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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散文|自行车之歌

 圆角望 2017-04-06


“我认为热爱也好,憎恨也好,一个写作者一生的行囊中,最重那一只也许装的就是他童年的记忆。无论这记忆是灰暗还是明亮,我们必须背负它,并珍惜它,除此,我们没有第二种处理办法。”——苏童


自行车之歌

文|苏童

 

一条宽阔的缺乏风景的街道,除了偶尔经过的公共汽车、东风牌或解放牌卡车,小汽车非常罕见,繁忙的交通主要体现在自行车的两个轮子上。许多自行车轮子上的镀光已经剥落,露出锈迹,许多穿着灰色、蓝色和军绿色服装的人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两侧川流不息,这是一部西方电影对七十年代北京的描述——多么笨拙却又准确的描述。所有人都知道,看到自行车的海洋就看到了中国。

电影镜头遗漏的细部描写现在由我来补充。那些自行车大多是黑色的,车型为二十六寸或者二十四寸,后者通常被称为女车,但女车其实也很男性化,造型与男车同样地显得憨厚而坚固。偶尔地会出现几辆红色和蓝色的跑车,它们的刹车线不是裸露垂直的钢丝,而是一种被化纤材料修饰过的交叉线,在自行车龙头前形成时髦的标志——就像如今中央电视台的台标。彩色自行车的主人往往是一些不同寻常的年轻人,家中或许有钱,或许有权。这样的自行车经过某些年轻人的面前时,有时会遇到刻意的阻拦。拦车人用意不一,有的只是出于嫉妒,故意给你制造一点麻烦;有的年轻人则很离谱,他们胁迫主人下车,然后争先恐后地跨上去,借别人的车在街道上风光了一回。

我们现在要说的是普通的黑色的随处可见的自行车,它们主要由三个品牌组成:永久、凤凰和飞鸽。飞鸽是天津自行车厂的产品,在南方一带比较少见。我们那里的普通家庭所梦想的是一辆上海产的永久或者凤凰牌自行车,已经有一辆永久的人家毫不掩饰地告诉别人,还想搞一辆凤凰;已经有一辆男车的人家很贪心地找到在商场工作的亲戚,说,能不能再弄到一辆二十四寸的女车?然而在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这样的要求就像你现在去向人家借钱炒股票,只能引起对方的反感。

有些刚刚得到自行车的愣头青在街上“飙”车,为的是炫耀他的车和车技。看到这些家伙风驰电掣般地掠过狭窄的街道,泼辣的妇女们会在后面骂:去充军啊!骑车的听不见,他们就像如今的赛车手在环形赛道上那样享受着高速的快乐。也有骑车骑得太慢的人,同样惹人侧目。我一直忘不了一个穿旧军装的骑车的中年男人,也许是因为过于爱惜他的新车,也许是车技不好,他骑车的姿势看上去很怪,歪着身子,头部几乎要趴在自行车龙头上,他大概想不到有好多人在看他骑车。不巧的是这个人总是在黄昏经过我们街道,孩子们都在街上无事生非,不知为什么那个人骑车的姿势引起了孩子们一致的反感,认为他骑车姿势像一只乌龟。有一天我们突然冲着他大叫起来:乌龟!乌龟!我记得他回过头向我们看了一眼,没有理睬我们。但是这样的态度并不能改变我们对这个骑车人莫名的厌恶。第二天我们等在街头,当他准时从我们的地盘经过时,昨天的声音更响亮更整齐地追逐着他:乌龟,乌龟!那个无辜的人终于愤怒了,我记得他跳下了车,双目怒睁向我们跑来,大家纷纷向自己家逃散。我当然也是逃,但我跑进自家大门时向他望了一眼,正好看见他突然站住,他也在回头张望,很明显他对倚在墙边的自行车放心不下。我忘不了他站在街中央时的犹豫,最后他转过身跑向他的自行车。这个可怜的男人,为了保卫自行车,他承受了一群孩子无端的污辱。



我父亲的那辆自行车是六十年代出产的永久牌。从我记事到八十年代离家求学,我父亲一直骑着它早出晚归。星期天的早晨我总是能看见父亲在院子里用纱线擦拭他的自行车。现在我是以感恩的心情想起了那辆自行车,因为它曾经维系着我的生命。童年多病,许多早晨和黄昏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来往于去医院的路上。曾经有一次我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骑了二十里路,去乡村寻找一个握有家传秘方的赤脚医生。我难以忘记这二十里路,大约十里是苏州城内的那种石子路、青石板路(那时候的水泥沥青路段只是在交通要道装扮市容 ),另外十里路就是乡村地带海浪般起伏的泥路了。我像一只小舢板一样在父亲身后颠簸,而我父亲就像一个熟悉水情的水手,他尽量让自行车的航行保持通畅。就像自信自己的车技一样,他对我坐车的能力表示了充分的信任,他说:没事,没事,你坐稳些,我们马上就到啦!

多少中国人对父亲的自行车怀有异样的亲情。多少孩子在星期天骑上父亲的自行车偷偷地出了门,去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去骑车!我记得我第一次骑车在苏州城漫游的经历。我去了市中心的小广场,小广场四周有三家电影院,一家商场。我在三家电影院的橱窗前看海报,同一部样板戏,画的都是女英雄柯湘,但有的柯湘是圆脸,有的柯湘却画成了个马脸,这让我很快对电影海报的制作水平作出了判断。然后我进商场去转了一圈,空荡荡的货架没有引起我的任何兴趣。等我从商场出来,突然感到十分恐慌,巨大的恐慌感恰好就是自行车给我带来的:我发现广场空地上早已成为一片自行车的海洋,起码有几千辆自行车摆放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每辆自行车看上去都像我们家的那一辆。我记住了它摆放的位置,但车辆管理员总是在擅自搬动你的车,我拿着钥匙在自行车堆里走过来走过去,头脑中一片晕眩,我在惊慌中感受了当时中国自行车业的切肤之痛:设计雷同,不仅车的色泽和款式,甚至连车锁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找不到我的自行车了,我的钥匙能够捅进好多自行车的车锁眼里,但最后却不能把锁打开。车辆管理员在一边制止我盲目的行为,她一直在向我嚷嚷:是哪一辆,你看好了再开!可我恰恰失去了分辨能力,这不怪我,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自行车上。我觉得许多半新不旧的“永久”自行车的坐垫和书包架上,都散发出我父亲和我自己身上的气息,怎能不让我感到迷惑?

自行车的故事总与找不到自行车有关,不怪车辆管理员们,只怪自行车太多了。相信许多与我遭遇相仿的孩子都在问他们的父母:自行车那么难买,为什么外面还有那么多的自行车?这个问题大概是容易解答的,只是答案与自行车无关。答案是:中国,人太多了。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一种常州产的金狮牌自行车涌入了市场。人们评价说金狮自行车质量不如上海的永久和凤凰,但不管怎么说,新的自行车终于出现了。购买“金狮”还是需要购车券。打上“金狮一辆”记号的购车券同样也很难觅。我有个邻居,女儿的对象是自行车商场的,那份职业使所有的街坊邻居感兴趣,他们普遍羡慕那个姑娘的婚姻前景,并试探着打听未来女婿给未来岳父母带了什么礼物。那个将做岳父的也很坦率,当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着蓝印的纸券,说:没带什么,就是金狮一辆!



自行车高贵的岁月仍然在延续,不过应了一句革命格言: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街上的许多人家后来品尝了自行车的胜利,至少拥有了一辆金狮,而我父亲在多年的公务员生涯中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关系,给我们家的院子推进了第三辆自行车——他不要“金狮”,主要是缘于对新产品天生的怀疑,他迷信“永久”和“凤凰”,情愿为此付出多倍的努力。

第三辆车是我父亲替我买的,那是一九八○年我中学毕业的前夕,他们说你假如考不上大学,这车就给你上班用。但我考上了。我父母又说,车放在家里,等你大学毕业了,回家工作后再用。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却没有回家乡工作。于是我父母脸上流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说:那就只好把车托运到南京去了,反正还是给你用。

一个闷热的初秋下午,我从南京西站的货仓里找到了从苏州托运来的那辆自行车。车子的三角杠都用布条细致地包缠着,是为了避免装卸工的野蛮装卸弄坏了车子。我摸了一下轮胎,轮胎鼓鼓的,托运之前一定刚刚打了气,这么周到而细致的事情一定是我父母合作的结晶。我骑上我的第一辆自行车离开了车站的货仓,初秋的阳光洒在南京的马路上,仍然热辣辣的,我的心也是热的,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天起,生活将有所改变,我有了自行车,就像听到了奔向新生活的发令枪,我必须出发了。

那辆自行车我用了五年,是一辆黑色的二十六寸的凤凰牌自行车,与我父亲的那辆“永久”何其相似。自行车国度的父母,总是为他们的孩子挑选一辆结实耐用的自行车,他们以为它会陪伴孩子们的大半个人生。但现实既令人感伤又使人欣喜,五年以后我的自行车被一个偷车人骑走了。我几乎是怀着一种卸却负担的轻松心情,跑到自行车商店里,挑选了一辆当时流行的十速跑车,是蓝色的,是我孩提时代无法想象的一辆漂亮的威风凛凛的自行车。

这世界变化快——包括我们的自行车,我们的人生。许多年以后我仍然喜欢骑着自行车出门,我仍然喜欢打量年轻人的如同时装般新颖美丽的自行车,有时你能从车流中发现一辆老“永久”或者老“凤凰”,就像一张老人的写满沧桑的脸,让你想起一些行将失传的自行车的故事。我曾经跟在这么一辆老“凤凰”后面骑了很长时间,车的主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的身边是一个同样骑车的背书包的女孩,女孩骑的是一辆目前非常流行的捷安特,是橘红色的山地车,很明显那是父女俩。我也赶路,没有留心那父女俩一路上说了些什么,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两辆自行车在并驾齐驱的时候一定也在交谈,两辆自行车会说些什么呢?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一种非常简单的交流——

黑色的老“凤凰”说:你走慢一点,想想过去!

橘红色的“捷安特”却说:你走快一点,想想未来!


选自《河流的秘密》,

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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