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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是才子，精通戏曲，但是我总觉得他写一切都是为了戏曲。当然，我可能是感觉出了错误，但至少《闲情偶寄》给我的感觉是色色都离不开戏。或许，人的世界就是一个莫大的舞台？人间的人以及万物亦都不过是舞台上的角色与道具？李渔写植物亦给人一种舞台上看戏的感觉。终究又是美的，甚至美到不可方物。 海棠。 对于海棠花，我最早开始喜欢是因为《红楼梦》——果然以花喻了大观园里的女儿们，林黛玉是“风露清愁”的芙蓉花，薛宝钗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花，探春是“瑶池仙品”的杏花，李纨是“霜晓寒姿”的老梅，袭人是“宜武陵别景”的桃花，麝月是“韶华胜极”的酴醾花，而娇憨美丽的史湘云史大姑娘正是那一株“香梦成酣”的海棠花，而这一众花里头，我顶喜爱的惟有两朵，芙蓉花跟海棠花。当然，后来看张氏爱玲的《红楼梦魇》，开头便是一句：“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海棠花没有香味？我一直都固执的以为海棠花应该是香的，史湘云的气味，可是，海棠花竟然无有香味，让我竟然有些要震惊了，却依旧喜爱这一样娇艳的花。 李渔写海棠也算得上写尽了？总之，我觉得上好。上来李先生就写：“海棠有色而无香”，当然，他立刻又说这是《春秋》责备贤者之法，因为“否则无香者众，胡尽恕之，而独于海棠是咎？”李先生真说得好。是的呀，世上花有无数，无香者也无数，凭什么偏偏就责备了海棠花没有香气？真真丝毫没有道理！况且，海棠并不真的没有香气的呀：“吾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海棠有香气，却终究过于美丽，将那一缕子隐跃之间的香气掩盖住了，也实在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呢还是有些遗憾？毕竟，美丽是好的，但假若再有了一股子香气岂不是锦上添花？只可惜，这隐隐约约的香气终于没有能够成得了气候，被湮灭了，也是在可惜。可是，终究，海棠花是叫人喜之爱之的花，古来多少诗人为了海棠作了诗的？李渔就列举了郑谷、王禹偁等人出来，为海棠做一证。当然，我想还是李渔自己对海棠的评说更好些罢？他这样说： “秋海棠一种，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只待年者；春花肖美人只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处子之可怜，少妇之可爱，二者不可得兼，必将娶怜而割爱矣。”当然，后头的一句让人不那么的喜欢，总觉得李先生有些秽亵，将好好的海棠泼洒上了一些污渍，毕竟，如李先生说，秋海棠所以成花，乃是因为女子怀人以泪洒地才生了了此花，是故秋海棠又有“断肠花”之名，这样的至情至性的花怎么可以秽亵的？李先生到底是有些轻佻的，在我看来。 海棠在我眼睛里依旧是美丽的，不为旁的，只因为曹氏雪芹将它喻了冰清玉洁的史大姑娘。 芙蓉。 我喜欢上芙蓉花真就是因为林黛玉了罢？其实，喜欢芙蓉花的时候也还并不真的就晓得芙蓉花长什么样子，后来才知道了芙蓉花就是莲花，再后来又知道了芙蓉花有水芙蓉跟木芙蓉两种，而《红楼梦》61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众女儿作“占花名儿”戏，林黛玉拈得的“风露清愁”的花签上的芙蓉花是木芙蓉。无论那一株，我是喜爱芙蓉花。 李渔写芙蓉，写的却是木芙蓉：“水芙蓉之于夏，木芙蓉之于秋，可谓二季功臣矣。然水芙蓉必须池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者，不可数得。茂叔之好，徒有其心而已。木则随地可植。况二花之艳，相距不远。虽居岸上，如在水中，谓之秋莲可，谓之夏莲亦可，即自认为三春之花，东皇未去也亦可。凡有篱落之家，此种必不可少。如或傍水而居，隔岸不见此花者，非至俗之人，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 寥寥数句，却也已然将木芙蓉说了大概出来。或许，正因了如此的隐隐绰绰的雅致洁净清丽，曹雪芹方才将芙蓉花予了林妹妹？世外仙姝的美可不正是一种想象的美？有哪一个说得清楚“罥烟眉、含露目”呢？有哪一个说得明白“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是一种怎么样的美？是的呀，言语是没有分量的，惟有想象了。想象的力量不可估量。不是嚜？ 芙蓉花的美终究怎么样？或许，也只能够是意会，而非言传可以的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得摄人心魄。芙蓉花。 牡丹。 绍兴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一折中有一句唱词：“凤凰山上百花开，缺少芍药共牡丹。”芍药共牡丹？芍药与牡丹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或许罢？记得每年到了4、5月北京的景山公园就有“牡丹花节”，牡丹跟芍药竞相争艳，假若没有一旁的介绍牌，还真的分不清楚哪一朵是牡丹，哪一朵是芍药，两朵花实在相似，虽说植物学上牡丹属于木本植物，芍药是草木植物，终究是相彷佛的。《闲情偶寄》里，李渔写牡丹芍药，分开两笔，到底又无法不拿了两朵花相互比较一下。 不知道是否儿时看过的一部电影《秋翁遇仙记》的印象深刻，对于牡丹我并没有太多的雍容华贵的感觉，倒反而比较固执的认为牡丹非人间富贵花，虽说事实上牡丹开起来实在是国色天香的艳冠群芳。《秋翁遇仙记》里的牡丹仙子让人对牡丹在爱其风姿绰约的基础上更生了一份敬意出来了。是的呀，百花中惟有牡丹一株无视武后的无礼蛮横的要求，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即便被贬黜洛阳也绝不低头，虽然是弱女子，却给人铮铮的感觉，怎能叫人不尊敬？牡丹，实在是没有辜负了自己的花王的地位。李渔写牡丹，亦写得好：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择其绝胜者与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及睹《事物纪原》，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丹独迟，遂贬洛阳，因大悟曰：‘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至尊，奚洗八千之辱乎？’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如其有识，当尽贬诸卉而独崇牡丹。花王之封，允宜肇于此日。惜其所见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诚哉！其为武后也。” 牡丹仙子不听武后的指令被贬黜洛阳自然是神话传说，是为了告诉人牡丹何以能够做得花王。当然，假若真的只是有神话传说而没有自己的品性，只怕牡丹的花王位子也自然坐不稳当，毕竟，还有一株芍药在那里，不是嚜？可是，牡丹就是花王，且是惟一的“王于群花”，因为牡丹自己的品性： “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侧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通义也。然他种犹能委屈，独牡丹不肯通融。处以南面即生，俾之他向则死，此其肮脏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谁能屈之？”这里的“肮脏”如同《红楼梦》里的“肮脏”，是不屈的意思。《红楼梦》第5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里妙玉的曲子“世难容”最末一句便是：“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周汝昌先生批注“肮脏俱仄声，读如‘慷葬’，义即不屈。风尘，行路漂泊之词。”——牡丹的品性以不屈为主调。而所以成为王者，恰是因了这不屈罢？毕竟，王是要做表率的呀。容易就折了腰如何做得了王？ 牡丹，当是群花之首，王于群花。 芍药。 假若只论色相，芍药未必输给牡丹，甚至比牡丹更美，可惜，芍药始终无法王于群花，叫人替这一株美艳无方的花惋惜不已，却无可奈何，毕竟，芍药缺少了牡丹的不屈，惟此一点便无法登顶，虽说有人以“花相”署之，终究更多的人视芍药为牡丹之婢，也实在是唐突委屈了这一株美丽的花了。李渔亦为芍药鸣屈： “芍药与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药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论之。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牡丹正位于香国，芍药自难并驱。虽别尊卑，亦当在五等诸侯之列，岂王之下，相之上，遂无一位一座，可备酬功之用者哉？历翻种植之书，非云‘花似牡丹而狭’，则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观之，前人评品之法，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贵贱美恶，可以长短肥瘦论乎？每于花时奠酒，必作温言谓之曰：‘汝非相才也，前人无识，谬署此名，花神有灵，付之勿较，呼牛呼马，听之而已。’予于秦之巩昌，携牡丹、芍药各数十种而归，牡丹活者颇少，幸此花无恙，不虚负戴之劳。岂人为知己死者，花反为知己生乎？” 末句问的实在是高明！人为知己者死，花呢？我想，花对种植者最大的回报便是拼了性命的怒放罢？果然种植者用了心力培植却最终只得死株，岂非是花辜负了种植者？由这一点上，牡丹便是输了芍药，虽说牡丹为王，到底会让种植者心寒。 想来，比之牡丹的不屈，芍药的温婉解人意应该更惹得人怜爱罢？ 玉兰。 一年中，玉兰花不是最早开放的花，却似乎比其他花更加的给人印象深刻。或许，玉兰开放时太绚烂了，简直一夜之间就满满一树的花，叫人除了惊艳只怕不会再有旁的感觉了。当然，玉兰开的绚烂，却花期太短，亦一个晨昏就满地缤纷，占了春天还没有完全苏醒的带着冬季冰冷的泥土，多少有些污浊，甚至有时候简直给人些许不堪的难以忍受，再回头想想花初开时的胜景，更是竟要唏嘘了罢？——美好总是短暂，彷佛一个霎眼睛就流逝了。又记起来张爱玲这样写她家院子里的玉兰花，我以为是最叫人无法忍受的说法：“惟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我不晓得张爱玲是否因为被父亲软禁在空房间，长久不看见任何阳光明媚只看见阴暗落败，故而对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不看见了，纵然玉兰花美丽不可方物，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却是邋遢丧气的，也真的是有些折辱了这初春绚烂的花了。当然，《闲情偶寄》里，李渔对此花似乎也无有多少好感？他这样写来： “世无玉树，请以此花当之。花之白者尽多，皆有叶色相乱，此则不叶而花，与梅同致。千干万蕊，尽放一时，殊盛事也。但绝盛之事，有时变为恨事。众花之开，无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树好花，止须一宿微雨，尽皆变色，又觉腐烂可憎，较之无花，更为乏趣。群花开谢以时，谢者既谢，开者尤开，此则一败俱败，半瓣不留。语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为玉兰主人者，常有延伫经年，不得一朝盼望者，讵非香国中绝大恨事？故值此花一开，便宜急急玩赏，玩得一日是一日，赏得一时是一时。若初开不玩而俟全开，全开不玩而俟盛开，则恐好事未行，而杀风景者至矣。噫，天何仇于玉兰，而往往三岁之中，定有一二岁与之为难哉！” 玉兰，果真只有一日的绚烂？确是要叫人叹息的罢？真真是应了那一句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为之一叹。 合欢。 “合欢”，这名字立刻叫我想起来《红楼梦》里那一次著名的中秋夜凹晶馆的联诗了——林黛玉跟史湘云两位姑娘在凹晶馆里联诗，史湘云念了一句“庭烟敛夕棔”，林黛玉称赞说“棔”字用得好，史湘云就说了：“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当然，我可能是望文生义，看见“明开夜合”立刻就想到“合欢”二字了，其实，应该是错误的。再后来，就是看了电视剧《甄嬛传》，才头一次知道了合欢花的样子，却也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美丽来，或许，是我对这一种花感觉迟钝也未可知。合欢，且先不看花，单花名已经叫人心里生了喜悦出来了至于花，我以为应该满树满树的远远看去为最佳，——粉红色的雾气缭绕，犹如少女的梦似的，很动人心志。《闲情偶寄》里的合欢亦是动人的？——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然睹萱草而忘忧，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对合欢而蠲忿，则不必讯之他人，凡见此花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此树朝开暮合，每至昏黄，枝叶互相交结，是名‘合欢’。植之闺房者，合欢之花宜植合欢之地，如椿萱宜在承欢之所，荆棣宜在友于之场，欲其称也。此树栽于内室，则人开而树亦开，树合而人亦合。人既为之增愉，树亦因而加茂，所谓人地相宜者也。” 合欢花？原来彷佛男女相合的呀？怪道果亲王将合欢作为甄嬛的生日贺礼为皇帝不喜，在杀死了果亲王之后命人将后花园里的合欢要尽数砍去，幸亏暗恋果亲王的宁贵人假称自己有病需要用合欢花入药才让那些树免遭了砍伐的厄运。当然，既然是合欢之花，是否男女共同培植会使其郁郁葱葱呢？李渔这样说： “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此予既验之法，以无心偶试而得之。如其不信，请同觅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闺中，一浇肥水，一浇浴汤，验其梳盛孰衰，即知予言缪不谬矣。” 李渔是用自己同女伴的洗澡水浇灌合欢使其枝繁叶茂花开芳妍的？或许罢？花通人性。合欢合欢，自然是和合欢愉的意思，男女欢愉？应该是的罢。这样的花，男女欢愉而来的水自然就是它的养料了罢？一笑。 瑞香。 知道瑞香是因为有人跟我说他养花亦只能够养活一株瑞香，是以他视瑞香为奇花。当然，我亦只是晓得了有一株花叫做瑞香，是很霸道的花，只能独自而活，至于它的模样儿，时至今日，我依旧没有能够见到，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美丽的一株花。假若不甚美丽却又如此霸道，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可憎了罢？我从来对霸道没有好感。 瑞香，李渔这样介绍： “茂叔以莲为花之君子，予为增一敌国，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谱》载此花‘一名麝囊，能损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带麝味，麝则未有不损群花者也。同列众芳之中，即有朋侪之义，不能相资相益，而反崇之，非小人而何？兴造物处之得宜，予以不能为患之势。其开也，必于冬春之交，是时群花摇落，诸卉未荣，及见此花者，仅有梅花、水仙二种，又在成功将退之候，当其锋也未久，故罹其毒也亦不深，此造物之善用小人也。使易冬春之交而为春夏之交，则花王亦几被簒，矧下此者乎？唐宋诸名流，无不怜香嗜色，赞以诗词者，皆以蚤春无花，得此可搔目痒，又但见其佳，而未逢其虐耳。予僭为香国平章，焉得不秉公持正？宁使一小人怒而欲杀，不敢不为众君子密提防也。” 瑞香原来是麝花？不由得又要提到《甄嬛传》了。麝香为女子大忌，因为损及身体以至不能生养，瑞香香带麝味，自然损及它花了，霸道独活便是了。只是，李渔又说，虽然瑞香是小人，造物主却善用这小人之花——将它开放在冬春之交，且在梅花、水仙将谢幕之时，而此时，群芳皆在沉睡之中，世无鲜花，惟有瑞香开放以悦世人，也实在是它的功德。瑞香，虽为小人之花，却也能够开在无花之时，此实乃自知之明罢？所以说，比起来伪君子，真小人倒反而更有其可取之处，虽说群花、群人之中，君子们都在密密提防着小人。 瑞香，可否能够叫小人们有所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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