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论王次回文字摘录百五十则屠赤水《曇花記》三十七折所謂“文字是自己的強，美色是他人的勝”也，即易實甫《賦得愛看他
人妾貪吟自己詩》。然王次回《疑雨集?看燈詞》則云：“丹誠默向紫姑陳，可得心期遂此春。陵谷滄桑終日事，不堪長作意中人。”亦實情至理也
。百九十一则按（王懋竑《偶閱義山無題詩因書其後》）言之雖未明悉，已有見於“無題”與“香奩”之異矣。梁晉竹《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五云：
“‘無題’與‘香奩’，界若鴻溝。義山，‘無題’也；冬郎，‘香奩’也。‘無題’不必盡寫情懷，而‘香奩’專作膩語。至‘閒情’、‘風懷’
，則指實事也。”謝佩禾《春草堂詩話》卷一云：“‘無題’、‘香奩’迥別。歐陽紹洛詩云云，‘無題’也；王次回詩云云，‘香奩’也。”皆未
分疏親切。竊謂“無題”重意境，“香奩”重情事，一泛設而可以旁通，一實寫而衹能真指也。二百六十三则（張雲璈《簡松草堂詩集》）卷六《相
見詞》：“初見何窈窕，再見猶婉孿。三見恐人老，不如不相見。二”“今年見一面，明年見一面。三萬六千日，只得百回見。三”“見多情易厭，
見少情易變。但得長相思，便是長相見。四”按王次回《舊事》則云：“一回經眼一回妍，數見何須慮不鮮。”五百八十八则(默存先生论霭理士
（HavelockEllis）《性心理学研究》（StudiesinthePsychologyofSex）书中女同性恋“
lyingspoon”一节，引)《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一《跛奚移文》：“寢匙覆椀，……牡牝相當。”《疑雨集》卷四《即席口占絕句
》：“枕上不妨頻轉側，柔腰偏解逐人彎。”六百三十三则??〇RemydeGoncourt,?LeChemindeVelo
urs.,p.275:“Lavéritéestqu''ilestimpossibled''instruireune
jeunefillesansladéflorer...Lesnaturesdélicatessecorromp
entparlatête,commelesrosesquicommencentàsefanerparla
pointedesfeuilles.”?按參觀?G.A.Borgese,?IVivieIMorti,p.19:
“Ancheneifiori[i.e.?Ortensie]prosequeilcontrastofrailve
rdeeilbianco;esidirebbeuncontrastofralatenaciadelcor
poelapazienzad’undesideriochen’èprigionero.Ilverdedel
fustoedellefoglietrapassaneipetali,eviperiste,quantumq
ueattenuatto,finchèpuò.IlcandoreMovendodall’orloestremo,
conquistaagradoagradoquelverde,enelevailfioricosìle
ntafaticacheappareallafineesaustoedopaco.”?末句又可與《疑雨集》卷二《花
下》之“未必春工一夕移，杏花清減夜來姿；可知顏色關人處，正在紅消欲白時”比勘。??〇王次回《疑雨集》卷二《再賦個儂》第一首云：“仙
家合住煙霞外，金屋藏渠也不堪”；龔定庵《己亥雜詩》反之云：“牡丹絕色三春暖，豈是梅花處士妻？”第四首云：“歡態每來驚處好，奇功端合
險時收。閑情定屬英雄事，未許凡才畫一籌”；《己亥雜詩》衍之云：“喜汝文無一筆平，墜儂五里霧中行。悲歡離合本如此，錯怨蛾眉解用兵”；
“美人才地太玲瓏，我亦陰符滿腹中。今日簾旌秋縹緲，長天飛去一征鴻”；“美人捭闔計頻仍，我佩陰符亦可憑。綰就同心堅待辱，羽陵山下是西
陵。”卷四《臨行口占為阿鎖下酒詩?之四》云：“問郎燈市可曾遊？可買香絲與玉鈎？可有繡簾樓上看，打將瓜子到肩頭”；定庵《己亥雜詩》仿
之云：“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六百八十一则《詩人玉屑》卷十九黃玉林云：“唐皇甫冉《問李
二司直》詩云：‘門外水流何處？天邊樹遶誰家？山絕東西多少？朝朝幾度雲遮？’此蓋用屈原《天問》體。荆公《勘會賀蘭山主》絕句：‘賀蘭山
上幾株松？南北東西共幾峯？貿得住來今幾日？尋常誰與坐從容？’全用其意。此體甚新，詩話未有拈出者。”按王無功《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中
段云：“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衰宗多弟姪，若個賞池臺？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渠
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後開？羇心祗欲問，為報不須猜”云云，截去首尾，便成此體（《唐詩歸》卷一鍾亦欲刪去末二句），
求之《天問》，稍遼遠矣。《陳止齋集》卷二《懷石天民》於無功之作擬議以成變化（見第四一四則）。李端《逢王泌自東京至》前四句云：“逢君
自鄉至，雪涕問田園：幾處生喬木？誰家在舊村？”云云，亦此體。明凌雲翰《柘軒集》卷一《畫七首?之四》云：“問訊南屏隱者：草堂竹樹誰栽
？昨夜幾時雨過？山禽幾個飛來？”《燉煌曲子詞?南歌子》二首，前一首云：“斜影珠簾立，情事共誰親？分明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誰綰？甚人
踏裰裙？蟬鬢因何亂？金釵為甚分？紅妝垂淚憶何君？分明殿前直說，莫沉吟。”（後一首則逐事答云：“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
新。羅帶同心自綰，被猻兒踏裰裙。蟬鬢朱簾亂，金釵舊股份。紅妝垂淚哭郎君，信是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樂府羣珠》卷四無名氏《朱履
曲?偷期》第一首云：“因甚麼蓬鬆鬀髻？因甚麼氣喘微微？脊梁上都是土和泥？因甚麼眼皮兒慢？因甚麼主腰兒低？因甚麼裩襠兒上濕？”（第二
首逐句答云：“貪春色蓬鬆鬀髻，蹴秋千氣喘微微，靠蕭牆惹下這土和泥，貪針指眼皮兒慢，身子瘦主腰兒低，恰纔採紅花惹下些露濕。”）王次回
《疑雨集》卷四《臨行口占為阿鎖下酒》：“問郎燈市可曾遊？可買香絲與玉鈎？可有繡簾樓上看，打將瓜子到肩頭？”七百五则王彥弘《疑雨集》
偶染指放翁（卷二《示狂社諸君效劍南體》、《索居漫書》：“一編抄出劍南詩”、《燈夕悼感》第一首、卷四《奉壽寒溪陸先生八旬二章》）。七
百二十四王次回《疑雨集》卷一《和于氏諸子秋詞?之十二》：“卻要因循簟未鋪，鸚哥傳道畫堂呼；風光瞥去消魂在，贏得驚心也勝無”，正用卻
要事，按與婢幽約，第三、四句則本韓冬郎《五更》詩之“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淒涼。”《升菴全集》（從子有仁編本）卷七十三引佛經云
：“西域多根樹，東西南北中，五方不相見。國中有婬女，求偶者眾多。初有一男求，女約中枝會。復有四男子，亦欲求之宿。女亦以言許，東西與
南北。各各抱被去，至晚女不來。”未識引自何經，與卻要事相類。七百五十子瀟艷體步趨次回，輸其本色白描。《天真閣集》卷二十六《無題》第
二首：“越女如花照溪水，自憐巧笑不如顰”，仿《疑雨集》卷四第五首之“心事自溫顏自冷，始知嬌笑不如顰”；《外集》卷四《寒妝》：“笑把
手抄詩一卷，問郎堪否號書生”，又《別有所感》：“瑤京曾侍阿環旁，熟極雙鬟郭密香；若論風姿真絕似，爭差笑靨要端詳”云云，仿《疑雨集》
卷四《阿鎖詩》第十二首之“纖手待操青鎖鑰，問郎堪否便當家”及《左姬閒話》之“江南花下綠窗明，有個同伊一字名。（中略）爭差笑靨些些露
，相似眉彎略略平”，而風致遠遜，矯揉湊合之迹顯然矣。參觀六三三則眉論龔定庵絕句脫胎次回處。又按袁子才以歸愚《明詩別裁》不收次回，致
書爭之，今見集中，世多知之。焦袁熹《此木軒詩》卷五《戲題絕句?之四十六》；“中原吾輩主文盟謂歷下，何似後來王彦泓。香匲一卷在人口，
九竅香生動七情七子等似杜，非真杜也；彥泓似韓致堯，乃真韓矣。”黃??堂與焦同鄉友好，《??堂集》卷二十一《詹言下》稱《疑雨集》云：
“韶華有榮落，而吐穎長春；境遇有菀枯，而散津皆綺。不惟才情富溢，抑由志力強忍矣。其用事皆有來處，嘗為之注”云云，皆賞音早於子才數十
年。焦以老廣文具眼，尤不易也。《國朝詩別裁集》卷二十張篤慶下云：“胎源溫、李，神致動人。再降一格，則為王次回之《疑雨集》矣，作詩不
可不防其漸。”則似隱答隨園之諍，仍持前見也。王笠舫《綠雪堂遺集》卷十四《有誦疑雨集者作此示之》第一首有云：“綺靡即今猶作俑，淫奔自
古不存詩。祖龍已死囊螢在，付與荼毗尚恨遲”；卷十六《雜詠》第八首有云：“善哉?溪翁，不錄疑雨集。隨園喜俳諧，操戈與墨詰”，蓋與歸愚
張目。【《養一齋詩話》痛斥《疑雨集》“為妖中之妖，玷污風雅，竹垞稱之，誤後學”；《思益堂日札》卷六謂“窗下有時思夢笑”一聯“不過寫一憨慵女子情態，此是四農從淫蕩處著想。”】賀黃公為次回鄉後輩，頗推尊之，《皺水軒詞筌》稱次回“詞不多作，而善改昔人詞，殊有添毫頰上之致。”《潛邱札記》卷二記黃公誦次回二句云：“舞鬢溜釵鬆翡翠，歌唇嘗酒濕珊瑚。”吳修齡《圍爐詩話》中稱引黃公連篇累牘，却不及次回，豈學玉溪而悶僿者，固不能解學冬郎而輕靈者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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