,而我则是那个家长。她谨慎的试了试秋千的稳固程度,觉得可以放心乘坐之后,又轻轻用手拍掉了橡皮坐垫上的灰尘,终于安心的做了上去。母亲的个子本来就不高,甚至比我还要矮一点,这下她坐在我面前的秋千上就更像一个小朋友了。她试探性地垫着脚尖,整个身体往后推,秋千形成了一个微微向后的角度,像是一个定格的小小的钟摆。确认姿势无误后,她自然的收起双脚,秋千咻的往前荡了起来。于是我也很快坐在她旁边的秋千上,自在地荡起来。母亲很显然,非常的喜欢这项活动,越玩越开心,越荡越高,我莫名地也跟着开心起来。没有什么原因的,两个人开始傻笑,秋千一前一后地让两个听不大清对方讲了什么,或者是我也不记得讲了什么,就记得两人说什么都觉得好笑,说什么都觉得欢喜。好像平日心里积压的心事阴翳成林,秋千用它独特的魔力将它们连根拔起,抛向空中。秋千飞啊,飞啊,再高一点,可以再高一点,好似疯狂错乱的钟摆,打破僵化的时空,岁月不再疾走,世事不再纷扰,让我的母亲再青春热血一次吧。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回忆那个时刻,秋千上的母亲飞起的一幕幕,在我孤独或者迷茫的时候,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母亲的笑,母亲的声音,总也抹不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无法忘记那个坐在秋千上的母亲,或许是因为我喜欢母亲那个袒露心扉的夜晚,或者是她大笑宛如孩子的瞬间,抑或是褪去生活一切的压抑繁忙劳累仅仅只属于我俩的时空,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无法停止时光如白马,过隙而不自知,可是眼前的那个人,却永久的印在了我的每个在外的夜空。

转眼在外又是一年,每天早出晚归,我几乎不曾忘过头顶的星空,好像是某一个疲惫的下班后的夜路,不知为何我抬头望了望,竟发现一个无数星星点缀的夜空,在很遥远的地方闪烁着,好像它们也曾照亮过当时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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