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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风河往事之抢子

 昵称535749 2017-04-10

2017-04-10 21:02 | 豆瓣:乡上

1

从妖风河中游的闸桥西行二里,有一个小村庄,叫郭家寺。这小村庄之所以叫郭家寺,是因为村南有一个古寺。

古寺隐藏在一片枣林里,林子里有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青草从砖的缝隙里长出来,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宛如百纳衣上起了毛边的补丁。这草格子路的尽头就是郭家寺,寺庙坐北朝南一间主殿,东西各一间偏殿,组成一个开放式的院子,这院子有几棵苍劲的古柏,还有一棵枯藤缠绕的歪脖子古槐。

听本地的老人讲,旧时普通农户很少拥有牛马等大型牲畜,而寺院富足有余,养有几头牛马,没有牲畜的农户就常去寺里借这牛马犁地。寺里有个规矩,凡农户来租借牲畜,需先报出犁地的亩数,寺里视情况收些费用,作为牲畜的草料钱。

有些农户对自己的地不了解,报了一亩,实际上只有九分,这牲畜跟机器一样,地耕完了还在地里低头猛走,拉都拉不住,直到耕完一亩才停下作业。

有些农户贪小便宜,明明要犁两亩地,却报一亩半,结果到了地里,牲畜犁到一亩半时,便停下耕作,任农户呼喊抽打,不移半步。等农户把牲畜送回,每到夜里便会梦见一条大蛇缠身,怒其为人不诚,直到该农户到寺里俸上供品,烧香忏悔,恶梦方休。

据说,农户梦到的大蛇,就在这寺院里,这蛇有碗口粗细,长十余米,能把尾巴吊在院子里的歪脖槐树上,大头朝下,去喝树下井里的水。那蛇白天缩小身形,藏在殿内的大梁上。每天等香客散去,寺里的和尚便把一盆素食放在大殿内,掩门而出,等明日看时,食盆已空。

后来遇上兵乱,香客骤减,寺院没落,只留下一个和尚守着寺庙勉强度日。

再后来这寺庙历尽沧桑,几易其主,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时,由一个老和尚看守。这和尚还收留了一个傻子在寺庙里。这个傻子,就是本文的主人公。

2

傻子叫抢子,是郭家寺村里的人,平常有一个爱好,就是赶白事儿。

死后哀荣,那年月村里死了老人,都拿着当喜事办,称为“喜丧”,要请吹拉弹唱的小戏班儿来活跃气氛。小戏班主打乐器是唢呐,唢呐又叫喇叭,所以这小戏班儿在我们那里叫“吹喇叭的”。

村子人都有个攀比心理,你家死了人请了个小唢呐班儿,等我家里老人走了,就请一个有名望的大班儿,大班儿里乐器全,花样多,不但能吹拉弹唱,还有杂耍儿和戏法儿。

有时候雇请一帮唢呐班儿已经不能彰显孝子孝孙的有钱和孝顺,就请两帮戏班儿。两帮班子为了传个好名声,将来有个好生意,就争起来,各自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拿出来表演。

也幸亏村里的人不是太有钱,不然非得把周杰伦请来开演唱会不可。

因为有这种小戏班儿“助兴”,引得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来凑热闹,于是,各种做小买卖的货郎也被引了过来,有吹糖人的,有卖糖葫芦的,有卖针头线脑的,还有卖各种小吃和玩具的,像赶庙会一样热闹。

通常这种白事儿要持续三天之久。这几天里,事主家会在当院支起一口大锅,里面放白菜、粉条、豆腐、猪肉,用干柴烈火炖足时辰,一掀锅盖,那味道,真是绝了。到了饭点,不管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赶场的货郎,甚至不相干的人,都可以来此盛一碗这样的汤菜,拿几个馒头蹲在当街吃。

郭家寺的抢子来赶这白事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一碗肉菜汤。为了这一口吃的,傻子好像练就了特异功能,无论哪个村里死了人,总能传到他耳朵里,有时候甚至比死者的亲戚知道的还早。

抢子吃了主家的饭,就会被指派去干一些无足轻重的活儿,比方说去看守新挖的坟地,给白事会上的人送水,或者起灵时帮着搬一下纸人,拉一下供人跪拜的草席等等。

抢子还有一个绝活儿。是这样的,村里死了老人,亲戚过来吊丧,有个礼节,简单的“哭丧礼”,鞠个躬,磕个头完事儿。复杂的叫“拜奠”,通俗的叫法是“二十四拜”,二十四拜一般由死者的孙子或外甥执行。

“二十四拜”大礼很复杂,需要磕二十四个头,这二十四个头分三趟磕完,前七后八中九,嗑一个头鞠一个躬,磕头时先跪哪个腿,起身时先起哪个腿,磕头到灵位前是烧香还是敬酒,敬完酒向哪边转身,这个都有讲究和说法。这一套程序下来,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现在年轻人学不来,就算学了也是破绽百出。抢子因为耳濡目染,却能轻车熟路地走完这套程序。

每次白事时,来吊丧的亲戚都吊完丧没事了,好事者就唆使抢子给死者行二十四拜,抢子一开始不愿意,好事者就许下诺言,说拜完给五块钱或者给只烧鸡吃。

于是抢子就表演开了,大哭一声“我的XXX哦”,响遏行云。抢子都是哭死者老爷爷老奶奶,或者老姥爷老姥姥,这在辈份上就小了好几辈,所以主家孝子也不阻止。再一个农村有花钱雇人哭丧的习俗,目的是为了场面好看,一个好的哭丧演员通常哭一场的报酬是一百块,抢子是廉价劳动力,五块钱或者一个烧鸡就打发了,何乐而不为?

抢子行完二十四拜,大家会为他叫好,这时候主家孝子会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给他,或者在祭品上给他拿个烧鸡。

闲下来时抢子就去唢呐班那里听听戏,耳濡目染,抢子也能唱几段戏词,听到兴奋处,他会扯着驴叫般的嗓子唱起来,惹得众人都来看他,唢呐班都唱不下去了。有时候灵棚里的孝子孝孙都没心情装伤心了,扒着灵棚的缝隙看抢子表演,呲着牙笑。

抢子在白事会上帮忙或者表演,除了能赚一顿饱饭,有时候还会收到主家几块赏钱。这也许是抢子乐此不疲的动力所在。

3

抢子赶白事会,也不是顺风顺水,一些熊孩子就以欺负他为乐,如果当街碰到,熊孩子就让他喊爹,有的让喊爷爷,抢子也不反抗,让喊就喊。这样辈份就错了,两个熊孩子就打起来,打输的小孩儿气不过,又把抢子打一顿。

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和几个同村的小孩儿背着筐去地里挖野菜,半路上遇到抢子。

“抢子,给我们唱段戏!”熊孩子说。

抢子抄着手,站在那里不动,用呆滞的眼神看着,鼻涕混着口水从嘴上流下来,风一吹,像挂了个蜘蛛的蜘蛛丝一样荡开。

“你唱不唱,不唱我们就用镰刀给你开膛,把你拖到棒子地里活埋。”

乡村的小路两旁都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森森得让人有些压抑。

抢子怕了,开始断断续续地唱:“我马大宝喝醉了酒……只觉得天转地也转……”

“继续唱,一边唱一边走。”

就这样,抢子一边唱,一边走,走出去二里地了,好像是觉得安全了,就停了。熊孩子大呼一声:“抢子——站住——”

只听二里地外的抢子又扯着嗓子唱起来:“走过了大街我就穿小巷,大门不远就在眼前……”

抢子走街串巷免不了被恶狗围攻,所以,抢子手里常年拖着一条棍子,棍子上有倒勾,有狗来咬,抢子就拿棍子打,那倒勾挂住狗嘴后,就拼命的拉着跑,直到狗的嘴拉豁了才停下。这当然免不了被狗主人打。

五六岁的时候,我住姥姥家,那年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在午睡,我睡不着,自己拿着半个馒头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喂蚂蚁。

那时候村里有很多恶狗,可能是看我拿着馒头,几只大狗突然跑过来,我吓得赶紧跑,越跑,那些狗就越追,我被一只狗扑倒,几只狗竟围着我撕咬起来,你无法想象我当是的绝望。后来我落下后遗症,三十多的人了,一见到大狗还吓得全身僵硬,小便失禁,走不得路。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那些狗却突然一哄而散,原来是抢子拿着棍子把狗赶开了。大人们闻声跑出来,我躺在地上惊魂未定,衣袖被咬破了,右手也被咬出血来。姥爷赶紧把我带到镇上处理伤口,打了狂犬疫苗。

姥爷为了感谢抢子,专门把他叫到家里吃饭。那天包了猪肉大葱馅的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盛到碗里,抢子伸手就抓,被姥爷一筷子把手打掉。姥爷佯怒说,去洗手,不洗手不许吃。

抢子跑到院子里压水井边的水槽里湿一下手,在衣服上擦着又跑回来,傻呵呵地笑着抓饺子吃。

抢子基本没有语言能力,说话都连不成句,但是听别人的话好像没有问题。

吃完饭姥姥洗衣服,顺便给抢子洗洗,让抢子把上衣脱了,抢子脱了中山装,里面瘦骨嶙峋,皮肤上一层黑黑的污垢。他还要脱裤子,裤子褪到膝盖,里面什么都没穿。姥姥上了年纪,也不避讳,骂抢子说:赶紧穿上,你这不知道害臊的死孩子。倒是姥爷在后面给了他一脚,抢子向前踉跄几步,把裤子提起来,回头傻笑。姥姥洗完自家的衣服,再洗抢子的中山服,这衣服脏得不成体统,洗出来的水跟泥浆一样。

后来抢子时不时的来姥姥家蹭饭,吃饱了就在院子里玩。我表兄弟姐妹多,都一块逗抢子,抢子像个哈士奇,我们用水泼他,拿树枝打他,他从来不生气,老是憨憨的笑着跟我们玩。打疼了就嗷嗷叫着跑走,好多天不敢来。他记吃不记打,过些日子忘了挨打的疼,又颠颠的跑来蹭饭。

4

抢子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原先并不傻,还有一个幸福的小家。

郭家寺村西北有很大一片低洼的荒草地,一到雨季,雨水都流到这片低洼地里,形成湿地,长不了庄稼,生出很多灌木,灌木丛里有很多小动物栖身,有兔子、刺猬、野鸡等。

抢子他爹有一杆猎枪,有空就到荒地里打猎,经常能打些兔子什么的给家人吃。那年月村里人都吃不上饭,抢子却吃得胖嘟嘟的,七八岁的年纪就有一把子力气,能把我十岁的姨父一下干翻。

抢子他爹经常把他带到街上得瑟,动辄唆使孩子去跟别的小孩儿去比试一下武功。

后来,悲剧发生了。

那天抢子爹从外面回来,看到抢子在窗台上端着枪冲着自己。抢子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还没来的急说什么,就听一声枪响,一缕白烟从枪膛里喷射出来,抢子爹应声倒地。

原来抢子爹想去打猎,就给枪先装了药,突然想起地里还有个活没干,就先到地里干活。没想到抢子在家没事,从墙上把枪摘下来把玩,竟然一枪把亲爹打死了。

抢子受到刺激,变得不正常,老自己呆坐着,还时不时的傻笑,拉屎撒尿不知道脱裤子。他娘受不了打击,想不开,又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抢子成了孤儿,饿了就满村里找吃的,村民们可怜他,就舍些剩饭给他吃。他饿了挨家挨户蹭饭,吃饱了在街上瞎逛,天黑了回家里睡觉。

冬天天冷了,抢子自己在家里生火取暖,不小心把房子给点着了,彻底没有了住处。

给抢子舍饭最多的是郭家寺的和尚,这和尚也是被上届和尚收留的孤儿,物伤其类,看抢子没个住处,就收留他住在寺里。

文革时这座庙差点毁了,老和尚也被抓起来当牛鬼蛇神批斗一番,好在天高皇帝远,人们只是过家家似的响应了一下中央号召,只把寺里四大天王的泥塑砸了,把老和尚绑起来游一游街了事。

收留了抢子,老和尚也算有了个伴儿,拿他当半个儿子养,以师徒相称。到八十年代时,国家重视文化保护,每年都来寺里修补建筑,还给老和尚发了补贴,让他看管古寺,也算得上半个公职人员。

那时候抢子已是二三十的小伙子了,但是因为长得黑瘦,胡子拉碴,又长年穿一件黑色的中山装,所以看起来像四五十岁的样子。

抢子开始频繁地赶白事会,可能是寺里没有肉吃,到白事上会有肉吃,当然,也不排除抢子喜欢热闹的可能。抢子很懂事,每次都把主家给的吃食和钱带回来给和尚。和尚就把钱攒下来,给抢子添些衣裳。

刚上初中那年冬天,在上学的路上碰到抢子,他穿一件崭新的军大衣,我们觉得奇怪,就停下来逗他。

“谁给你买的大衣啊?”和我一起上学的乐陵说。

“师傅买的”抢子木纳地说。

“你穿着不合身,脱下来给我穿吧”乐陵说。

抢子裹了裹大衣,作出拒绝的样子。

乐陵手里有燃着的烟,作势要拿烟烫大衣。抢子赶紧跑,我们又骑车追上。

乐陵拿烟烫他的大衣,抢子躲到我的身后。看得出,抢子对我有些印象,让我保护他。我不想跟他有关系,心里又不想伤害他。

乐陵说:哎,他怎么老往你后面躲?

另一个小孩儿说:他跟抢子家亲戚,抢子经常去他姥爷家吃饭。

我突然生气:谁跟他亲戚?我才没有这样的亲戚!

我从乐陵手里抢过烟,一下杵在抢子崭新的大衣上,瞬间烫出一个洞来。抢子很吃惊的看我,不可思议的样子。我把烟扔在地上,踢他一脚,说:滚,赶紧滚。抢子慢吞吞的不肯走。我连踢带推,把他弄出去十米。回来我看了乐陵一眼,说:我们不是亲戚。

“快迟到了,走了”一个小伙伴说,于是我们一哄而散。

再后来见到抢子,他还是冲着我傻笑,好像忘记了我烫他的事儿。

5

上高中后,因为是在县城里上学,再加上学习紧张,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抢子。

高考完后一下放松下来,有大块的闲暇。那天我去看望姥姥姥爷,进门后看到一个人正在跟姥爷修羊圈。那人背着我,看不见面孔,走近了看见他的侧脸,觉得眼熟。

姥爷看我疑惑的样子,说:这是抢子啊,认不出来了吧?

我吃了一惊,想这哪里是抢子?他比以前胖了很多,理了平头,胡子也刮了,整个人都干净利落多了,他穿一件干净的灰色的确良T恤,下面穿一件藏蓝色的裤子,裤腿挽的高高的,露出紧绷肌肉的小腿儿,脚上穿一双解放鞋,他站在泥巴旁边给姥爷用铁锹送泥,干起活来有板有眼,看着跟一个普通的中年农民没有什么区别。最后还是他憨傻的表情出卖了他,他大着舌头跟我打招呼,问我吃饭没有。

我说:这才十点钟,吃个屌啊?

他一拍大腿,裂着嘴笑,傻呼呼地说:响午大……大娘包饺子,吃饺子,嘿嘿。

他说的“大娘”是我姥姥,明显比我大出一个辈份。我踢他一脚,骂他说:你吃个鸡巴毛啊!

抢子憨笑,顶嘴说:你……你吃鸡巴……巴毛。

我作势要打他,他赶紧躲到姥爷背后。我没空理他,跑到屋里去看姥姥。姥姥正在包饺子,见我来了高兴得不得了。

我问姥姥,抢子现在怎么这么胖了?

姥姥说现在人生活都好了,给他口吃的也不心疼了,他能不胖吗。

我说他现在也不那么窝囊了,你看他干净利落的,哪像个傻子?

从姥姥嘴里了解到,新千年后上面有规定,婚丧嫁娶一律从简,不让大操大办了,抢子没了“工作”,来蹭饭就更加频繁了,吃完饭还赖着不走,姥爷就带他干一些活儿,去地里耕地让他给牵牵牛,去地里放羊,让他帮着赶赶羊,有时候有个杂活,也带上枪子。

抢子也乐得帮忙,饭量也大了,干活也有劲了,跟人交流起来也顺畅多了。

6

村里人见他能干活,也有把子力气,碰巧遇到就喊着他去帮忙,干完活给他吃顿好饭,有时候还管顿酒喝,给盒烟抽——以前抢子都是在地上拣烟屁股抽——这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抢子的身体越来越好,精神状态也大有长进。后来竟发展到有人给介绍媳妇的地步。

闲人跟他开玩笑,抢子,给你说个媳妇你要吗?

抢子傻笑:哪个村的?

闲人说:官道王的傻秋红行吧?

傻秋红是官道王村有名的傻子加疯子,曾经把自家养的一窝小鸡砍杀了,还在街上捡死老鼠吃。初中时下晚自习回家,这疯子站在路边的坟头上鬼哭狼嚎,把上学的小姑娘都吓哭了。

抢子怕怕的样子,说:不要。

闲人说:怎么不行,你看人家长得多好看,配你还不是绰绰有余。

抢子说:好看给你当媳妇吧。

围观的人都哄笑,那闲人要起来打他,抢子飞快的跑开了,闲人在后面追不上。

闲人说,抢子,长生家里让你给她挑水了,挑完水给你包饺子吃。

“长生家里”是姥姥村新添的寡妇,他男人芦长生在外面工地上出意外死了,她自己带着一个几岁了小孩儿,日子过了很不容易。

抢子真傻呼呼跑去给人家挑水。寡妇也不避讳,真让他去家前井里挑水,自己抱着孩子当监工。抢子几趟就把水缸挑满了,蹲在门口不走,等着寡妇给他包饺子。

寡妇就让他在外面和孩子玩,自己去屋里剁馅包饺子。饺子熟了给抢子端出来,让他蹲在门口吃。

后来这寡妇家,也是抢子经常去帮忙干活蹭饭的地方,还跟寡妇传出了绯闻。

村里闲人对寡妇说:长生家里,我看抢子挺能干,就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不就让他搬到你家住算了。

寡妇倚在门框上纳鞋底,孩子在地上玩泥巴,她咬下一个线头,一口吐在地上,说:怎么不让他搬到你家里住,让他跟你媳妇在一个被窝里。

人们哄笑,闲人尴尬地掻头。

后来这寡妇改嫁招赘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就不让抢子到家里干活了。好在抢子没这方面的需求,给人干活只是讨口吃的。

7

我上了大学后再没遇到抢子,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11年的时候姥爷去世,回家服丧,我作为外甥要给姥爷行“二十四拜”大礼,突然想起抢子来。姥爷生前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自己的葬礼要让抢子来拜奠,行二十四拜大礼,抢子欣然答应。

姥爷常讲,自己的葬礼上,少了谁也不能少三个人,一个是孙蒋村的“孙木腿”,一个是洼里吴村的货郎吴吉有,再一个就是郭家寺的抢子。

孙蒋村的孙木腿是专门在白事上放炮的,洼里吴村的吴吉有是本地有名的货郎,这抢子就不用说了,他的二十四拜“闻名遐迩”,一有白事总少不了这三个人的身影,可以说是“白事三杰”。

姥爷的葬礼因为上面的规定,一切从简,没有请唢呐班来烘托气氛,只在大街上放了个音响放哀乐,孙木腿来了,吴吉有也来了,两个人都成了年逾古稀的老头儿,直到葬礼结束,也没看到抢子的身影。

姥爷入土为安后,跟姥姥问起抢子,姥姥耳朵已经听不清了,必须凑在她耳朵上大声说话才勉强沟通,听到我跟她喊抢子。姥姥嘴上笑了一下,好像回忆起什么好笑的事儿来,又突然叹口气,说:抢子走丢了,已经走丢两年了,唉,这死孩子也不知道在哪里吃苦呢?

我顺路去了趟郭家寺,老和尚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缝衣服,他已经认不出我来。我说,我是芦家芦清源的外甥啊,小时候经常到你这里玩。老和尚认出我来,把衣服和针线撂在石桌上站起来,说,官军呀,都这么大了,在哪里上学呢?

我说,早不上学了,在济南上班呢。

老和尚把我让进偏殿里,边给我倒水,边说我姥爷是个好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好人有好报啊,前天我在庙里给你姥爷超度了一下,保他老人家一路平安”

聊了一些姥爷的事,我把话题引到抢子身上,老和尚竟凄然泪下,说抢子已经走丢两年多了。那时候是春天,抢子吃了早饭,像往常一样到外面游逛,却再也没有回来。老和尚到大道上等,见人过来就打听,见过抢子没有。一连打听了三天,才从货郎吴吉有那里听到个信儿,说有人曾看到抢子被人拉上了一辆面包车。

老和尚专门到镇上报了案,隔三差五的去镇上问情况,派出所的人说正在查,让老和尚回家等,有了情况会通知他。老和尚一看指望不上派出所,又托人在报纸上凳了寻人启示。可怜抢子连个照片都没有,只在寻人栏里占了几行字,像是文艺青年投的稿子,一去再无音信。

8

秋天的时候曝出一条震惊全国的“黑砖窑事件”。这条新闻涉及到人性之恶,很多细节让我难以在此下笔转述。

那条新闻上有多张配图,都是智障奴工被迫劳动的场面。其中有一张照片分明就是抢子,他光着上身,肩膀上拉着一车砖,他明显瘦了,身上很多伤痕,目光呆滞,形如枯木。

我查到那家报社的电话打过去,接线的人很热情,让我留下电话,过会儿给我回过来。

电话很快打回过来,说一些无法确认身份的人被暂时送到了当地救助站。他给了我救助站的地址和电话。

我跟公司请两天假,就买了张火车票杀过去。

在火车上本来想睡一觉,但是心情很激动,没有半点睡意。在火车上接到一个记者的电话,问我几时到救助站,到站后跟他联系,说可以带我去找抢子。

我不想多事,到站后没有给记者打电话。辗转来到那家救助站已经是黄昏,跟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那人很是警惕,以为我是记者。我把身上的证件给他看,他确定我不是记者,戒备心才放下来,说你来的正是时候,那帮记者一直在蹲点,刚回去,这事不要声张。

在救助站吃了顿便饭,站长来了,问我具体找哪一个人。我拿报纸上的照片指给他看。

我记得老和尚登的寻人启示写的名字是抢子,不知道在派出所那边报案怎么登记的。我如实说了情况。站长把我带到一间活动室,里面好多人在看电视。

站长把电视声音关了,让我到里面认人。里面好几十号人,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我认了好一会才发现抢子,比报纸上干净利落了多了,头发理了,胡子也刮了,只是脸上还隐约看到伤痕。他正盯着无声的电视,我叫一声抢子,他像触了电,马上抬头看我,看半天又默默转过头去看电视。

我大喊:抢子,我带你回家,回郭家寺啊,抢子,郭家寺。

抢子突然站起来,眼里有了亮光,像个哑巴一样啊啊地叫,激动异常,像是要哭出来。

第二天救助站跟我们那边派出所核对了一下,就让我办手续把人接走。我带抢子连夜杀回济南,第二天又坐汽车回家。那时候小舅在跑黑出租,到县城的车站后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小舅见面后吃了一惊,说这不是抢子吗?在哪里找到的?

小舅的车里也都是老乡,大部分都认识抢子,听了抢子的遭遇后都骂起来人贩子来,骂完开始逗抢子。抢子好像恢复了记忆,开始傻傻的笑。

到郭家寺后,小舅把车停在大道上,把抢子拉下车,说,到家了,快看看你师傅去吧。

抢子顺着枣林的小路飞跑进寺院,我和小舅紧跟进去。老和尚正在扫地,见抢子跑进来一把抱住他,两行热泪直流下来。

9

半个月后我回来给抢子办理入住福利院的手续。去找抢子前我先到小舅家坐一下,舅妈很神秘的带我到姥姥的老院子里,那时候姥姥已经去世,那个院子已经破落,里面长满了荒草。我不知道带我来是何意,等打开院门,我竟看到抢子独立在院子里,望向那破败的老屋,一动不动。

舅妈说:抢子心里有人啊,这么多年了,还记着你姥姥姥爷的好。

一阵秋风刮过,枣树上的叶子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我骑着摩托顶着大门闯进来,姥爷和抢子在外面修羊圈,姥姥在屋里包饺子……

注:郭家寺大蛇传说引自孙善龙《聊家寺村志》,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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