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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行

 铃什August 2017-04-10
  文/绿亦歌

  江琴十七岁那年的第一场雪,是翻过了新年才絮絮扬扬下起来的。她同往常一样上完补习班,路上买了一支佛手橘味道的唇膏和一瓶淡粉色的指甲油,站在街边等车。身旁的水杉上挂满了彩灯,天色尚未完全沉寂下去,所以灯光也显得异常朦胧惨淡。

  车里的电台在放老歌,人生跌宕起伏的女歌手唱“有一个人保护就不用自我保护”.

  “陈伯,”江琴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着车窗,“哥哥该回家了吧?”

  “啊?”陈伯给江家开了二十多年的车了,江家兄妹他是看着长大的,听到江琴这样问,吃惊不小,“不晚点的话,少爷下午就已经回来了啊,他没告诉小姐?”

  有节奏地敲着窗户的手指倏地停止,江琴低头沉默了片刻,急忙草草收起她的慌张,笑着拍拍自己的头:“啊,瞧我这记性,哥哥他前几天就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居然给忙忘了。”

  等红灯的时候她一把扯下头上束着的发带,又拿出梳子将刘海梳得整整齐齐。

  经过庭院的时候雪花落在了江琴的身上,她一直嫌弃它脏,这一天却反常地笑了笑。疾步走到玄关,看见大门是打开的,屋子里亮堂的灯光已经拖到了她的脚下。

  “我回来了。”

  江琴很黏哥哥。周围亲戚从小就取笑她:“琴琴,你怎么能老缠着哥哥呢?他以后可是要娶新娘子的。”

  话还没说完,小江琴就开始急得眼睛红:“哥哥不要我了?”

  江筝朔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琴琴乖,哥哥谁也不要,哥哥陪着琴琴一辈子。”

  他的声音温柔,像是一首永远唱不完的童谣。

  小时候的夏天,江筝朔每天都会给江琴买冰激凌。那时三块钱一支的火炬对普通小孩子来说实在太过于奢侈,江琴却可以吃到舌头发腻。她还有无数进口的芭比娃娃和漂亮的小洋裙。

  江家小女儿,这是旁人修几世都求不来的福气。偏偏江琴还美丽漂亮,走到哪里都有人宠爱,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天生骄傲,那是因为她有自傲的资本。

  所以江琴生命中有很长的一段岁月,她走路从来只看江筝朔,除了他,便只有天高得进她的眼睛了。

  钢琴班要他送,舞蹈班要他接,买新衣服一定要得到他的点头,就连每天的头发也一定要哥哥来扎。第一次红领巾是他为她系上的,参加全校的合唱团,她是领唱,他是指挥。

  等江琴上了初中,江筝朔已经在学校里小有名气。“像他这样,家境好,样貌好,成绩好,运动也全能的男孩子,光是靠传闻也能够成为女孩们的梦中情人的。”江琴曾经亲耳在厕所里听到不认识的人这样议论他。

  在知道江琴是他的亲生妹妹后,就有隔壁班的女生找上她帮忙转交情书。十二岁的江琴站在教室门口,一脸冷漠地将对方递给自己的信撕得粉碎,然后事不关己地转身回座位继续看漫画。

  那名女生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进教室扇江琴两巴掌,却被周围的人硬生生挡下来:“别理她,她就是这讨人嫌的样。”

  等了几天,学校里开始谣言四起。是关于江家兄妹的,说虽然是亲生的,但是似乎亲密过头了点。说江琴平日里一副女王的样子,但是见了江筝朔,怎么就摇身变成了只会甩尾巴的狗。

  江琴难得地笑了起来,在升旗仪式完后在人群中一把拧出散布谣言的女孩子,她仗着自己的身高,扭开早就准备好的汽水,从对方头顶浇了下去。

  对方发了疯地想要反抗,江琴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江琴眼神冷得如冰冻寒石,一字一顿:“从今以后,你嘴里叫出我哥名字一次,我就扇你一次。”

  九月的天,银杏还没开始落,却阴霾得教人心惊胆战,沉甸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坠下来。

  女生眼红着要给江琴打回来,周围人一窝蜂涌上来拉住她,挣扎了几轮后她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一声冷笑看着江琴:“你这个变态!你把全世界的女人都杀了吧,到时候你和江筝朔就可以名正言顺了!”江琴一听到哥哥的名字,一巴掌又是挥了下来,女生恨恨地吼道:“离了‘江’这个姓,你就什么都不是!”

  话音刚落,江琴不怒反笑,她瞟了一眼眼前穿戴普通的女孩子,立马就能估摸出她全身加了内衣也超不过一百块钱,笑着点点头:“说得好,一个江姓便能保我一生荣华富贵,安逸快活,你能把我如何?”

  这件事闹得很大,却是以那名女生的转学为结尾。江琴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一个周五,她父母陪着她来学校收拾东西。她默默地将抽屉里的课本一本本放在书包里,然后将椅子翻上桌面扣好,为了方便打扫教室的同学。她的父母在教室门口等她,母亲伸手要替她拿书包,她不肯,使劲甩掉母亲的手,然后她父亲一个巴掌就落在了她的脸上。

  哗啦一声,书包里的东西砸在水泥地上,落了一地。

  江琴闭上了眼睛。

  江筝朔对这件事缄口不提,他们依旧形影不离。直到冬天骤临,江筝朔陪江琴去逛街,随便挑了几件大衣就上万块,刷卡的时候认识他们的店员随口说了句:“江小姐真是命好啊。”

  江琴突然翻脸,死活要求退货。出了商场,江筝朔从身后拉着她的手:“琴琴,是红灯。”

  她这才回过神来。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人人面色匆忙,无人知道她是谁,管你姓江还是赵钱孙李,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琴琴,”商场墙壁上璀璨的灯光投在他英俊温柔的面庞上,江筝朔静静地开口,“你很好。我是说,琴琴,证明给他们看,你本身就比所有人都要优秀。”

  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从那天起,她收起所有的电影碟和漫画书,房间里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书桌上堆满了厚厚的教辅书,成绩榜上的第一名永远印着她江琴。她依旧走路只看江筝朔,凛冽得咄咄逼人,却再无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那时候的江琴,从未想过将来。他曾许诺过要陪她一辈子,她便真心相信。

  再晃了几年,江筝朔十八岁。

  他在晚饭的最后时分说道:“我想要去北京念大学。”

  父母还来不及说话,江琴就先放下了碗筷,看不出情绪地笑:“也好,听说北京的秋天红叶满山,我早就想去见见了。”

  “琴琴……”江筝朔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皱起眉头阻止道。

  “爸,”她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要转学,去北京。”

  竟是铁了心要跟他走。

  回到屋子里她便动真格地开始联系学校,江筝朔敲开门来:“琴琴。”

  她抬头看他。

  一进门就能看见墙上挂满了两人从小到大的合影,头抵头,亲密无间。

  “琴琴,”江筝朔不得不无奈地开口,“别这样,好吗?你都这么大了,看看自己的生活,除了我,还剩下什么?”

  “那你就不要走。”她站起身,与他面对面,却还是矮了一截。

  他终于动怒:“琴琴,这个世界不是为你而转的!”

  江琴听出了哥哥的脾气,眼珠子一转,赶紧换上笑靥,单纯又烂漫,那是他最喜欢的模样,又带了一丝讨好,摇着他的手臂:“哥哥,我错了,我说笑的,我只是舍不得你。”

  江筝朔也温和了下来,宠溺地揉揉她的长发:“寒暑假不是都会回来吗,三年后,哥哥在北京等你。”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转过身,没有看到自己妹妹刚才还笑弯弯的嘴角正一点点地冷却下来。

  她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琴琴。

  江筝朔离开后,两兄妹靠着一切现代化工具联系。她将他的照片放在钱夹里,却很少拿出来看。他给她寄回来的特产,她都分给家里人,从来不独占。过节时他回来,她坐沙发时不着痕迹地与他隔了个位置。他同她说话,她要先一心一意地做好手中的事,再迷茫地回过头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一切都像是没有变化,却有什么种子,被她暗自投入土壤里,仔细呵护,小心算计,只等待开花结果。

  他想独自一人远走高飞,却忘记了,两人手心的线,从出生时便缠绕在了一起。

  “我回来了。”

  头发上落了几片雪花的女生笑吟吟地说道。

  坐在大厅中央真皮沙发上的人一齐转过头来。

  那是江琴第一次看到沈莛莛。

  最开始的时候,江琴并不认为沈莛莛特别。恐怕那时候,就算是沈莛莛自己,也对她和江筝朔的爱情充满怀疑。

  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子,被江筝朔牵着手也能在人海中走失,顶多算得上善良开朗,哪里可能留得住江筝朔?

  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

  沈莛莛嘴巴甜,倒是能讨得家里父母的几分欢心。江琴冷眼旁观,忽然装作无意地问一句:“姐姐是哪里人呢?”

  “D市。”普通南方小城。江琴顺水推舟,一下子将沈莛莛的家境摸透了七八分,她似天真烂漫地拍拍手说:“幸好这不是在古代,不讲究门当户对,不然姐姐你和我哥哥肯定是得可惜了的。”

  开着暖气的屋子,骤然降了温度。

  沈莛莛的双手放在白色的连体毛衣上,室友们都说这样看起来比较大家闺秀,她手心的汗水渗了出来。她原本只知道江筝朔不愁吃穿,等到跟着他下了飞机,来接他的轿车是自己这种车盲也能估出价格的昂贵,一时间连脚都迈不动,等看到他家别墅,室内泳池有专人打理,不远几步就是高尔夫球场,她终于吓得发抖。

  江琴自然看出了沈莛莛的畏缩,于是笑了笑:“姐姐你和哥哥是一个学校的吗?哎呀,全中国最好的学府呢,定是冰雪聪明的人儿了,琴琴可得向你好好学习。”

  沈莛莛赧然,连忙摇头摆手:“我和阿朔只是同城,我念的不过是一所普通本科。”

  “那我倒好奇了,姐姐你和哥哥是怎么认识的啊?”江琴继续问道,语气却是软绵绵的,不夺势,“是谁先追的谁?”

  沈莛莛终于满脸通红,羞涩地看了江筝朔一眼,不好意思地承认:“是我。”

  这时,江家父母的脸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江琴嘴角扬起一抹笑。

  吃过饭后,江琴主动提出要去找隔壁的陈思水。

  “思水姐从美国回来也有段时间了,时差也倒过来了嘛,我想和她一起去逛街。”她笑嘻嘻地对江筝朔说,“上次都和她说好了今年寒假再去一趟巴厘岛,哥哥你和姐姐也一起来啊。”却没有看沈莛莛一眼。

  “我,我不用了,”沈莛莛在全家的注视下放下筷子摆摆手,“我没有护照的。”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江琴似无意地一提:“思水姐和我们家离得近,关系一直不错,姐姐你可别多想噢。小时候还有人笑话她呢,你看,思水思水,配的不就是哥哥这口江吗?”

  沈莛莛不是傻子,江琴对她的敌意打从第一眼她就心知肚明,如今又冒出一个青梅竹马,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招架,急忙加大了握着江筝朔手上的劲儿。早将江琴的处心积虑看在眼里的哥哥这才开口:“琴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适可而止。”

  便携了沈莛莛夺门而去。

  漫天的白雪终于吞没了那两个人的背影。

  江琴的手扶着门框,身子渐渐滑落在地上。

  陈思水听说了这件事,专程上门来看她的笑话:“江琴啊江琴,你当初对付我们的那些能耐呢?当初你可是他心头肉啊,如今呢?哈哈,江琴,你也有今天。”

  江琴半低着头,睫毛扫下一片阴影。

  她沈莛莛明明只是一枚不起眼的小兵,却仗着有江筝朔的喜欢,就如此轻易地杀得她片甲不留。

  第二天一大早,江琴就约沈莛莛去书房参观。江琴的教科书就摊在桌子上,沈莛莛瞟了一眼,是曹操的《短歌行》,便笑着拿起来:“小时候我背这篇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错将’譬‘看成了誓言的’誓‘,还纳闷曹操怎么会是一苦情人,誓言当是海枯石烂的,怎能用朝露来比喻?”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沈莛莛的笑颜上,她笑起来很好看,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

  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

  江琴看着她,便想起江筝朔曾说过的一辈子,她对自己说,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夺了她最重要的哥哥。

  江琴“喏”了一声,从书架上取出几大本相册,扬在手中问沈莛莛:“看吗?”

  沈莛莛一页一页地翻着相册,傻笑的江筝朔,愤怒的江筝朔,别扭的江筝朔,害羞的江筝朔,骄傲的江筝朔……看着他从一个圆滚滚的肉团变成如今高大英俊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沈莛莛欷歔,为何不让她早一点认识他。

  她难过的是他曾经的喜悦与哀伤,与他一起分享的人不是她。

  不过,她在心底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的,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真的,往后他的人生,狂风骤雨抑或风光明媚,都会有她。

  每每想到未来,想到她已经七老八十牙齿掉光,一觉醒来身边的人还是他,沈莛莛就觉得胸口满满的,连呼吸都不能自持。

  “你们兄妹的感情真的很好啊。”沈莛莛不由自主地感叹。

  “我和哥哥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这才是江琴要说的话,她想过了,在她的心计和手段面前,她得先让沈莛莛知道,她那些可笑的爱情梦,不过是一堆不堪一击的泡沫,“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包括你。我讨厌你。站在哥哥身边的人只能是我。你也不是傻子,这个世界,无非是自私与欲望,生活不是电视剧,激情过后就只剩下柴米油盐,你扪心自问,你能带给哥哥什么?是,哥哥带你进了江家的门,可他会为了你与我反目成仇?为了你断绝与江家的关系?为了你放弃他的前程似锦?你值得吗?笑话!”

  那一年,江琴十七岁。

  十七岁的女生,自以为看惯了尔虞我诈,看腻了明争暗斗,看倦了金钱利益。可是很多年后,江琴再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其实也还是天真的,天真得以为自己就此看透了人间冷暖。

  大千世界,哪里只是她口中简单的“自私”与“欲望”说得清的?

  总该有希望与真爱的。

  江筝朔教会过她很多东西。从很小的时候吹泡泡胶开始,他为她构筑了太多美丽的梦,多得江琴的生命里再找不到一个没有江筝朔的时间与空间。

  可是,最重要的是,他用他的一辈子,教会了江琴什么是爱。

  从书房出来,江琴连笑脸都懒得再摆给沈莛莛看,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她却将沈莛莛熟视无睹。江铮朔没有办法,只有每天带沈莛莛出去玩,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

  离元宵节还有几天,江琴忽然说要出去游湖,还特意说要哥哥和沈莛莛陪同。沈莛莛以为这是与她和好的大好机会,便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下来。

  三个人租了一条船,江琴说冬天动动身子才暖和,于是没有要船夫,亲自划起桨来。江筝朔将她一把拎起来,笑着说:“哪里轮得到你们女孩子来?瘦成这样,又没好好吃饭吧。”

  江琴也不固执,就拉了沈莛莛去船头聊天。今天江琴确实和平常大不一样,让沈莛莛受宠若惊。她和江琴一起坐在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来回地搓着手心哈气。

  江琴取下一边耳机递给沈莛莛:“喏,听吗?”

  “好啊!”沈莛莛笑着接过来,“呀,是粤语啊,什么歌?”

  “《你救哪一个》,”江琴装作漫不经心地盯着湖面,为沈莛莛翻译起歌词,“若有天,我跟她一起跌下去,翻飞汹涌的浪潮里,其中一位将被埋葬,怒海里,就当随便问句,先被你抱住那是谁……”

  沈莛莛点点头,认真地听歌,江琴最讨厌她这副模样,没有心机,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于是她冰冷开口:“你敢跳下去吗?”

  沈莛莛茫然地转过头看向她。

  江琴没有理会沈莛莛的目光,她直直地看着湖水。一月的冬天,她可以想象湖水的冰凉,可是对她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你敢不敢试一试,我和你跳下去,他救哪一个。”

  沈莛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出声,摇摇头:“不用试了,他会救你的。”

  “我只是问你敢不敢?”江琴皱起眉头。

  “你如果感冒了,阿朔会心疼的。”她叫他“阿朔”,自然顺口。

  “我只问你,跳,还是不跳?”江琴一把扯下耳机。

  沈莛莛盯着她,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江琴,可是仍然不能讨到她的喜欢,自己又是为什么要讨她的喜欢呢?因为她是江筝朔最宝贵的妹妹,因为江筝朔是自己最爱的男孩。

  沈莛莛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认真划桨的江筝朔,忽然对江琴笑了起来:“我跳。”

  从湖边回来,江琴将自己足足在房间里锁了两天。滴水未进,谁也不理,只撂下一句“她不走我就不出来”.老头子被气疯了,让人把门撬了,大家冲进去,才看见江琴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这高烧发了多久了。

  在医院的长椅上,周围是雪白而冰冷的墙,江家夫人礼貌地坐到沈莛莛身边:“沈小姐,我们聊聊?”

  沈莛莛低下头,指甲紧紧地掐入自己的腿,“阿姨,不用了,我知道了。”

  “琴琴这丫头,就是被我们给宠坏了。”

  “嗯。”

  “你是个好姑娘,看得出来小筝对你也是真的有情,只是……你知道的……只能怪缘浅了些。”

  江筝朔就坐在沈莛莛的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他知道她全身都在颤抖。她胆子本来就小,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鬼屋里,他身后的女生突然冲上来,死死将自己抱住,那么紧,那么用力,竟然让彼此都有了错觉,以为会就此相拥一生一世。

  他闭上了眼睛,青筋暴起。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三天前,两个坐在船头的女孩子,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同时跌进水里。

  一月的湖水,瞬间激起千层浪。就像是身体本能,他朝着莛莛的方向,沈莛莛会一点水,探出头来,盯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隔了万水千山,他没有再多想,终于向反方向跳下水。

  等他救起江琴,沈莛莛还在水里,手抓住船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江筝朔此刻脑海中还浮现着沈莛莛当时的眼神,似乎早已洞察结局。

  再隔了一会儿,江琴醒了,却只让沈莛莛一个人进病房。

  沈莛莛走进去,手在灯开关上停留了一会儿,却没有按下去。她走到病床前,江琴一脸的苍白,十七八岁的姑娘,出落得我见犹怜。她却还只是一个孩子,抓着最心爱的东西不肯放手。

  “江琴,”沈莛莛唤了她一声,然后低声说,“我输了。”

  “其实你错了。”江琴睁开眼,直视她。

  沈莛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江琴笑了一下,才缓缓地继续说:“誓言确实如朝露,哥哥肯定许过你天长地久的,可是你有什么能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你一辈子?”

  沈莛莛眼里最后那丝微弱的光芒也暗淡下去。

  “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沉默良久,沈莛莛才终于开口,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江琴知道,她没有哭,“那首歌不是唱吗,’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可是江琴,我做不到。以后那些天长地久,却是要我和阿朔分开各自过,光想想我都觉得难受得要死掉,他的幸福不是我给的,我怎么甘愿。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他。江琴,我懂你,可是你懂我吗?你懂我有多恨吗?”

  江琴突然心疼起眼前这个女孩子。第一次,她的心差点儿就软下来,于是她别过头,盯着别的角落:“你要恨就恨吧,我不怕报应的。”

  沈莛莛退出房间,点头让其他人也进去。看着两位家长脸上焦急的神情,她突然很想家,想念母亲的怀抱,很想很想,奢侈一点的话,再让她好好地睡一觉。

  医院里开着暖气,可她还是觉得,这北方的天,实在是太冷了。

  “莛莛。”江筝朔叫住她。

  沈莛莛转过身,贪婪地看见眼前的男子,他的眉目,他的掌心,他的体温,他的声音……他的一切,她都是熟悉的。

  记得在放寒假前,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江筝朔,在她面前支吾了半天,才拼出一句完整的“莛莛,跟我回家吧,见见我家人”,天知道她足足有两天没有睡好,又兴奋又紧张。室友们全都来给她出主意,各个都摩拳擦掌的,从她的坐姿一直练到端水沏茶,比世界大战还严重。

  女孩子的天下,和男孩子是大不同的。

  才隔了多久啊,还是这个人,还是这张脸,还是这声音,却是要将他们的未来亲手推翻。

  “阿朔,我们分手吧。”

  这一次,却是她先开了口。

  他们谁也没有动,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知道他也不好受的。

  “但愿我们,再也不见。”

  她笑起来,灿烂而姣好。她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她所有的勇气都用在此时此刻,与他道别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可以用来与他重逢了。

  因为从此以后,你过得好与不好,都只会让我难过。

  一切似乎终于回到了最初。

  一年后江筝朔大学毕业,回到本市发展,江琴没有了再去北京的理由,也留在了本市读大学。家里的别墅离江筝朔工作地点近,可是他执意要在外边租房子住。江琴偶尔打电话让他请客,他便开车到大学门口等她,被一起出门的同学看到了,大家都打趣地问江琴怎么找到这么英俊的男朋友,江琴笑笑,说他是哥哥。

  沈莛莛刚走那会儿,江琴和陈思水一起逛街,她含着吸管得意地向对方炫耀:“看,到最后,我还是赢了。”

  “江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陈思水不计较她的骄横,望着远方,缓缓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有一点点,替你哥哥着想?从小就是这样,你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你只许他为你一个人,每个人都有占有欲,可是江琴,凡事都有个度,你过激的感情,只会让江筝朔越来越痛苦。没有谁离了谁就过不了,江琴,你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

  江琴看着陈思水的嘴唇上下翻动,她在说什么,江琴不想听,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要爆炸一样。等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大厅的灯没有开,有人坐在沙发上,江琴没有出声,静静地站在玄关看着那个人的侧脸。

  江筝朔手中的烟在黑暗中显得异常红亮,一闪一闪的,像是那些再也无法回头的光阴。江琴从来不知道江筝朔会抽烟,他们分开的这几年时光里,她离他实在太遥远了。沈莛莛一闻到烟味就咳嗽得厉害,所以江筝朔从来没有抽过。

  也就是在这个疲惫的夜晚,那些被江琴忽略的情节才如潮水般向她袭来,每次上街,江筝朔总会似不经意地走在沈莛莛的外侧,他会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地陪她吃他最讨厌的路边摊,会买来沈莛莛最喜欢的火龙果为她分成两瓣,他骂她笨的时候总会微微翘起嘴角。

  他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就连手中的烟灰掉落也没有察觉,江琴终于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那种突如其来的心痛,让她觉得快要窒息。然后她开始经常做一些无始无终的梦。

  她会梦见江筝朔笑着对她说,哥哥陪你一辈子。她会梦见初中时的那个女生,说江琴你什么也没有。她会梦见沈莛莛指着她的鼻子大喊江琴我恨你。

  原来她还是怕报应的。

  江琴从小身边就不乏追求者,上了大学,追她的男孩子更是络绎不绝。

  他们喜欢将她比喻成高贵骄傲的天鹅,她冷笑,他们懂她什么呢?

  倒是有个学计算机的男生,憨厚老实,每天给她打水,任江琴怎么拒绝也还是坚持。后来有一次遇着下大雨,江琴在走廊上收衣服,随意向下望了一眼,正好看见他提着水壶冒着大雨冲过来。她黑着脸下楼骂了他一顿,什么恶毒的话都用上了,他沉默着听完,缓缓开口道:“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随后他从兜里摸出一包药,已经被雨淋湿了,递给她,说:“听说你感冒了,这药效果很好,你不吃也罢,我给你,也只是想让自己安心。”

  说完他转身就走,路上全是水坑,踩一步就溅一路。江琴捏着手中的药站在楼梯口,不知怎的,竟忘了要转身。隔了几分钟,手机响了两声,是他的短信,简短的四个字,一日三次。

  江琴就那样忽然地想起了沈莛莛。她曾问过江筝朔有没有再见过沈莛莛,他说有次他喝醉了酒,偷偷跑去她的学校,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她问他为什么,他想了半天,说:“我去看她,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我不见她,是为了让她安心。”

  两件事没有什么联系的,可江琴忽然横了心,冲到雨里,拉住了那个男生的手。

  她终于渐渐地长大。

  再后来有一次江琴在和男友约会的路上遇到江筝朔,他和男友在一旁也不知聊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拍拍男友的肩膀,严肃而认真地说:“琴琴是我最宝贵的人,以前说好了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现在就把她交给你了。”

  他说得那般郑重其事,她听着听着,第一次不分时间和场合,率性地哭了起来。

  当初她对沈莛莛狠心说出的那句话,又何尝不适合自己听呢?

  誓如朝露,儿时的我们,尚不知道岁月长,衣裳薄,轻易地许了天长地久。

  他还是一心保护她的哥哥,为何她却不肯原谅他?

  她将脸埋进指尖,时光曾从那里悄然流过。

  她的自私和愚昧,就这样毁了另一个女子前世在佛前求了百年的缘。

  她对江筝朔那没完没了的独占欲,她的江家大小姐的脾气,她的自以为是,她的一切,原来都是如此的可恨。

  这一年的冬夜,两兄妹一起去买年货。江筝朔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发现江琴没跟上,就停了下来。他等久了,回过头去,看见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轻声问她:“怎么了?”
  毫无波澜的声音在寒冷的气温里,听起来十分遥远。

  江琴躬下身子,深深地埋着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没有动。

  她像是被按了重播键的破旧的机器,反反复复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

  江筝朔走过来,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傻丫头,说什么呢。”

  “我知道我错了,哥,我真的错了。”

  她噙着眼泪,一字一字地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江筝朔眉宇疲惫,将手放入包里。

  江琴摇了摇头。两个人在喧哗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最后江筝朔才从包里摸出烟来,点打火机,一下,两下,三下才点燃。

  隔着袅袅的烟雾,江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江筝朔,他坐在书房里做作业,草稿纸上全是她看不懂的公式,她踮着脚悄悄绕到他身后,然后用手捂住他的眼,他温热的手心覆盖上她的手背,他轻声笑着说:“琴琴,别闹了。”

  那时的阳光一定很好。要灿烂,要温柔,才能过滤了往后那么多的黑暗。

  “哥。”她唤他。

  “其实我和她之间,本来也有很多问题的。她和我在一起,一直很缺乏安全感。”江铮朔终于淡淡地开口说道。

  她如履薄冰地爱着,她却连喘息的时间也不给她。

  江琴垂下眼帘:“这些年,你都是如何过的?”

  没有了沈莛莛,江筝朔同样过得很好,不是吗?

  “琴琴,”他低沉的声音传过来,“或许会有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给了你很短暂的一段时光,然后你记他一辈子。或许有一种快乐,只有他能给你,非他不可。可是……”他掐灭了烟,抬头直视她,眼睛是永不见底的黑,“可是,你终究会明白,那种快乐,是可有可无的。”

  江琴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笑起来:“我们回家吧,让阿姨做粉蒸牛肉,她来家里的那次,阿姨一直说做给她吃,她也期待着,可我不让。我脚也软了,你背我吧?”

  她张开手,做出要扑到他背上的姿势,却在凛冽的风中,听到了江筝朔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

  “只需放弃前半生的所有。”

  因为他的前半生里,烙着那样刻骨铭心的一个名字。

  江琴第一次和男友吵架,因为看到他在图书馆给别的女生讲题,她不听男友的解释,负气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最后还是江筝朔找到了她。

  江琴靠在他的肩膀上,摊开手,说:“我怎么越长越回去,倒成了一个小女生?会哭会笑,会撒娇会吃醋,会委屈会软弱。”

  从前那个骄纵任性的江琴,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这样不好吗?”江筝朔放慢了脚步。

  “不知道。”她茫然地摇摇头。

  “哥,”她抬起头,眼底竟是渴求,“你去把她找回来吧。”

  他没有回答。

  其实她心里也是清楚的,他和沈莛莛的感情,是一盆泼出去的水,覆水难再收。

  眼前的灯,一盏一盏,是静候在生命两端的岁月,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

  还有好多好多的可能,在等待着他们。

  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路荆棘,伤害过旁人,也被别的玫瑰刺疼过。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学会坚强和宽容,才能明白此时的阳光是怎样的和煦,才能懂得如何去爱。

  带着罪孽和伤痛,继续上路。去寻找一匹能伴你越过千山万水的白驹。

  你要相信,它一定在青崖之上,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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