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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巴西利亚:他们想建一座天堂,却令穷人愁断肠

 昵称413468 2017-04-10

作者|潘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风吹过广袤的巴西高原,在一座崭新的城市停下脚步。它,南美大陆的新贵,从一片荒芜到楼宇林立只用了一千余天。从空中俯视下来,一架“飞机”拔地而起,驾驶舱是聚集着举国精英的议会大厦,中轴被各大政府部门占据,两翼鳞次栉比分布着与都市配套的功能区。1987年,这座年仅27岁的城市进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榜单上最年轻的“才俊”,它就是巴西利亚。然而,在光鲜背后,号称“明日之城”的巴西利亚却在半个世纪岁月中一点点撕碎人们的乌托邦幻想。所有的故事,要从1950年代的巴西讲起。

喜忧参半的强国

二战时代,原本深受纳粹影响的巴西选择弃德投美,甚至派出军队征战欧洲,这一举动赢得了白宫青睐,也为战后复苏博得先机。素来自诩南美霸主的巴西,在1950年代确实展现出难得一见的崛起势头:工业产值增长超过80%,工业产值第一次压倒了农业产值,钢铁、机械、交通、电力和运输材料的增长均突破100%,GDP增长率常年稳定在7%,平均GDP增长也足足是其它拉丁美洲国家的3倍之多。

然而,在十年狂飙突进的背后,却是将国家命脉交给美国资本的无奈。1951年接手总统的是政治强人瓦加斯,他曾在1930年起在巴西近乎独裁地统治了15年。面对美国资本与大家族势力的尾大不掉,他清晰看到巴西这个泥足巨人的命门:在工业疾进光环的暗角,外资企业只手遮天,中小企业难以为继,罢工的人群不断壮大;国际市场上咖啡价格断崖式下跌,失去生计的农村饥民涌入城市,但城市的生活费用却在以每年15%的速度上涨;军队蠢蠢欲动准备介入政治,当年他被军人赶下宝座的悲剧随时可能重演……叱咤半生的铁汉瓦加斯,1954年终于举起手枪瞄准了自己的心脏。曾经带领巴西走过最落魄时代的强人,却在经济最强势的一刻自尽,似乎为国家的前途蒙上一层阴影。

经过一番混乱不堪的选举,来自昔日黄金之都米纳斯吉拉斯州的库比契克夺过权杖。环顾四周,库比契克发觉自己陷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早在竞选之时他就被诬陷与阿根廷政治强人庇隆关系暧昧,此时也难得民众信任。而在繁荣经济的假面下,巴西人却难以振作信心,甚至还在为1950年世界杯上被一向低眉顺眼的小弟乌拉圭抢走冠军而耿耿于怀。他深知,巴西的症结在于,这个民族激情似火,但太易转瞬即灭,欲走出低潮,需要想办法点燃人民的热情。

于是,掌权之后,他就致力于为巴西人寻找一剂效力长久的兴奋剂。南美政客都熟知,越是在窘迫的时代,越要打出乐观主义的大旗来鼓舞人心。在他的坚持下,巴西有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他决心疏导外资,大搞基础建设,高调喊出“五年相当于五十年”的宣传口号。1958年,趁着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来访,库比契克促成《巴西宣言》,强调了巴西对整个拉丁美洲团结秩序的义务,实则在宣告着“执牛耳”的王者归来。当然,与这些小打小闹相比,库比契克最重要的王牌就是迁都——一项被写进1891年宪法的“百年大计”。

惊世骇俗的蓝图

迁都的愿景,源于巴西人对里约热内卢的倦意。这座滨海城市自1763年就接替萨尔瓦多成为首都,但二百年间当初的“小甜甜”已成“牛夫人”:缺乏城市规划,贫民窟遍地,犯罪率居高不下。崛起时代的巴西人对沿海都市也颇有阴影,在短短数百年的建国史里,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度曾遭受法国、荷兰、葡萄牙轮番侵袭。

1820年代,被后世尊为“国父”的博尼法西奥早已提出迁都的建议,并将这个未来之都命名为“巴西利亚”。1891年,刚刚脱掉帝国外衣的巴西迫不及待将迁都写入宪法,并派出克鲁尔斯博士领衔的22人委员会精心选址,这都为日后巴西利亚的破土动工奠定了基础。因而,库比契克在需要一针强心剂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迁都这个“百年大计”,毕竟巴西快速增长的经济可为建都提供资金保障,而嗷嗷待哺的中西部内陆也有望借此良机一飞冲天。

万事俱备,只欠一套规划方案。库比契克想到了旧相识奥斯卡·尼迈耶,一位曾与欧洲现代建筑大师柯布西耶并肩作战的巴西天才。巴西建筑师协会抗议总统任人唯亲,于是尼迈耶组织了一场颇为敷衍的设计竞赛。仅三天的评选过后,他就匆忙宣布好友卢西奥·科斯塔的设计方案脱颖而出,尽管这份方案被画在五张手绘卡片上,没有任何专业的测量与预估。

单从城市规划的蓝图上来说,尼迈耶与科斯塔联手设计的方案堪称天才之作。在两人的图纸上,占地5800平方公里的巴西利亚从红土荒原拔地而起,犹如一架即将升空翱翔的飞机:机头是广阔的“三权广场”,总统府、最高法院、议会大厦环绕着城市之魂,这显然融入伊比利亚中心广场的传统风格;一条长达8000米、宽达250米的中央大道贯穿整个城市,辅之以随处可见的绿地,共同组成机身;向两侧伸展的机翼足有7000米长,城市所需的功能分区都以200米见方的模块在此整齐排列;马拉尼翁河与维尔德河天然构成两条护城河,精巧的水利工程又保障了源源不断的城市用水供应。在绘图里,地域分割清晰而严谨,每个区域都是某种城市功能集中的栖身之所。而巴西利亚的建设,也严格按照图纸执行,将两位天才的规划几乎原封不动搬到了现实之中:宽阔纵横的大道、乳白色茶杯碟形建筑、闪闪发光的游泳池,“世界最上镜的城市”并非吹捧之辞。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都如库比契克所愿,强调着铭刻在巴西国旗上的箴言:秩序与进步!

令库比契克得意的,还有修建巴西利亚的神速。1956年9月国会通过迁都方案,1960年4月21日,他在任期内就见证了心血铸成的新首都的开幕仪式。这里同样凝结了无数巴西百姓的心血,为配合开发内陆的大战略,数以万计流浪者被迁居到工地上,他们与6万建筑工人一起24小时连轴工作,成了巴西利亚第一批定居者。在巴西利亚,甚至出现过一天之内竖起2000根电线杆、一夜之间722所房子被漆成白色的工程奇迹。虽然开工不久,财政就出现了问题,但库比契克将这些烦恼一肩扛下,巴西利亚的总设计师尼迈耶日后坦陈,自己甚至不知道总体预算究竟有多少。难怪里约奥运会前夕的评论家们都说,如果拿出当年建设巴西利亚时的勤奋精神和决策魄力,巴西上下也不至于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目睹新都落成,踌躇满志的库比契克这样展望巴西利亚:“从这块高地的中心,从这个即将成为国家决策中枢的荒漠出发,我将目光投向未来,我看到了灿烂的朝霞!”

乌托邦美梦破碎

起初,巴西利亚在舆论界好评如潮,因为巴西的建筑评论家不敢批评它,其它国家的评论家因它地处偏远无缘一睹,又不便妄下结论。仅有里约通讯社发出了“疯狂极限,沙漠专政”的不同声音,也被斥为失去首都地位后“充满醋意的嘲讽”。

1961年,第一个进入太空的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造访巴西利亚,不禁感慨:“我觉得自己踏上了另一个星球,而不是地球。”诚然,巴西利亚是地球城市的另类,没有任何历史的束缚,规划师与设计师在一张白纸上尽情挥洒自己的才思,无须被任何已有的街道河流所羁绊——这是人类建筑史上最自由的一份考卷,但它真的能及格吗?

投入使用不久,巴西利亚就遭遇了第一个尴尬,平日的大国首都,一到周末就变成“鬼城”。由于新城过于荒凉,参加落成庆典的巴西官员甚至大多连夜包机飞回里约热内卢。听从行政命令迁居于此的政府公务员,一俟周末就举家飞回里约热内卢和圣保罗,没钱飞来飞去的建筑工人也宁愿辗转到30公里之外的贫民窟享受假期,这一窘况在迁都十年内竟然毫无改善。但由于巴西利亚周边的交通实在不畅,飞机永远是公务员阶层的特权,穷人们渐渐安于天命,不再做每周迁徙的候鸟,新首都才真正成为一座全天候的城市。

柯布西耶曾对300万人口规模的现代城市有过经典预言:40万人住在城市中央的24栋摩天大楼里,60万人住在外围多层连续的公寓里,200万人住在最外围的郊区花园。巴西利亚如今大约有260万人口,唯一的不同是,新首都的180万外围人群挤在16个卫星城的贫民窟里。原来,在规划的蓝图里,为了城市严谨的秩序,巴西利亚只能容纳120万人居住。起初,尼迈耶和科斯塔将所有居民都安置在特定的居住区里,政府高官与建筑工人小贩走卒比邻而居,颇有“天下大同”的理想主义精神。随着人口不断涌入,原本的居住区无法满足安置需求,而巴西利亚的所有功能区又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无法承担城内消费水平的穷人只能另寻容身之所,于是乎,在巴西利亚周边,一个个规划外的贫民窟冒尖,成了对城市规划者最犀利的嘲笑。

搬出城的穷人,很快遇到了另一个难题。建城之时,巴西汽车工业正处于高速上升期,库比契克也相信美国投资的工厂能借助本国充足的劳动力创造出一个“汽车时代”,一如巴西历史上著名的“黄金时代”“咖啡时代”。在他的设想里,未来的巴西每个人都会拥有一部汽车,驰骋在巴西利亚那些打磨光亮的宽阔街道上。有了以车代步的资本,人行道与公共汽车就无关紧要,它们不会是未来的必需品。于是,巴西利亚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一幕: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占据城市的黄金地段,待到上下班高峰又被各色汽车塞得水泄不通。没钱养车的穷人找不到人行道可以穿行,只能祈求堵车时间更长一些,他们才好借机一窝蜂冒着生命危险挤过公路抵达周边的贫民窟。

当年为了赶上工期,“施工大跃进”没少在巴西利亚上演,排字员充任地形测量员、工地数砖人用作会计的“传奇”比比皆是。不出所料,自从竣工之日,巴西利亚就暴露出它的脆弱。由于追求建筑的唯美加之工期太短,许多高楼长年都陷于维修之中。雪上加霜的是,当初政府与建筑承包商的暗箱操作不清不白,廉价的建材化身碎裂的水泥石块,将一幢融汇美学与科技的建筑生生变作倾颓的危楼。曾经,巴西利亚被寄望成为“未来之城”的典范,它代表着阳光、理性与汽车的胜利。而在现实一次次无情冲刷后,澳大利亚建筑批评家罗伯特·休斯的话掷地有声:“巴西利亚,一个乌托邦式的噩梦。”

虽然巴西利亚至今仍是巴西首都,但它当年也并未给这个雄心壮志的国度带来好运。1964年,在它尚未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城市之时,军政府就站了出来夺走大权,名义依然是维持“秩序与进步”,12年后他们还精心设计一场车祸谋杀了为这个目标奋斗半生的库比契克。同时,缺少社会理想与艺术情怀的军人们大肆打压左翼,巴西利亚的设计师尼迈耶也因共产主义拥趸的身份被牵涉其中,开始了流亡岁月。多年以后,当他回首自己为祖国留下的“杰作”时,居然说出这样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话:“老实说,我喜欢里约热内卢甚于巴西利亚,我喜欢它的这种混乱,甚至是暴虐。但如果您与巴西利亚的居民谈话,他们却不想离开他们的城市。他们说,巴西利亚的天空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大。并且,这座城市确实能使您相信这里的空间更大。这儿还有学校和购物广场,事实上生活更有秩序。唯我自己别无选择想要海滩、山岗以及混乱,我仍然希望自己生活在里约热内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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